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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旅途起点 ...

  •   一声清越婉转得像风笛的鸣叫声

      应该用“一株”“一朵”来形容,因为第二只利维坦比伏地垂死那只稍娇小,人立山头,叶轮般展开绿得更鲜艳的脚鳍瓣膜。

      和雄性利维坦兽一样,它下颌深裂,牵连整个颈的上半段。如同伞蜥般放射张开的六瓣,灰绿皮肤在“伞”内侧变为娇嫩鲜艳的珍珠色,明黄与紫,色素随血管隐隐分布变成斑点,恍若颜料滴在飞速旋转的圆白盘上溅出来的罗夏花纹。

      它已经“开花”了。利维坦愤怒、马上要攻击时,颈部瓣膜就是这样“开花”的;优美的叫声,艳丽的姿态,众人心头却在降下绝望威压的雾,每个人都知道现在这只残兵没有力量再“吊杀”第二只全盛利维坦。它是前来寻仇的垂死利维坦的配偶的话,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

      ”不可能!!马的明明还有四个月......这畜生在非繁殖季节居然有伴侣!“猎首的冷汗变成冰珠子掉在地上,“放弃战利品!马上撤!全体往山脚撤!”首领声嘶力竭地挥手喊。

      人群含恨而散,一个年轻猎人还对冒着热气的猎物依依不舍,试图割一块肉下来。雌性利维坦曲颈向天,一声穿透力比之前更强的龙吟冲天而起。

      战场背后的白色山麓沉脆遥响,一条裂痕纵贯雪山中段,隐约有破碎崩塌的迹象。

      “这畜生想引发雪崩!”首领一边向后逃跑一边转头,却看见利维坦尸身旁边坚定扎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与活着的另一只俯仰对峙。

      雌性利维坦毫不掩饰“我含有毒素”的颜色,在白得像失血、白得像新打开的画纸般的天地间,彰显自己是唯一的艳丽。索恩却毫无惧色。、男孩无视了大人们的惊叫,机械重复着每步距离很短,然而绝对不会动摇方向与距离的步子,直到已经“打开”的最鲜艳的毒伞下。

      “死小子!你在干什么!不要命啊!”男人牙齿咬进半截烟斗,用力地拍打大腿。

      然后雌龙甩尾。

      劲风扫来时,男孩只是因条件反射地闭眼,和后仰了一寸。膜瓣合为刀锋的龙尾挥空,长尾尖端薄红,索恩右肩浊色立即渗透多孔的旧皮衣,染了半身;但是这伤还是轻得太异常了。烟斗男知道这一挥本该把索恩的头枭下来的。

      与其说是“索恩躲开了”,不如说是“母龙自己半途突然改变了劈砍的方向,擦过索恩的肩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所有人用血汗换来的食物。对你来说还给你也只是尸体。但是如果没有它,我们全村就要饿肚子。“

      就像只是在面对高个的普通成年人类,只是在和人交涉一样,男孩继续说:

      ”所以,我不能让你把它抢走。”

      男孩声音不大,右手里握着短刀,左手因为冻僵而缓慢至极、螂臂当车地伸向眼珠都有自己拳头大的龙,直到触碰鳞质的下巴。

      怪物喷的热气,和长须稀疏滴的口水缠绕,积在索恩手臂衣服上后瞬间结冰。

      他像神话一般对咫尺的、亮出爪牙的雌利维坦喃喃。而巨兽毫不领情地颈皮“沙沙”缓慢蓬起,色斑鲜艳得毒眼,白色的巩膜眼闪着凶光张开巨口。

      距离已经来不及阻止。

      结束了。

      男人不忍心观地闭眼。

      结束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带尖刺的的长吻越过索恩肩膀,利维坦修长的鼻孔在索恩颈窝扇动,嗅闻,然后那台巨大的牙齿断头台自己撤离了。没有任何人血溅当场。兽去的呼啸风声渐远。猎首睁眼时空荡荡的山道只余下索恩和第一条龙的尸体。另一条背影好像受了惊吓,迫不及待地用腹部在雪里犁出一道流线型的深沟,翻过崖线沉默地落荒而逃。

      空气中的雪花也变回一片片甜美静谧地飘落。

      猎人首领觉得今天发生的事不仅难以置信,而且无理可据,说是做的一场梦还比较合乎常理。但是思维简单的雪村男人只是定了定神,呐喊:“你小子快下来,附近一定有比利维坦压倒性强的猛兽,它闻见气息逃了。夜长梦多,我们收拾猎物,赶紧下山!“

