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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凤凰的小镇(下) ...


  •   不是死灵法师?

      “大恶魔侧躺在肉山上,头顶鲜红色的七芒星照亮着,浸泡鲜血浴海,指尖亵玩着亡灵。”这样的歌谣才足以形容现在村子的景色。云像絮状薄银一样的夜晚,月亮会带上一圈七色油污的黯淡色晕。现在这种色调爆发成了揉按闭眼眼球时喷涌晕厥星彩,天几乎是凝血的黑紫色,月亮像一颗充血长翳的眼睛。天地镜面对称地,同一位置和时间冒泡形成醬紫血红的泥潭。

      三人复杂地看着脚下百仞,山谷里的地面开始融化。黑暗里除了死石般的建筑,就是白烟和折断的碳化细树。立足地表的一切事物接地的交线都像新鲜的伤口开始渗红,泥土被不洁物慢慢打湿渐成滩涂——被不知道是血是漆的什么液体。小天使雕像随立柱歪斜倒塌,依然闭目微笑着讽刺地“飞临地面”。集体迷路踏进了沼泽的士兵,安然祈祷着迎接全体的下沉,就是此刻全镇建筑自暴自弃的模样。

      魂怪蠕动缓慢,以人的敏捷行动的活物格外鲜明。村长和数个男丁聚集在房顶上,完全弄不清楚下面发声了什么。

      “门口五个调齐来没有!” 体态表情换了一个人,更适合出现在盗贼聚落的村长呐喊,穿疾行靴的纤瘦猴形男人根本不敢下地,也不敢违抗壮汉首领,“没用的废物!”“噗”地一声,眉心褶深如刀刻的村长右手多了把匕首,又是“噗”“噗”几声,惨叫的干瘦尸体斜着头朝下掉落进怪海,男人在左手掌心上横擦刀刃血:

      “火箭一齐放,把下面喘气的都射死!”

      由健康者体内钻出,以缝合的表征浮现在体表的魂怪,发作最早的已经完全夺取了躯体,这些面目全非的可怖新生命反而武器“铛“地一声丢在地上,放下手,嘴里喃喃和白沫一起吐,东倒西歪好像懒惰想睡的样子。火箭触及他们的第一瞬,就让他们毫无防备地化作薪柴。人类在杀戮,怪物在垂手。

      所以黑眸的女人冷淡地打了一个响指:“堕。”

      一颗陨石瞬发而至,惨叫声发出瞬间就被爆炸压灭,弓箭队盘驻的屋顶瞬间熔融,撞击凹坑甚至被火焰溅射的边缘一同液化,粘稠耀眼地垂直流下地面,编码同样效果的魔法,越老成精熟的人所用字节越短,她的咒语竟然只有一个字。

      她收起看垃圾一样的目光,转向正面索恩三人:“我有理由劝你们不要参与这个村庄,现在正发生的事。”

      腐蚀范围海拔提升,切出的等高线边缘包围了法师塔,魂怪集中围绕在青铜绿塔基部,好笑又笨拙地不得法地为推倒塔而努力,几乎把刚获得的躯体完全抵在墙面上。“瑟卡......”索恩呼唤以往永远半步在后方身侧的人,却突然意识到瑟卡尔浑身纹丝不动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了。

      从披散的头发位置开始,精神力交织成的透明触肢,末端凝聚为手,粉碎、水平铺开为薄膜。如果有人有灵能之眼,将会看到瑟卡尔背后的空气像沸水一样剧烈扭曲。

      疯狂生长与分细的神经枝蔓,交织成透明的人影,从站立的瑟卡尔背后剥离,最后完全撕裂离体于脚跟。眼神放空,站立着的实体“瑟卡尔”是完全听不见索恩呼唤的空壳立柱,通常的精神力魔法离体只会分割走一半的神志,不至于使本体毫无战斗力,但他身上存在残缺。

