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码头》屋漏恒

12、禁闭

　　薄冰到家的时候，是傍晚，天边烧出一块火云，衬得码头上的人面目不清，她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边江水，一边码头，明明是回家的路，却沉重得这辈子都不想踏上。
　　如果她没离家该多好。
　　惯例走到后门，才发现，早晚都会面对，偷偷摸摸肯定要引得薄叔大怒。
　　最后还是被迫走正门。
　　“大小姐。”开门的是薄家管事康伯，见是她，常年处变不惊的人忍不住讶然，最后还是让她进了。
　　要是以往，她怎么也会偷偷打听一些薄叔现在的状况，好钻空子减轻刑法，这次她却是鼓足了勇气才开了口：“康伯，爹他现在还好吧？”
　　“好好，怎么不好，现在这个家是少爷在当了，你一走，老爷就病了。”
　　薄冰一听，先松口气，而后又觉得自己不对，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养生父亲。
　　康伯接过下人捧来的烛台，回头对她道：“大小姐，你是要去见老爷？”
　　递烛台的下人偷偷觑了薄冰一眼，薄冰敏锐地发现了，她看向其他仆人，现在正走在通往正院的回廊上，一股寒气打从脚底板钻出，在谦叔家的那一幕闪入脑海，而一张张陌生的下人面孔，更是让她无所适从，“他们……”
　　“都是新来的。”康伯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薄冰有些发抖，莫名来了道风，似乎就会将她刮走，“我……”
　　“小姐，已经到了。”
　　抬头，原来已是薄家主公的“长善居”，薄冰只有硬着头皮上，迎面走来一人，错身而过一刹那，那人突然回头，牵住她的手，“薄冰？”
　　薄冰眯起眼，想也不想甩开，往屋里走。
　　进了屋，没有青姨，她心头重量减轻了几分，见屋里黑漆漆的，“点灯。”
　　要是以往，薄家老爷夫人身边都是有人，随喊即到，薄冰喊声一出，却没人应，疑惑之际，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响起：“你还好意思当自己是薄家大小姐！”
　　薄冰面色变得难看，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薄家主公，薄子为。
　　“爹…….”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薄冰以为薄子为的疏离是错觉，眼眶立即盈满泪，“爹，谦叔他……”
　　啪，黑暗中亮起火折子，薄子为干枯苍老的面容映在了火光下，薄冰看了一眼，眼泪马上收住，“爹，你这是怎么了？”言语上说得关心，却想起薄玉出来时难看的面容，薄叔这该不会是被她气得？
　　薄子为有气无力看着她，没叫她坐，也没让她跪，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一样，薄冰给那眼神看得发悚，“爹，谦叔的事，你都知道了？”
　　薄子为眨眨眼，并不想回答。
　　薄冰见薄子为这态度，心头凉了半截，哀声道：“爹，宣碧好命苦啊，那么小的孩子，我们薄家说什么也不能不管啊。”
　　“我没说不管。”薄子为冷冷回答她，视线突然朝向她背后，“玉儿。”
　　薄冰身体一僵，她的身后影子般分出一个人，走到她前面，“爹。”
　　薄子为伸出枯枝般的手，那手让薄冰一见，就胆颤不已，什么影像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把她……把她给我关起来！哪里……都不许……去一步。”
　　薄冰如雷炸跳起，“爹，你不能不管宣碧！”
　　薄子为置若罔闻，挥手叫她退下，薄玉掰住她的肩膀，抑制她激动的趋势，薄冰马上扭开，“薄子为，你什么意思？巴结人家时恨不得人家是自己生的，现在人家无父无母，就当人家是个扫帚星，你这样的行为你不觉得是个笑话吗？”
　　“大胆！”薄子为气得脸上胳膊青筋突起，想下床来揍她，却一下子扑倒在地。
　　“爹！”薄玉一把推开她，扶起薄子为，神色阴沉，“来人啊。”
　　外面立即进来一个人，“少爷？”
　　“把她拉进柴房。”
　　薄冰一个恍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难过地看了薄子为一眼，却见薄玉好好扶着他，并把自己当罪魁祸首处置，为他出气，心中一阵麻木泛过，忍下了所有歉意，转身就走。