      猎人们重聚,第一只利维坦的尸体从半掩埋的雪下被挖出来。斧子落下,砍下了终不能动的利维坦兽头颅。奄奄一息的巨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声音,热血浇在冰面留下痕迹然后冻结,红白交融,触目惊心的美丽。红色顺着冰裂,在白雪上蠕动出放射花纹。

      “像莲花。”男人和索恩目光一致地说。

      “花什么是?”索恩问。

      “你下山就会看见花了。”男人滋着烟说。

      一直坚持活动到最后的人类除了索恩只有五个。

      “你傻小子走狗运了!以后别干这种事知道了不?嗯?”第一轮就撤退的年轻猎户,拳头按在索恩头顶,用力地旋转。

      肉被从骨架上简易肢解,除了做武器的脊柱以外,刮得不算干净的残骸遗弃,被风雪封冻,杀利维坦分解完尸体,猎首带头,男人们开始对装满肉块的雪橇鞠拜。致命的强敌变成无害的衣食,人自然有余裕慢吞吞地来进行敬畏和自然崇拜。

      “过来,”索恩腰侧被肘尖推了一下,“跟着念。“

      于是所有尚能活动的雷诺尔男人或站或跪,双手交握唇前,低哑而肃穆的男高音共鸣成一片声音的黑森林:

      “我们猎杀利维坦。我们衣食利维坦。我们唯信利维坦。祈求利维坦把猎人代代滋养得和您一样强壮。“

      拉肉的雪橇犬队已经等在冻湖外围的森林,沉默忠诚的格拉希尔犬马,大都两肩气囊充血,呈淡红色高高鼓起,雪花掉落上面立刻变成蒸汽,这是为了搜救的被雪崩掩埋的人类时能迅速拱开积雪,或提供冻伤者靠在上面温暖的急救准备。这种半像挽马半像长毛大型犬的动物是雷诺尔唯一的家畜,但是索恩从来没见过犬只年龄超过壮年。

      看着索恩半身的血迹,负责医疗(只有止血和正骨两个本事)的接应者轻轻揉碰伤口:

      “手还能动吗?”

      手指在袖管里偷偷握拳又放开。刚受过伤所以这只手的动作略有麻痹不适,但仅此而已。

      “难道你不觉得不舒服……”

      我应该觉得什么?

      索恩(和其他伤员)坐在雪橇队末端,背对着如山战利品一路颠簸,感觉脑子都被摇匀了。

      索恩昏昏欲睡。今天经历的对一个四岁小孩太超过,短而鲜明的记忆张狂地起飞、变成华绚残酷的胡思乱想:

      肉是颜料,吃进去的颜料成为了我的颜料。我是我杀死后吃进去的东西。吃肉的全村人都是莽狼,霜壮熊和利维坦。我就是利维坦,吗?

      坐他身边的烟斗猎首心里不比他不颠簸:四岁,第一次参加吊杀猎,首先完美跟从了跋涉队伍不掉队,然后是没有被第一头龙任何攻击伤到,还从复仇母龙的口中存活,这个孩子是一天用完了未来全部的奇迹吗?

      雪橇队吱嘎吱嘎拖出的辙中断在村口,雷诺尔村坐落在有唯一出路的山崮顶,因为上一个村子,在睡梦中被一夜填满山谷的雪全村淹没;积雪在有人类活动之处稍微溶解,当融又复冻的冰壳连成踩实凹陷的银亮村路,早有女人和孩子等在村口,翘首守候猎队的归来。男人们又从目恣俱裂的野兽模样变回了熟悉的憨厚父亲和丈夫。剪掉连接绳索整块拆分下血和汗湿透、冻成硬邦邦圆筒像“铠甲“一样的衣服,穿上烘暖的家衣。

      只是索恩没有想到人群有自己的母亲朱蒂斯。

      母子照面。带着一种做坏事后面对父母的小孩心情,索恩看向母亲开口轻喊了一声“妈”。

      母亲打了个寒噤。因为她首先看见索恩半身都是暗红,女人干皱的嘴唇抿得毫无血色,几乎是撕开索恩肩峰的包裹。

      伤口收得好像半个月前受的一样,干燥淡红薄痂微微凸起,阻塞在曾存在的差一点就触及骨骼的深痕内,血渍好像被皮肤吸收回身体,一滴也无。

      然后一巴掌当众狠狠扇在索恩脸上。

      索恩有点被打懵了,下一秒母亲身上特有的,放太久的花草茶叶的灰尘酸苦味,将索恩完全包住。索恩的脸颊被按在成年人的胸口摩擦,皮肤磨蹭粗糙的布料、砭人的骨纽扣。
      无声地,肩膀上有什么冰冷沉重的液体慢慢渗透入

      “母亲?”