      背对着索恩和女法师,他走向全山谷最翻涌的釜底。

      走进人怪混杂之群,灵体没有视觉和嗅觉,所以瑟卡尔既听不到其他人——活物——行动而响彻的粘液泼出收回,反复滑蠕交错那种咕唧咕唧的声音,又闻不到鼻尖肉类烧焦的味道。魂怪的灵魂体装在肉身里,用爪好奇地撩向经过的瑟卡尔,瑟卡尔被吹飞后仰微躲,被爪接触的部分立即溶解粉碎,两个剪影彼此穿过。瑟卡尔继续前行,飘飞的灵体碎片在脚步前进中慢慢愈合归位。这是精神力的世界,鬼魂,异能者与食灵鬼的世界,和死者同待遇地大部分感官会丧失,也无法发声。保持集中才能从模糊中获得视觉,稍一猛视野又会过度锐化,令灵魂的眼睛钝痛。

      但是另一方面,情感与信息感受的敏锐度,在行走生死界边沿之人身上会被放大到极限。

      瑟卡尔看见村民的人形外壳慢慢被另一种颜色的精神力填满,破茧,“里”通过摧毁“外”成为了”外”;有的则是整体颜色渐变,发烧般均匀地浑浊到达怪物的颜色,在实体的世界,这些村民自己哭着哭着就长出爪牙,埋弯腰首发出不知叫笑还是咆哮的声音。

      镇四周被围成了死路,峡谷出入口都各包围着泥淖带,像无数以裂隙为眼眶,无声缓慢旋转的大小水涡眼球。表层欺骗性的清水以“安全正常水体”的波光遮蔽了看清水下的可能,而踩下去就是吸向深处的窒息漩涡。旋转刀片摩挲硬骨一般的刺耳噪音,是一副倒塌的白漆木质楼梯,首尾两端各被一个沼泽争夺着,所以没有彻底吸入其中任一,歪拧的漆黑的铁骨,每一块移位旋向歪斜的木板,每一根锈死的钉子都在诉说:“你通不过。”

      山顶上索恩盯着女人慢慢横向移步。“你到底打算杀多少人?“

      “不是杀。”女人用几乎怀旧的眼神看着山下,“是归还他们的罪孽。”

      没有身体,胡须完全是密密麻麻章鱼触须的老人头颅,被触手撑起正常的一人高;臀比头颅翘得高的趴行的枯骨;嘴里血丝拉着一颗苹果大的眼珠的下颌脱臼者;不存在的空气手提起黑湿抹布一角,一张榨出一切汁液的人皮,脚下渗开沥青。哭嚎逃跑的人跑着跑着突然倒下就开始变异。

      蕾娜即使行医也没有见过这么密集的恶心症状,指尖捂住嘴:“这些黑色的东西是他们做出去的罪孽?”

      女人回答:“不,‘抛弃这些黑影’才是他们的罪孽。”

      像刚结葡萄一样紫白绿的串珠链子缠上妇人的手腕,在那里立刻融进皮肤,开始胎息跳动,发育成一张闭目胎儿的脸。那只带着锡镯的手萎蔫成枯枝,相应营养使胎儿脸长成高麻花辫的六岁幼女的人头气球,随心跳发出震耳欲聋只有女人听得见的“妈妈——”

      完全反客为主,吞噬了母亲半个肩的女童伸出刚长出的单手,扭控曾经喊为母亲的人的口鼻,逼得后者窒息的同时脸朝母亲的脸侧面贴上去。因为两个头挤在颈上,不能朝前看,“她们”扭腰反背着身子,女孩头朝路,一步一步朝乱石,终于停下对着一小块断碑。

      灵体不读文字,而是感应曾经有一个意志,在那半块断碑上留下的信息,“爱女文茜于2214年秋安详地在睡梦……”

      在瑟卡尔读完之前石碑爆炸了。

      女人和女孩的连体一起坍塌为泥。这段好像没有发生过的小插曲,就结束于不再存在任何东西的放射状的漆黑平地,瑟卡尔看进了她爆炸前回过头来的黑洞一般的眼睛:

