《长干码头》屋漏恒

4、后山（上）

　　“娘！”
　　厅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喊得格外凄凉，爬着爬着就抱住主位上女人的脚，习惯性地摇晃，摩挲…….
　　“我说，薄冰，你像个样吗？动不动就给人下跪，你就这么贱吗？”女主人摇了摇脚，撩开她，她方才哭哭啼啼去座位上坐好。
　　“薄冰，不是我说你，你一天到晚去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我和你爹以前没管你，也是因为你帮康伯做事，多结识点人可能帮得上忙，但这半年我将管事的担子给你卸下来，准备给你大哥回来接任了，你就安安心心在闺中待嫁，什么都给你送到嘴边，有什么不好的？我要是在你这年纪这么不安分，早给我爹打断了脚……”
　　“哼。”
　　薄家主母眼一凛，“做什么？”
　　她软软滑倒小几上，“没，头晕。”
　　“呵，头晕？你昨晚看啦跑了很多地儿嘛。”

　　知道自己昨晚醉酒的事给眼线报了，小几上撑头的人哎哟哎哟叫唤得更厉害了。
　　薄家主母越看越不耐，下人来通报了要紧事，便道：“幸好昨晚没什么损失，不然你爹回来我可保不了你。”说完挥着那红绿帕子，起座一扭一扭走出去。
　　呻吟的人头也不疼了，跟其后面一扭一扭，两边佣人一个个捂嘴偷笑，薄家主母走得太快，没注意到，赶到前庭，便冲一个中年男子嚷了开：“学谦，学谦。”
　　那男子明显一脸受之不住，施礼之后，朝薄夫人后面的人眨眨眼。
　　“谦叔！”她开心地上前，薄夫人哼道：“你不是头晕吗？”
　　她装没听到，欢喜地上前搀住薄学谦的右臂，然后发现自己对面还立着个小儿。
　　那小儿在茶楼上就见过，此刻近了见到，她眼一圆，“他是……”
　　“宣碧，来，叫姑妈。”
　　宣碧？她放开薄学谦的手，仔仔细细打量起小孩来。
　　很好看的一个小孩儿，家世良好的小公子哥，一律都身着背带裤，白衬衣，花格子小马褂，颈上别着一小蝴蝶，头发梳得头虱都打滑，至少青姨那族的小孩全是这么个打扮，她本来早已看腻，现在眼前小孩也这么个打扮，却根本不是以前那些傻痴憨呆的娃儿能比的。
　　这小孩眼睛很出彩，别人说大眼灵活，小眼执着，这小孩两样都不是，比一般人深了些，薄冰想起了薄玉和薄薰，一个奸一个傻，哪是能比的。
　　薄冰又叹气，又欣喜，终于见到和自己小时候有得比的小孩了，伸手去捏那嫩滑的脸蛋，感受一下小孩特有的嫩豆腐。
　　啪！
　　“宣碧！”
　　这是薄冰有十年保姆经历以来，第一次被这么对待，那被打开的手，上面几乎马上就起了个手印，她呵呵一笑，“谦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宣碧啊。”
　　她虽在笑，言里却明明讽刺，薄家主母射来几记眼刀警告她。
　　宣碧的父亲薄学谦拍拍儿子的胸膛，豪气介绍道：“冰儿，我儿子，宣碧。”双手把儿子推过去，推进她怀里，“去，让你姑妈带你玩。”
　　那小孩被拍得身形摇晃，肯定受疼，他父亲这么做就是想让他赔礼道歉，祖奶奶还在问他话，却连祖奶奶也不用顾及了，可见父亲对这女子之看重。
　　薄冰亲热地搂着他，笑问道：“小宣碧，今年多大了？”
　　他的眼睛在她脸上搜寻了一圈，有点像古董店那些老顽固，鉴别真伪时那个眼神，她被他看得浑身起鸡皮，尽量保持着微笑不改。
　　“九岁。”
　　她捂唇轻呵，其实哪还用问，这小孩从出生那天起，薄家主母位上的女人天天就掰着手指在算他年龄，连亲生女儿薄薰都没有如斯待遇。
　　牵住他的手，在长辈赞许的视线里，她带着他往花园小道上去。走到半路，手里的小手突然使力挣脱，她诧异地看过去，他却一脸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又是个知情者。
　　她心起歹意，一掌重重拍向他后背，装着亲切良善的样子，啧啧，这小孩常年没吃饱怎么的，一拍下去全是骨头，还把她手扎了下。“小朋友可别乱走，不然迷路了找不到哦。”
　　她将人引到花园后方，这里本就少有人来，四周已脱离人工花园的有序有秩，两人停在一扇斑驳铁锈满生的铁门前，那铁门看着就很重，平日也要一个成年男子使尽全力才摇得开，她吊着阀门，用尽吃奶力气往下压，终于打开了，一条深幽曲径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道：“你先进去。”
　　他站着没动，略带疑惑望着她，她微微一笑，好不亲切，“去吧，里面有一条小溪，小溪里有很多小鱼，小鱼摆摆游起来很好看哦。”
　　他还是没动。