      猎人首领叹气,走了,留下长久跪在雪地抱着儿子的母亲,一排不规则足迹无声地再次被落雪归零。

        母亲从来不参加女人迎接丈夫和儿子打猎归来的仪式,现在因为我参加了;也冷酷强势从来不会有泪水,现在因为我而流下了。索恩想。

      母亲的泪痕湿渗进一边肩膀衣服那种发烫感,比任何柴捆都要沉重。

      浸了水更加沉甸的乌木桶吐出热雾,”衣服脱下来。“母亲指着放在地上灌满热水的桶,冷冷地对索恩说:”躺进去。”

      热水波浪”哗——“地随着母亲结茧粗糙的手淋在皮肤上。“门帘响动,“嘎吱”一声。门框上方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邻居主妇关切地走了进来:

      ”哎呀,索恩,这加了榴皮,是你妈妈为了防止你手指脚趾被冻掉,乖乖躺着不要乱动。你妈妈这两天找你找疯了,至少走的时候给妈妈说一声,没心没肺不知冷热,看,连个表情都没有......“

      女人捏着索恩的脸颊,热气和冒过腋下的液面给身体加温,索恩舒舒服服,感觉不到母亲可能的焦虑吗?因为母亲和自己的性格和日常相处就是这个样子,一定是因为雪村的居民大都这个样子。既几乎不能体验感情,也就无法为他人的感情设想。女人挽起毛袖摸浴缸中水,突然,脸色变青白,手掌紧贴索恩的胸口:

      “这.......这......朱蒂斯,这孩子没有心跳。”女人压低嘶哑的恐惧的声音。

      “小桃妈,你回去吧。”母亲面不改色地专注水中的浇水工作。女人摇摇头,嘟囔着”怪事“频频回头地远离了帐篷。

      “母亲,为什么他们要把利维坦破腹然后砍头呢?”索恩昏沉躺在热水里,任由母亲手掬起水浇到身上。

      “因为利维坦是有龙血统的亚龙。破腹砍头不仅是猎杀,而且还是仪式。人类相信这是唯一能杀死龙的方法。我们村捕猎利维坦,其实是在模仿重复古老的人类屠龙的仪式。”母亲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那么,为什么第二只利维坦看见我会逃跑呢?小索恩没问出口,头已经沉重得在脖子上一点一点,母亲的回答声模糊得索恩无法辨识。索恩在水盆里睡着了。热水擦洗过后,索恩又脱力在床上躺了三天。

      第四天,雪停了。朱蒂斯掀开儿子的床榻,发现空无一人。索恩埋在雪里做忍雪耐力的日课。

      四岁以前他唯一会的,雷诺尔女人与孩子的传统猎法。就是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蛰伏在雪地里,埋伏着,等猎物直接从头上走过时暴起得手。

      你当然不需要这样的猎法了,还继续训练。女人想。

      因为这次参猎象征着,索恩已经比同龄人提前十年以上,走上背着硕大武器干魔兽的真正猎人道路。

      分肉现场。

      肉块在临时架桌上列成长排,索恩按照“早就习惯”拿着最队末的瘦肉就走

      “等一下,”重物差点把索恩掷倒,索恩两膝抖了抖才没有跪坐在地上。

      咬着缺口烟斗的男人指挥切割者,把一大块肥瘦相间,像折起来棉被一样的东西丢进索恩怀里:

      “你那天表现得很好,和妈妈吃顿好的。再给他一条腿。“

      不要说索恩,就连割肉的人也发愣了。

      “愣着干什么,不就是八条腿分之一吗,”本来整条龙都该归你呢......男人想。

      如果万分之一可能,第二只龙是被索恩吓走的,小子,你表现得不是“很好”,甚至不是“过于优秀“,而是“恐怖”啊……

      ”要当猎人啦,喜欢什么武器选一把。给你做一把硬木做的只有10斤的。“左右人“刷”地拉开一面墙前左右悬挂的皮帘,在石砌的昏暗墙壁上整整齐齐悬挂露出寒光的,是无数的武器。老村长在琳琅满目的墙前对索恩说。

      现成的就很好,索恩想。想去拿已经做好的、每个新猎人小时候必修用的简易斩斧

      “给他大剑!”母亲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身后门口。

      背着比人还高的剑的索恩在村口,索恩又看见了往常看不起自己家庭的小孩。索恩不动声色而恬不知耻地把胸膛挺起来,准备接受崇拜夸赞。

      迎来的是看怪物一般的目光,同龄男孩已经不把索恩当同龄人了。

      就像之后的雷诺尔男孩保留仪式,冰剑比武,也即拿房檐冰柱当剑打架比谁剩的长的游戏,只要索恩走过去,冰柱就会从男孩们手上碎在地上。

      ”你是用过真刀的。还稀罕用这个跟我们比武?“他们嗤笑说。

      他们恐惧又嫉妒地看着索恩跟大人一起出村,恐惧又嫉妒地看着索恩一身兽血腥味地归来,看着索恩仿佛和自己的爸爸,叔伯,所有的成年猎手是同龄人那样举止应答。他们站在绝对不可跨越的高高障壁之下,却是俯瞰着上面的索恩,而索恩往往发出介于“哼”和“呵”之间的一声,转身抄着手,一顿一顿吹白汽继续走,无视背后同龄人的恐惧与敌视