      “我不是这样死的。”

      固态的土地变成了石灰色的喷泉。一块大斜碑从小墓碑归于平地的寸土上慢慢浮起,像正面中间是玻璃纸,可窥见主角的换装娃娃礼盒,黑狮中间嵌着一具细小苍白如枯萎水草的骨骼,野花全部长在头发、腐烂衣服里。

      瑟卡尔执念叛逆一般无表情只是盯着,往深处钻的精神力钻头慢慢使画面像画在一张软纸上一样朝着扎进去墓碑少女的背影收缩扭曲。立体之外多出了另一个维度,世界原本像无数层重叠为一的千层饼干,现在被一一剥剖分离开来;万物不再是沉甸立体的。万物都是一片颜料,比纸的厚度还薄,是液体颜料曾刷在在光滑表面干燥了的那一小层。

      初始的一笔颜料是潮红色。

      是连胸腔瘦得像人皮吸附在细小肋骨上,发热,褥疮和湿疹的皱裂皮肤。是枕头。浸满她自己病汗的发臭的枕头。细小鸣啼般的哭叫。数日镑币的声音。衰竭的夜河。母亲的命令。父亲汗湿的背,小小的水花声。

      葬礼。第二笔淡灰不可存疑地完全把淡红覆盖在下面。衣冠冢,鲜花覆盖的几乎埋没于地的小墓碑,回避的父母、叔伯打哈哈的闪烁其词“突然病死”的声音。五分钟前第一笔颜料在身上不可动摇的灰白压缩下开始下渗穿透这张纸,然后扭曲蜷缩成不规则枝杈般的墨黑。画纸开始渗透腐烂,最后吐出了那串女孩被沉河最后带的葡萄珠手链。

      被覆盖、厌氧成为黑色的旧笔触,终于在新颜料盖不到的松动侧面钻出、重见天日。真相回来甚至不为复仇,只是始终记得,要覆写回“让每个人这些年睡得坦然又安详的”那笔颜色上。溺亡少女的石碑漂浮加入初生魂怪小朋友的聊天的队伍,现在她又重新“生活”在自己喜爱的镇子上了。

      细看山峰间割裂、扯开的一道伤痕一般的灰暗,它里面有小而分明,微妙自洽的颜色层次变调:被剥下去那一层曾经活过的痕迹。这不是绮诡辉华,让人长出八只眼睛或者恶魔膜翼的“被魔能污染产生的变异“。这座小镇全部的变异都是向着,“本该曾是、但是被迫死去、现在被谎言覆盖或无视的样子”。

      同样地,上升的整层饼干或画卷是明艳有苹果树花的小镇,一声鸣叫,苹果树枝上鲜亮的杜鹃突然体内万千芽发长出嘲鸫的黑羽毛,蓬起皮外的刺,树干上、屋脊上一只接一只海胆型爆炸。下层那一层的锈蚀像投影一样打在表层,沿道建筑的窗布像拆下来丢弃时的颜色,随着黑云迅速撒下阴影的脚步,整个村正午就被圈进入的黑夜的地盘。逃亡村民被天投下的阴影线追上、吞没,然后阴影扩散停止了。

      突然响起传递由骨髓的声音,酸牙并且贯透脚底。如果画中物一般渺小的瑟卡尔可以理解的话,这是用薄而笔直的钢片一样的巨刀,重重叠叠的千层颜料被一层层刻下去,磨损,崩裂,离开纸面的声音——创造“世界”这幅画的巨手不满意现在作品,开始刮画作的最表层。

      时间由新到旧一页一页往前褪色。紫盔圆钢帽的冒险者张大嘴巴喊:“你说谎,这里根本是陷阱!”