　　她再微笑，“还有很多东西哦，后山是花园的十个那么大，姑妈小时候就常在里面玩哦。”
　　他突然出声了：“这里通向后山？就是有妖怪出没的你家后山？”
　　薄冰惊讶地张大嘴，他转身自己走了出去，越走越快，没有回头。
　　“真、真…..是个怪小孩。”她喃喃自语，一阵风吹过，再看那条小径，竟没了人影，仿佛被那小路吸了进去，她打了个冷战，双手合十：“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这小孩你们尽管拿去，山神保佑、山神保佑。”确定阀门的绳索套紧了门不会落下来，赶紧离去。
　　人影鬼鬼祟祟闪到门口，四探周围，人已集中到前厅去了，正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大、小、姐！”
　　她骇了一跳，瞪着眼前冷眼横眉叉腰的丫鬟，威胁道：“你再敢吓吓我试试，给我让！”
　　她气势远远高于丫鬟，那丫鬟被她吼得怯弱，“大、大小姐，我是奉了夫人之命……”
　　她懒得听别人废话，她要走谁能奈如何？闪过去后，她却又倒退回来，手点着丫鬟的脸，“小翠，我老早就想说了，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小翠自小就在小姐身边，当、当然是小姐……”
　　“你既然是我的丫鬟，那你去我第一个书柜第二层倒数第三排拿那本《西厢记》出来看一遍。”
　　“小、小姐，小翠不是字……”
　　“书脊红笔做了记号，书是绘图本，限你一天之内读完，不然你这个月休想有月钱。”
　　阻止的反成了被教训的，薄冰大摇大摆走出去，跳上自己的黑马，扬起马鞭飞奔赶到享月楼。
　　走到楼下让人牵走马，头上传来清脆的娇骂：“小四儿，你要是哪天比王八乌龟快了，天都要下红雨了。”
　　薄冰笑着爬上楼，拿鞭柄挑了挑花开纪的下巴，“大姐哪天狗嘴里吐出象牙，那才叫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起。”
　　花开纪纤手拍开鞭柄，“你就死撑吧，待会儿刘家那小哥哥来了，你可别求爹爹告奶奶。”花开纪边说话边将薄冰打量了一遍，是比以前不同了，可谁叫她把脸抹得像猴子屁股？还有那头发，梳得一尘不染是好事，但为什么要用头油把全部头发往后梳成个燕尾巴？花开纪和她虽是姐妹相称，可自身造诣问题，多说几次还不知变通，就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对着薄冰摇头叹息。
　　薄冰全然不知，还但笑不语，心头自信满满，等着瞧吧。
　　她见到楼下一个身穿绸袍的斯文男子下了马车朝二楼来了，赶紧抹了抹光溜溜的头发，整理了裙摆，以自认为从容的姿势站起来迎接。
　　那男子上来后果然多看了薄冰几眼，却是和秋繁春说话时，不停抬眼扫她，更像她穿了一身耍猴戏的出来。
　　她羞愧得想退到一边，躲起来恨不得永远没认识他。可骨子里的强韧令她动弹不得，是福是祸都自己承受，只待伺机而动。
　　蜀城刘家公子刘宗泽，说起这个人，蜀城百姓莫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句“百年难得的奇才”，此人生平最喜新奇之物，自身创作也不少，上至各大户人家捧拥的稀奇，下至农家耕织的用具，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广结善缘，朋友遍布四洲，家里虽还未让他继承祖业，但他家门门槛从来没空过一日，均是为他而来。他不骄不躁，对谁都宽和有礼，但蜀城百姓万万没料到，这么一个善良之人，竟和他们口中的四个恶女打小因就世家结交，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不言而喻。
　　刘宗泽与秋繁春、龙小素说完之后，又来拜见花开纪，他们几个打小就结拜，花开纪自是老大。
　　花开纪哼了一声，“你小子最近风头出尽了啊，我被休回来，就听说你给你家业添了一辆航船，准备去赚洋鬼子的钱了。”
　　花开纪不忌讳提自己被婆家休离的事，一是他们几个老熟人了，知道刘宗泽性子，不想给他劝慰，就先讽刺了自己再说，二是她比其他几个姐妹都年长，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小白脸，自是兴趣缺缺。
　　果见刘宗泽呵呵一笑，不再像对龙、秋那般言笑晏晏说上一大段，自动跳到了下一个，也就是薄冰。
　　只见他眉一挑，故意道：“薄小四，你最近又有什么好事?”