      但是第一次,说索恩没有因此感觉心里有东西的话,那肯定是假的。索恩并不打算服软表现出失望。决定转身走掉。

      脆生生的一声:”梭恩!超厉害索恩!“

      一岁大,走路跌跌撞撞的村里最小孩子喊,逆着结伴团体离开的方向向索恩走来。索恩嘴角牵动,刚想向那个会走棉花糖捆走过去,妈妈马上冷着脸出现。

      背上的剑被拿走,手里被塞进柴刀。

      ”你没有时间玩,家里柴不够烧了。砍二十捆。“

      家里后屋的木块已经潮湿霉绿,堆积如山。为什么总是需要那么多木柴呢?

      所以最后索恩仅剩的同龄朋友就只有邻居家的小桃。”索恩记得明天要去参加典礼哦?明天是向利维坦兽祈祷它们肥胖、丰长的日子!“

      索恩表情没有被感染出任何变化。

      祈祷让碗里的肉自己爬出碗,去把自己吃肥养大吗?

      小桃和雷诺尔的所有少女一样,就像雪山原生的植物,往往还是花骨朵,就被冻在如瀑的透明冰凌里,还未绽放就刹那完成传粉,然后再一个刹那就变成水晶琥珀。雷诺尔这个地方是不允许开花与迎接春天的。

      从此以后,在同龄人惊诧的目光中,每次狩猎队出征,索恩都会骄傲地走在里面(走在同龄人惊恐自卑的远眺里面),等蓝色的针叶林一过,眼前豁然一亮,前面就是无尽辽阔的银色雪原。索恩以近乎恐怖的速度在跟随中吸收战技。也经历过五天六夜的连续迁徙的熬练。

      索恩和这个村庄长大的所有男人一样,学会了在两种生活形态中切换:极短时间场合爆发的粗沉狂放的低吼,大部分时候养精蓄锐般的漫长沉默。索恩擅长按捺自己气息的技巧和在冰雪里长期不动的坚忍,武器的使用技巧无师自通,常常等母亲睡了,索恩悄悄离开家掩上门,去寻找小型野兽当对手,复习实践白天学习所得。索恩经常觉得自己是野兽,把手里的武器想象成自己的爪牙,行动先于大脑,按本能劈砍和撕裂。索恩甚至学会在长途迁徙中边站、边行走边睡觉

      狩猎。回归,狩猎,回归。

      没有季节,分割无尽重复记忆的是葬礼,这次老死了一名猎人,他在支援钟靠着树缩着肩膀就此永远睡着了,眉毛胡子挂满冰滴,毛皮包裹的尸体在化成颜料前就永远封冻。

      索恩这次回归,一只手大创还在流血。

      ”弱了。“

      母亲不满意皱眉。严肃得像石雕的女人把索恩拉到冰河里,喊儿子脱下一侧衣袖。

      然后她拉着索恩的手,走到几步外恰好村里取水新挖的冰洞。

      一瞬间索恩以为按到了烧烫的烙铁。然后才根据骨髓都在打抖的酸楚慢慢意识到那不是热,而是咬人的冰寒;冰生长结冰到索恩小臂上,直到全包住,如果有村妇经过看到一定会惊叫,但是母子两人都一声不吭。

      索恩没有抵抗。只是闭眼。幻想自己表层像放在室外做冻肉的肉一样。咔啪卡啪皲裂的声音

      第二天醒来在家里的水盆里,门口土有拖痕,不知道弱小佝偻的只到自己胸口的母亲是怎么把自己这根完全冻结的冰棍搬运回家的。也许因为母亲对她自己和对儿子一样残忍。

      但是索恩对母亲这唯一的亲人,害怕失去,并且敬若神明。

      每三个月一次跟随大人下山去用战利品交易盐铁,村里中年男人都难得高兴健谈,胡子随说话呼吸会垂挂冰凌,覆霜的冰笋簇,让三十岁的人像长了一副长白胡子。

      索恩回来一下雪橇就要给母亲带东西,一脸永恒冰冻地,从怀里摸出母亲爱的各种收集物,什么士兵团队?标志的金属徽章。

      晚上,索恩把放凉的热汤端进帐篷,朱蒂斯坐在床上,家中的篝火火光将母子俩都照成了橘红色。

      “索恩,过来,让我看看你。”