      然后是带着圣教羽芒徽的列昂纳多聘请的工匠在丈量,领头者把公半凰举在头顶“哦——”(“咯咯!”)的一串村民小孩。小孩抱着金鸡的静谧笑脸开始腐蚀褪色。

      在这画面的裂痕缝隙里,还有更陈旧灰腐的颜色,脸上腐烂无肤的活骷髅穿着古装,被覆盖者也曾经覆盖更早者。但是刀在这里就停止了。天上的刀声停止使瑟卡尔悚然觉醒:祂看向了我。我实在是潜得太深了,这个深度是有危险的——瑟卡尔马上终止了精神力感知,甚至切断掉一小块像透明蠕动的肉一样的精神力舍弃在原地,尽管如此拔回现实同时,灵体还是瞬间全部碎裂。

      碎片瑟卡尔以极限速度把自己压缩变成最凝实、最不容易捕捉的状态:曳尾钻梭的一个星点,向上攀爬逃回身体。

      “他们说的只有一半是真实的。”凤凰配色头发的女人对索恩说。

      “凤凰的小镇的确存在,这个镇改变于黑魔法师的出现。但是不是半年,而是三年前。“

      ”一开始只是真的被威胁,然后是招募来解决的冒险者全部失败。然后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捡冒险者的尸体往黑市卖装备一样能赚钱。比养鸡生蛋来得更轻易。他们假意投票,把不同意的男女妇孺全部坑杀,原来的‘卖出金蛋’营生变成了把赃款洗成养殖业收入的生意。”

      “然后他们鼓起勇气爬进了洞窟,对魔法师说:我们合作吧.....”

      “当看不下去的林吞一家真的杀了魔法师。他们处决了林吞家,第一次亲手集群杀人,杀自己邻居的感觉,让他们就此走进疯狂。不想回归辛苦农耕养殖,谁来充当把冒险者转换成财富堆的‘黑魔法师’呢?”

      她拂袖转向法师塔。曾住在这里的假魔法师,两年半前住在只有石屋地基的两级台阶上,还没有从烟花师变成魔法假货。

      村民们集中在他的独居宅邸——亲手搭的双隔间平房叫宅邸的话。这一次破天荒地,并不是以往的来骂他,声讨他没有魔力却癞蛤蟆吃天鹅肉想学魔法,学不成去学下位替代烟花,玩物丧志。

      “求求你,用你的烟花吸引,骗他们看天上,然后让他们脚下……”

      烟花师看着蓝天,脑中是记忆里白胡子烟花师傅点燃一串穿天箭时呵笑说的:“烟花就是要让人幸福地被吸引看向天上哟!”

      “你是我们村唯一能做这个的,我们全村的希望,只要你答应来入伙!”村长的手伸向他,他犹疑甚至戏谑地看着那只双筋肉右手,不相握也不打开。

      以前就是这只手,在打中自己颧骨之前,由男人战斗的握拳,打开成为“教训孬种”的“家长仁慈”的巴掌:“没人养你和你那身废本事,吃百家饭的贱东西!”

      ……如果跟着撒谎就能得到之前从来没人给我我的一切。

      唯一曾以亲人态度给他糊口面粉的枣面书记老头,皱纹鞠蹙鞠蹙,要挤出点泪腺以外的水来,背手回身“唉”之前说,“求求你,你是敦霍拉的孩子,救救你死去母亲喜欢过的村子,啊?”

      年轻烟火师咧牙,坐在楼梯上双腿分开手腕放在膝盖上面,一副玩赏这世间丑态的架势,“好呀……?”他突然背身站起来。背影利落,决然而笑泪嘲讽地穿上巫师服,最后把那一顶刚从血里捞出来,只洗过一次的本来暌违已久的宽檐尖顶巫师帽,带在不向着任何人的后脑上。

      “而你呢,所以现在,你做的事情你以为是正义的吗?就凭你那双凡眼看穿的事态的的信息?”金黑色的女人突然质问索恩。

      “什么……”索恩握紧拳,后跟向后犁了一线。

      “你束手束脚打晕留住命的‘人类村民’是真的恶魔,反而你当做魔物、割草般爽快杀死的‘僵尸’,才是清白的被前者杀死过的人。”