　　“薄冰……”
　　草堆上一动不动坐着的人披头散发，半边脸被盖住，突然睁开一只眼，恁地吓人。
　　薄玉揭下帽子，脱了大衣，才发现这里没有挂的地方，就弯身为草堆上的人披上。
　　她不躲不闪，因为真的很冷，冷得她一天一夜没有睡觉，精神状态奇差，脾气奇躁。
　　薄玉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英俊的面容满是疲惫，“薄冰，上次在码头，我来追过你。”
　　她瞪他一眼，“阴魂不散。”
　　薄玉一见她的表情，就笑起来，唇边荡开笑纹，眸光一下子亮了，伸手为她捻开头发，一张比寻常女子多了一份硬气的脸纳入自己眼底。
　　“你是来谈宣碧的事？”
　　薄玉摇头，“这没什么好谈的。”
　　“为什么？”薄冰哪容他敷衍，她的好脾气就是为了从他嘴里探得一些消息，不然，早一脚将这人踹出去。“难道你跟薄叔一样看法，让薄薰悔婚？你是读过书的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也和他们一样狭隘？”
　　“薄冰。”他语气变硬，“我说了这没什么好谈，还有，叫爹。”
　　薄冰嘴一咧，“得了吧，薄少爷，你知道你是敷衍不了我的，你如果想和我好好谈，你最好别让我太焦心，我烦了可是不认人的。”
　　耳边传来嗤笑，“你还是老样子。”
　　薄冰眉一挑，“真以为我是纸老虎？”说完站起来，将身上大衣砸回主人，“给我滚——”
　　薄玉没有动，眉心深锁望着趾高气扬俯视自己的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薄冰脸上露出哀婉，“大少爷，你也得配啊。”
　　要是别人，早就把这嚣张的女人扛河里淹死了，但薄玉不愧为和这女人从小纠缠到大的冤家，她越是气人，他越是宽容，甚至露出了笑，一点也不造作的笑，“你好可爱。”
　　薄冰一愕，顿时萎缩，气氛立即尴尬得让人说不出一句话，而那个她从小视为劲敌的冤对头一直笑盈盈望着她，笑得这里都不像柴房，好像……澡桶。
　　她撇开脸，不停地磨牙，等着他花痴笑完，她倒恢复一贯的似男人的作风，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怎么，不给大爷笑了？”
　　薄玉没醒过神，下巴就被她指头一勾，“啧啧啧，出去留过几年学，长得都不像个人了。”其实她想说的是，长得越来越不像原国人了，普遍的原国人，都是浅浅的五官，没什么立体感，而眼前人并没有长变，只是气质不同于一般还停留在“之乎我也”的原国青年。
　　薄玉搓过她抚摸的痕迹，手留恋不已，眼神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薄冰终于给看得受不了了，他那眼神就像花开纪平时招的那些小倌，恨不得花开纪把衣服脱光扒出所有的钱袋去填那眼神。
　　薄冰心头一顿，突然道：“宣碧的事，你怎么看？”
　　薄玉淡睐她一眼，“你认为这婚事是轻易能退的吗？”
　　薄家让宣碧认祖归宗时，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薄冰曾以为是薄家真的注重祖训，到了谦叔的家，才知道谦叔多么的有钱，而薄家日渐衰败，这是有目共睹的，即便薄玉回来执掌薄家，也不见得一时间能有多大起色，这是一项利益的联姻，带着血缘，披着善祖的外衣，然而却功亏一篑。
　　薄家是以书香起家，家誉看得极重，薄冰回来受的责罚，后头想，还算是轻了，而宣碧和薄薰的婚约，现在在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恐怕谦叔的家乡也传开了，要悔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你们为何不去接宣碧？难道你们不知道宣碧已经家破人亡……”眼前人阴沉的脸色，让薄冰住了口，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具压迫感了？
　　“你听说过薄学谦妻子的事吗？”
　　薄冰摇头。
　　“处置薄学谦，官府并没把这件事拿上台面。”
　　薄冰诧异，“什么意思？”
　　薄玉眉峰拧成一股，看着她不说话，薄冰陡然忆起在薄学谦家里那惊悚的一幕幕，那哪是官府抄家灭门，但仅有的认知让她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觉得，谦叔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是个普通商人。
　　“他们家……娶了什么人？”
　　薄玉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见她面色苍白，神智一下子空了，还以为她已经没了主见，他神情变得柔和，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北方那些争权党的事，政治的，不关南方的事，南方只要作为他们的腹地就够了，不会有战争，如果连南方都乱了，原国就算完了。”
　　薄冰想起程金在船上对南方人的指责，她以为这就叫做有志青年，结果是她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弱女子活下来了，他却最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死在了那个恐怖的地方。接下来，噩梦会跟来吗？
　　她突然明白了薄子为的顾忌，他们也和她一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这个乱世，每天都有人在死亡，身处南方富饶之地的他们，却不能贴身实际感触到死亡而已，但当死亡一靠近，他们就遵循了本能，趋利避害。
　　“薄学谦的妻子，以前是皇室中人，与皇党首领师出同门，这次的消息第一个收到人是爹，他得到了一封信，让他好自为之。”
　　薄冰早已全身僵硬，恐惧并没有停歇，一直没有停歇，它的余波随时会吞噬进和宣碧家有关的人，即便是他们薄家，也护不住一个弱儿。
　　“薄冰，所以你不能一时冲动，我们薄家没有舍弃他，他的行踪，我们已经知道了。”
　　薄冰从双手中抬起脸，“你们怎么会知道？”他们薄家一直安分守已，没有什么黑白两道交情的说法，那只适用于像花开纪那样的真正有钱人家，他们薄家，为薄家管过事的她深刻知道，他们只是属于上流的可怜虫。
　　薄玉避开她眼，起身将手上的帽子重新戴好，薄冰扯住他，“你还没回答我。”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留下这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呼呼。。。。。。我又更新了，偶也~介文有人看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