      索恩听到母亲的话,心知:仪式又要开始了。

      母亲和雷诺尔的所有男人一样的沉默,说话只说简短字,除了一个时候;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向床前。

      索恩席地跪坐,弯下对女人来说成长得过于伟岸的身躯,让母亲能够摸到自己的头顶。朱蒂斯干瘦、关节突起的手指像蜡白的瘿瘤树枝一样,在儿子的后颈、肩胛骨、脊椎骨骼突出处一处一处用力勾勒着轮廓。就像盘算确认自己的财宝。火光下母亲漆黑的眼里闪摇着恍惚的亮光,嘴中念念有词:

      “对,就是这副骨头......索恩,你生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将会像虫子一样匍匐于地面一辈子,志于成为一个稍微高明的猎人。“母亲一只手捧住了索恩的脸颊。

      ”而你,你的血和骨头,一切都注定了,岂止天空,连星辰都框限不了你飞行的高度.......”

      谶语或是预言,索恩没有说话,乖顺地任由母亲抚摸,他知道母亲又沉陷在她的回忆中了。这种每几天一次的巫术或祈祷,从索恩小时候一直持续到大,母亲也随着自己骨骼的生长成型状况表情日渐满意,除此之外母子极少有肢体接触。

      又一次出猎前群魔狂舞般的祭奠,男人爆发出战斗一样的和平时面目截然的怒吼,传递喝透明的液体,低声齐唱战歌,兽皮鼓,围着火堆,逐一光脚从火上踩上去——传说这种附魔能能手足永不冻僵。

      浑然、穿透、而绝不可能听错的庄严铜钟声,村口平日里供奉着本地猎人祖先英灵的神龛高悬的探测铜钟发光、巨响,那是利维坦血与雪花铜混合浇筑的感应警钟。

      ”钟!钟响了!村子千里内有龙血活动了!利维坦兽冬眠结束!“

      ”有大家伙可以钓杀了!“

      指茧大手间互相传递小浅陶碗底,水凼般浅的透明液体,”喝下祭品——“喉咙一路着火到胃地灼烧,帮助男人们完成从沉忍到爆发的切换。摩拳擦掌,男猎人们往日的惺忪睡眼全部血丝、专注,开始燃烧。

      “上,索恩,最后一击!”十八岁的索恩早不像四岁时一样浑浑噩噩躲避观摩,接过重斧预判精准地就地一滚,柱子一样的龙腿堪堪擦过索恩衣角,后者返刀就是一击砍向利维坦脚腕。巨兽之舟脚软倾斜,索恩早已跳起,”咔“地柔软物包裹的脆物脱节的声音,第二斧在头部柔软折击处剧烈弹起,并未出血,但是隔着厚厚脂肪椎骨已被精准折断。

      ”让你亲手担任最后一击准没错,不愧是我们的王牌和吉兆之星,有你的吊杀就没有失败过。“已经被推举为村长的烟斗猎人嘉赏地拍金棕发少年的肩和背。

      十八岁少年内敛而壮实,不惊人的轮廓下埋藏着爆发力的肌肉。连呼吸和肌肉搏动都仿佛控制在自我抑制下。浅金色的睫毛浓密得可以接住雪,下面是冰一样浅绿而无情的眼睛。金棕色的头发。厚而抿紧的唇。颌骨咬肌发达的下巴。这是一张不算俊美,不露锋芒,深邃而坚定的脸。刚刚到少年的喉结滚动会发出略带青涩声音的年纪,索恩像一座石雕一样,有种无机的冰冷威严,沉厚而不近人情。

      这个年纪除了利维坦,索恩已经几乎没有单挑打不过的野兽了。

      一天早上,母亲在写着什么东西:“到对面瑞登雪山山脚去,给我采这些药草回来。”

      母亲的命令索恩向来是绝对执行的,索恩一向思想很简单,所以索恩在山背沿着冰湖采药时村里的火焰爆破的声音刚好到最高峰。

      傍晚,索恩提着大大小小一串雪鼠和草药回来,掀开卵石串编的门帘。“我回来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阴冷的风徘徊着,没有平日里母亲烧火或者敲打小器具的脆响,也没有母亲睡着时屋里充斥着的那股尖细悠长的水壶滋沸的微弱声音。

      “母亲?”索恩在雪松毡和圆木铺建的小屋里找了一圈,没有人踪。

      无心点灯火,所以索恩第一次进家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东西曾竖在熄灭火堆前,留下一道锋利的凹痕。