      “你知道得多又怎么样?这个村子存在的想改过的人呢?不想和他们合污的老人和孩子,你准备全杀了?”索恩不觉中用上了怒吼。

      “已经不存在了。这里已经没有你们判断标准的‘活人’了。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这种几乎没有感情的怪物居然也有精神力,这个镇被杀了埋起来的如此久、如此多人,积攒的把世界这块浮板翻面的怒气,你踏进小镇以后终于满了——是你让我们成功踩在弥天大谎上啊!啊,也许要晚一点,是你从地下室出来,决定亲自把虚假的世外桃源变成真实的屠宰场那一瞬间,两个世界开始翻覆的吧。”法师塔的倾角已经接近三十度,一干魂怪尖指甲在生锈金属表面刮划的噪音在塔底掏出凹陷,倒塌只是时间问题了。

      流星火球葬毁掉整个小镇般雨落,现在落点开始爆炸,在黑夜与爆炸这真正华美烟花前,女人掀开双袖,挺起胸膛狂笑得胸前衣物嗡鸣振动,身姿被火光沟边得近乎燃烧:

      “撒谎的终末就是被揭穿,谎话营造得再精致、实施再强霸终会翻出来报复。里世界具象现世开始就不能阻止了,它只有踩在它的始作俑者尸体上才会罢休。放弃吧,欣赏吧,对这个小镇你们做不了什么!”

      索恩甩头,像是要甩掉她灌输进大脑的一切令人晕眩的不快冲击一样不再听。转过头来秉剑:“最后一个问题,你看见两个都自认为正确的世界在争端,你怎么界定哪一个是不说谎的真相。”

      她冷笑:“很简单,被埋葬的那个。”

      大剑刺到了她脸前:“那么你今天成为真相吧!”

      喷出的无形质的火焰通过阻挡出剑者本人,将劈砍缓了一下,剑刃从右侧肩膀上朝着心脏斜下划下去,刚凝起来的、覆盖她上半身后膨胀的附身火焰,瞬间裂为一宽一窄两个半团,女人不得已破损了两团白火化作喷响索恩脸部的洪流。

      一只淬火的铜指甲的爪抠向索恩喉咙,比起人类的尖指甲更类鸟爪,剑柄一防,巨大厚重的剑面根部将一切轻小斩击挡开,女人被摔后退数步,双手扶着残墙,被索恩逼至无法再退。

      “......我没有手段打赢你。”深艳的黑唇龙爪花瓣般抿起。

      “——现在的我。”

      只听她站立点“轰”一声轰鸣,火云蒸腾,升起一朵蘑菇形状的爆炸云。她的体表人形按纬线撕裂,人皮膨胀,充塞其中的光与焰织成一只白粲之鸟,足有成年狮鹫一样大,拖拽着不断喷发的黑烬的尾巴,异形太阳一样扶摇而起。

      索恩双手挺剑表情专沉,没有退色。要打空战,就要上塔打。

      “等等!”蕾娜想喊,“索恩,清醒一点!她可能说的是对.......”索恩已经开始了攀爬。

      塔表面的旋梯,最底层被魂怪爪扣抓打断,好不容易三人都登上中段,蕾娜把箱子开成四扇实心屏风蹲踞在内,瑟卡尔站在半塔腰,凤凰胸腔到颈项光焰隆起,同时爪挟巨型的熔融石块,瞄准落后两人准备投掷。

      一声缥缈,悠扬的单音歌唱,白弧光轨像一根细巧的绣线,对穿过凤凰喙。以几乎融化剩一个末端的箭梗为中心,火焰就洞穿两个人头大的,完全是空气的圆洞,然后蓄势带出的火焰喷吐从空孔爆炸成为一朵不规则的白花——凤凰居然被自己含在口里待吐的火焰灼伤了。颗颗洒落的红熔的液滴,触地就烧成大火。