　　薄冰先一愣，后想到自己从小与他不对盘，一见面，要不是不说话，要不就是火药味浓重，也难怪他一开口这般带刺。薄冰苦笑，没浮现脸上，神情仍是淡漠，看得花开纪在旁哼了又哼。
　　宗泽等了些许，见她不理睬，他淡漠撇开，不想自讨没趣，便和龙小素、秋繁春继续聊天。
　　花开纪伸手在薄冰腰上捏了一爪，却不料这丫头咬牙就是不吭一声，就直挺挺瞪着喜欢的人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
　　真是没救了，花开纪呸了一口，就要放弃，薄冰突然迈出一大步，走到谈笑的三人前面站定。那三人一愣，但她半天不说话，随即哈哈大笑，继续谈他们的。
　　被这般忽视，薄冰反而冷静下来，趁他们说话空隙，淡淡插入：“我昨晚见到一只白色大鸟。”
　　“怎么了，小四？”秋繁春显然没料到她会开口说这个，诧异地问。
　　“鸟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便乘着大鸟滑翔天际，当真是仙人下凡。”
　　“小四，你看清那真的是鸟吗？快告诉我们啊。”
　　薄冰见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了，好不得意道：“上面坐的人才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我可是看到的，你们猜是谁？”
　　“哎，你别卖关子，你确定不是昨晚喝酒喝多了眼花了你？有人可是哭鼻子……”
　　“是飞天！”
　　众人一愕，“小四，这是真的吗？”他们在场几人，家里无一没被偷飞天光顾过，幸得不是什么值钱物，反是飞天神出鬼没的行径，倒叫这群富家子弟好奇心痒不已，他们哪知道，飞天不过是一个饱受欺辱的苦难戏子出身，竟成这群子弟炫耀的本钱。
　　“轻若薄翼，借风使力，好妙计啊……”赞叹之声来自刘宗泽，薄冰一听，更加得意，嘴上却淡道：“你也不错嘛，一听就知道是个什么原理，你也去造一只啊。”
　　宗泽摇头，“要我造出，可能还得等个十几年，你说你见到了飞天，你可有和他交谈？”
　　知她莫若宗泽啊，薄冰在心头淡淡喜悦，便一股脑儿托出，自己是怎么和飞天交谈，怎么把飞天引入，但没说飞天与她约好今夜再偷，只道是日后必和她有联系，听得龙小素她们羡慕不已。
　　宗泽却道：“你让飞天去偷你娘的心爱之物？”他脸色略沉，边说边摇头，一副不敢苟同，薄冰不高兴了，“戒指她多的是，多一件少一件又何妨？她有本事把飞天从天上打下来啊。”
　　龙小素一听，忙道：“阿弥陀佛，不得对神佛无礼。”
　　宗泽诧异，龙小素跟他使了个眼色，是叫他别和薄冰争。
　　向来眼高于顶连青梅竹马都直言不讳的刘宗泽果真就没再跟薄冰争辩下去。
　　这一眉来眼去，薄冰知道这两人是串通一气的，有些不高兴，但大家正是聚会兴高采烈之时，她也不能坏了气氛。只是她的不高兴，不在于刘宗泽帮着青姨说话，他们都不知道实情，她不怪他，但她道出自己引飞天去自己院子，意欲破坏自己闺誉，大有一辈子不嫁的意味，他却不闻不问，反倒指责她不知轻重，怎叫她不生气？
　　“小四，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是飞天？”
　　问话的是花开纪，表面上像是不信，实际是见众姐妹听得半天，薄冰讲得也差不多了，便都意兴阑珊，薄冰对刘宗泽的心思她是最清楚的，就没话找话，给薄冰表现机会。
　　“你们听到我有对他说你不是想要夜明珠猫儿眼吧，不仅仅是因为三个姐姐家里都丢的是这些，我还听说，他只要是珍珠玛瑙这些圆的东西，他都会要，有些别人收藏的稀奇古怪的圆形石子，他都会偷，开始我是误打误撞，问了这个问题后，我见他眼睛一亮——”说到这里，薄冰双手一拍，比那些说书的更入木三分，“没错，肯定就是飞天了！”
　　花开纪也拍起手来，哈哈大笑：“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啊，我们小四可真是一个宝，连飞天大侠都能钓上，比起那些一天在家摆弄小家私的书呆子，可是高明有远见多了。”
　　龙小素道：“我有一个好主意，下次小四和飞天那厮见面时，约个时间，再把我们叫上，我们一起开开眼界，行不？”
　　秋繁春合十拜礼，“我家可以提供夜明珠。”
　　这样反衬得薄家家底薄了，但实际薄家的确没几样好东西，当真给偷去，说不定掌管财物的薄冰反脱不了手，所以薄冰听后，只淡淡一笑，并不给于承诺，只让他们干论去。
　　一群人聚会，因了刘宗泽在场，几个女人老老实实就在酒楼开席，吃喝一阵，已是晚上。
　　薄冰拒绝了刘宗泽破例提出的相送，她醉是醉了，但还分得清真情实意，只因秋繁春家人已在门外等候，花开纪又开口要刘宗泽送自己，他不好拂逆大姐的意思，方才退而其次，这种强来的情愫，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