      索恩又找到村口,这才看见平日里供奉猎人祖先的神龛,被从山顶上倾泻而下的扇形的泥石流覆盖了。顶起高钟的铜杆断了。半个破损的钟身陷在泥土里。头顶的山崖坚固如铁的冻土,此刻可怖地塌陷了一个巨大的凹坑,裂痕恣肆,好像被巨兽站在崖壁前,大嘴从空中横向啃食进去一样。废墟下面聚集着仰视、笨拙议论的人群。“小桃!”索恩对着人群里一眼认出的水蜜桃色脸邻居喊。

      小桃喊了一声“索恩”,青春脸颊打了一层薄霜,”钟爆了,你没有听见钟的声音吗,响了一下午,你是走了多远啊?“

      ”什么意思?“钟响的意思是龙血的利维坦活动睡醒了,钟响到碎爆是发生了什么?

      几个小孩昂着脖子,视线被高高牵起,观看健壮村民支起脚手架,浇水捆绳,试图制止山体进一步连锁坍塌看得津津有味。小桃柔软的手环箍住索恩手腕拉扯:“快,赶紧跟我到村长家去。”

      “今天早上眼睛还没睁开,一声巨响,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有人说,昨天就看见有巨大的身影徘徊飞来飞去的,他们说看见了龙。不是利维坦。真正的有鳞的、吐火的飞龙。“珠帘碰撞,少年男女前后踏入圆帐篷,后脚吸着烟斗的现任村长严肃的声音就发出。

      “朱蒂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男人坐着说,“朱蒂斯是村里十多年的邻居,这件事村民们也很担心。据目击可以这样说,你的母亲是被龙给带走的。”

      “不可能。”索恩斩钉截铁冰冷地咬定。和母亲的十八年生活没有任何一点“母亲的过去和龙有关”的迹象。村长慢慢地前倾身体,直到半张开双臂伏在案桌上,“这是我刚从你家发现的东西,索恩。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帮你收着了。”

      桌子上的是一片巴掌大的紫色的宝石切片,或者破碎的镜子,或者放大的鱼鳞——一切都无法形容描述的介于晶体与岩石之间的薄片,一面是光滑曲面,一面嶙峋,边沿细钩,四分之三的地方有一道浅脊,火光在这些规则沟壑间反射,金属光芒竟然亮得比火炉光源更接近太阳。

      光滑一面是刻了字的:何等豪华的信笺。

      “我不会回雷诺尔了。等你成为大陆强者那天再重逢。”

      索恩密得像冰凌的浅色睫毛下面无机质的绿眼睛,这张脸永远看不出表情。

      “她恐怕是自己主动跟龙走的。敌人并没有为难她。甚至给她写字的机会和时间。恐怕她早已知道对方今天来临,连差遣你都是有意支开你的。这样有一个好处与一个坏处。好处是:她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坏处当然是朱蒂斯性格刚硬,言出必行,她不想被你找到,你就一定无法找到她。”

      “是绑架对吗?”无视了村长话语的内容,少年开口就是爆发出寒气的语调。每个和日常说话并没有特异的字,都刻着”不容原谅“。

      “索恩,冷静下来,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吗。她的话有两个可能。其一,那条龙是太强的敌人。她为了你而牺牲自己与那龙谈判了。如果你想要救出她,实力增强前远远没有胜算。她的意思是叫你花数年变强,在绝对把握一次成功之前不要去救她。”

      小桃认真陪伴听。索恩坚毅的脸在火光下摇动着。然后慢慢吐出:“第二个。”

      “第二种可能便是,”村长吞云吐雾,你母亲陷入某种我,你,雷诺尔任何的脑子想象不了的阴谋。不要一个人死磕,凭你自己找不到,你就下山去寻找擅长追踪的伙伴,或者消息路网广阔的人一起找。”

      “可是我听说......龙离北方大山以后,不是会像草一样渐渐枯死吗!”小桃说。

      “那叫‘凋零’。是的,那条龙就算是不久前直接从遥远的龙国出发,越过刃壁山直线飞到这里,再飞回去,路上受的损失,我想不出来它就为了一个人类女村民是为什么?不不。不可能是纯血龙。索恩,你只需瞄准一切口嗨冠以“龙”之名的强大混血亚龙寻找就可以了。”

      “龙国在哪儿。”又是无视别人的话,索恩的声音冷凛不化。

      “极北。“

      ”那我就往北走。“索恩说。你还真以为你一个人杀的掉一头龙了。村长缄默地看着索恩顽固自狂得不知道姓什么的样子。”唉,索恩,索恩。“看劝说完全无效,看着索恩长大、熟悉他性格的村长的虎背熊腰站起:

      “劝不动那你就去吧,朱蒂斯也是我要庇护的村民,我十多年的老朋友,虽然她拒绝了所有我提出的对你们母子的生活帮助。不用我说你是一定会离开村子的,我代表雷诺尔村也支持你,所以走之前带走这把最好的——”看着索恩脸冻着,只有眉左压低右挑高,表示”越来越狐疑“的表情,曾经的猎人村长急急胡乱挥手:

      “别看斩头斧,不是斩头斧,狩猎必要的斩头斧也不能给你——这把斧头就是村子几十口人里吃饭的锅,“村长瞪大双眼连吹烟圈,表情像和索恩争夺镇村之斧一样。”我的意思是,仅比这把斧头差一丝的材料制作的大剑,把这把剑背走吧。“

      “你学的是双手大剑,传说中专门用来砍击巨型魔物的武器,非常沉重所以难以操纵,这把至少有50斤以上,当然对你来说不是个问题——同时还能持久保持锋利。”村长解下武器,好像是证明他所说的话一般,索恩立即只用一只手握住剑柄,轻松接过巨剑,引得小桃“啊”地稍微惊呼。索恩背剑站起,反手将剑从背后皮鞘里拔出。乌黑无锋的巨剑剑身宽阔而平整,剑尖陡然折断一般平直。两侧的锋都是钝的,只有剑尖开刃。

      “这样和人械斗的时候可以控制,劈砍只会造成钝器伤,只有你想杀人的时候,使出戳刺,才会真正要人性命。索恩,你知道这种构造的作用吗,这不是针对人类为敌设计的。这是传说中,屠龙武器的制式。”前猎首村长双手抱胸,一胸伤痕纵驳的腱子肉,冷沉地打量少年。男人的期望支持和对少年踏入世界以后的忠告,全部无声地言说在索恩怀里这把沉重武器上。

      ”现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我以村长的名义命令,下山去,去变强。然后找回我们丢失的村民。然后母子平安回.......“村长命令。

      没有回答,索恩已经掀帐离去,小桃一路替索恩鞠躬说着“对不起他就是这样的”一路追了出去,看着少年少女的背影,村长长吐出一口烟气。

      索恩在家里床上坐了两天。

      走进曾是索恩家的空屋,索恩一头坐在母亲和自己日常坐的垫子上,母亲不在,只有她伴身的针线手工躺在垫上,几乎刺到坐下的索恩。独自扶养了自己十八年的母亲故意支开自己,从猎屋消失的现实慢慢如冷浸的河水零度烧灼着索恩的脊髓神经。随手拿起一个母亲绣制的摆件在手中摆弄,索恩如同空了一块的心稍微涌起一点熟悉和温暖的感情。索恩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想记忆下房间的一切质感和空气。

      少女担心他受不了变故,多次来门口探看。

      第三天她来的时候,近乎悚然地看见一屋白壁。索恩向村民变卖了屋里的所有东西。家徒四壁而显得更加凄怆的小屋,只有周围墙上布满了曾经挂过东西,然后被取下的空轮廓。

      连火炉铁钩都卖了。索恩背着剑以猎人的姿势盘腿坐在充当火炉的装碳金属盆前。索恩在看什么东西。

      小桃靠过去:“世界地图?”

      “从墙上抠下来的。”索恩说,“在那块玻璃后面的时候,只有两个巴掌大。我拿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有多厚,完全展开就是这样,叠起来背面正好是缩略图。“

      那是一张纸。薄而大,看上去极其柔韧,保管好但是软皱,一看就久经摩梭,落在火苗旁的边角也没有一丝会被水火侵蚀的样子。

      火光下羊皮纸呈现一种蜜色的色泽,红色的手绘线条描绘这片大陆的玫瑰形状。里面画的海围绕着的玫瑰形,无疑是是拜兰瑞德大陆。这是一片从海里升起的陆地,大多数海岸还带着淡粉色晶莹珊瑚粉末和海鱼残骸碎片构成的沙滩。六瓣撕裂的陆地,像一朵巨大绽放的白玫瑰绽开着,南边保持着未被涉足开发的茂密原绿,连串珍珠样的群岛,是点缀花的叶子。
      面对雪村罕见、如此精美恢弘的手工制品,小桃吸了一口气,葱茏的手指抚摸:

      ”这个世界曾经是蓝色的,然后变成了绿色。大人们说它在慢慢变成红色。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呢。“

        大陆西境是涂黑的禁地,巨人之眼和蓝龙心脏两个巨型内陆湖把守着禁区,东,南,北三境,北方是幅员辽阔的高寒之地,龙与金属的帝国。中东方是火山带和地热形成的沙漠。非人类群居的南方群岛岂止一岛一国,几乎换一个岛就是一种不同的风景、文化和生态。

        雷诺尔位于偏北与东的国家本泰兰虽然矗立在拜兰瑞德大陆中部偏西南,但是由于海拔拥有了和北方相近的景观和生态。

      在地图近于结束的四边,墨线勾画海在四个断崖边沿,像透纱桌布一样垂下的抽象表达。

      ”不是的。“索恩说:“我梦里会飞,有时看到过,世界边沿和这张纸画的一模一样。”

      但是仅此而已吗?

      ”哎,这张图——“小桃无意地把地图对着火焰举起来。奇特的明明不是薄纸的材质,迎光一会儿居然变得半透明。然后接下来是可怕的密密麻麻近乎把纸涂得不见底色的标注。
      交通道标,似乎是金属徽章上画的势力标志,看不懂的大小兽头标,何处可以躲避,何处可以吃饭,还有年代新旧交错的添改的笔迹......

      阴处看是普通的地图,照光是密密麻麻的标注,对世界旅行者来说,光这张图就是无价之宝。

      ”我每天看着墙上吃饭,都没有想过家里挂着这种东西。“索恩慢慢说。

      家里一年年偶尔接待怪人做客,就是母亲在干这个。索恩想。

      ”......我......我觉得阿姨真的很爱你。“小桃结结巴巴的说,”那么那个框里的东西是什么呢?“小桃侧坐地上一手拿地图的另一头,一手指墙上。

      金属轻鸣声。索恩站在小桃家的凳子上取下了看漏了的摆设,因为蒙着厚厚的灰,颜色和墙壁融为一体的厚沉的弓,几乎是擦点赶在与索恩永别前,第一次从墙上取下。

      因为挂在那里过久熟视无睹,又蒙尘,索恩完全不知道有一把弓静静悬挂在壁上——也许是母亲的收藏。索恩吹了一下灰,那把弓形制优雅得像艺术品,曲度纤秾和谐,与索恩常见的粗糙猎弓天上地下,擦去灰后才发现那美丽的曲线外轮廓下是扭旋、曲折、疯狂的螺旋,让人怀疑”这能使用吗“的废铁形状。

      掂了一下,纯铁的,很重。既无法想象是谁能开这样的弓射击,又无法想象是谁无聊到制作这样并不美丽的沉重装饰品。

      ”背着吗?“少女问。

      ”背着。“索恩食指根部挡着嘴唇沉吟。

      出发日,全村最好的装备几乎都在索恩身上。一对磨光佩带接触的内壁,只保留对外尖刺的骨棘皮护手。鬼头大剑。小桃细心地把剔肉刀,柴斧被绑在剑背上,收敛好钱袋。

      “还有没带的东西没有。”小桃说。

      ”有镜子吗。“索恩答。索恩家的镜子卖掉了。

      “笨蛋。”小桃”扑哧“然后苦涩地抿起嘴,强颜欢笑。

      ......真的要走了吗?“

      什么冰凉的东西放在少女手里。“等我走了。你把这个交给村长。”一把门钥匙。答案明显而残酷得不需要回答。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小桃眼里开始波漾,咬着嘴唇地问。

      ”知道。我家,我出生前村里合力修的。我不需要了。“索恩回答。”

      所有十八年来一起生活过的人落在原地,越远越简化成背后的小点,小桃目视着索恩一步一步走远,她突然弯下腰,双手拢在嘴侧大喊:

      “找到妈妈以后要赶快回来哦!”

      ”当心一点!不要被龙吃掉!也不要去招惹你打不过的东西!平时用钱去旅店里买饭吧!不要吝啬买衣服……“尽管她比索恩还要没有山下世界的经验。

      大人抚肩安慰,少女哽咽着,喊到破声,已经在擦泪:”索恩......不要......不要死......“

      索恩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或改变步伐速度。

      走到山脚,索恩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化冻的土地。地面不是白色而是茵绿色,大片绿色和丛簇的野花,颜色和味道在家乡被惜为珍宝的新鲜水果这里俯首皆拾。

      走到山麓还有沾着沙土的冰粒被带到鞋子上,再走五分钟后,雪的痕迹一丝也看不见了。

      索恩站在刚被赦免严寒,争先恐后地燥爆蓬发生命的长草中,右手在眼前遮住太阳和风。

      回头看村庄,雷诺尔村已经变成雪崖上的一排黑点。远处蔚蓝色的雪松林顶构成的氤氲摇摆的海,朝阳正在云和雪峰顶展开闪闪发光的反射光带。

      我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索恩转头离去之前最后想。

      “离开家了”的感觉,终于涌上少年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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