      他在准备第二箭。瑟卡尔用的居然是那把白精灵的银弓,射前装配时从弓身的裂纹上抹了一把金属粉,涂在箭头,然后举过头顶拉开。这把弓能让任何箭矢变成走曲线的光流,加上夜视透视,几乎永远不会视野角度受限。为表正大光明不偷袭,精灵战弓每一发都会发出一声如歌的轻鸣。瑟卡尔脸上表情特别柔和宁静,是完全沉浸于记忆之人的怀缅与激动,只有颧骨潮红,悄无声息的悲哀崩解感情却不来自面前现实的任何一物。

      他拉弓,却并不发射,上一箭弓上的裂缝还在微微颤动,那把弓经不起几次拉开吗?

      凤凰挥翅招起旋风裹围塔,封死了轻小箭矢射击飞行的可能,但她自己也无法再次使用火焰喷吐或者投掷。山顶魂怪群无处可躲,她更不敢召唤流星。凤凰身上火焰收敛,只剩下凝如实体的光,底片颜色的世界里唯曝光过度的身影几乎带着残影准备物理攻击,而索恩已经登顶了。

      收齐的羽身如同某种特异的龙车,一次次掠过塔顶,在风中调整和准备时间长,每次与索恩错身一瞬间,都几乎把险而又险闪避的索恩胸腹洞穿。三四次交换后两方身上均留下伤口,火焰鸟悬停了很久,最后一次猛冲把索恩从台上撞下来穿刺带在半空中。

      “索恩!”两人喊。

      “哼。”索恩微微挪动背影轻笑。看上去索恩完全刺穿全身起火,实际上索恩腋下夹住了鸟喙,剑砍进了侧颈——没有砍到肉的感觉,但是这只是固定。

      在一人一鸟回旋到离塔上半段外壁极近的瞬间,索恩双脚横起一蹬,半个凤凰头拉丝被扯断表面,大量火几乎是凝成液体滴出来,右足顺势勾住了镂空铜柱,站定在凸出的外延阳台上。随着金发男人爆发全部力量的低声怒吼,大人类十倍的凤凰以索恩抓住的头为圆心被巨力尾甩、像投掷铅球前蓄力一样旋转大半圈,负距离砸进塔侧。

      “.......”瑟卡尔和蕾娜马上埋头。最豪华的“斯特拉瀑布”烟花也喷薄不出巨凤拦腰在圆塔身上砸了半圈爆发出的火雨,以索恩站立点为起点,白色凤身像绷带缠绕木柱一样向上螺旋,接触金属塔身处烧融、深吃进去,柔软得如此不知道是粉碎了多少根骨头,那一砸绽开的轰华刚歇,脱落白色凤羽又化作光,融入的余奏下滴,凤身上方的金属建构彻底融成软液,像火焰喷过上半段的蜡烛。

      “赢了吗?”两人刚刚高兴起来一点的心情被濒死鸟鸣声再次提起,光焰又把一切轰成金红色的暖边的黑影。她涅槃了。鸟身由光重新鲜艳成火,沿着骨架的伤口在火中修复,灼烧逼迫索恩松开抓紧在后颈光羽根里的手。纵使每根手指前两节早就烧成焦骨,索恩永不松手。

      看一计不成,凤凰双翅挥动,奋力冲出横壁,两个生物一起坠落,空中红鸟展翼试图驾驭风向,索恩膝盖踢撞,身体下沉,扳住鸟头颅翻转,带火的长羽弯成各种不可思议角度从索恩周身刺进去,好像鸟颈之间长了一个巨大的光线球笼,一人一鸟所争夺的无疑只有把对方掼在下方落地的姿势,火炎大手多次从地面脱起想要接住两人,却因为空中的厮打不断改变坠落方向而落空。

      “你是真的不怕死,不看看你是为什么人而死吗?”鸟头侧面巨大的只有瞳孔金点的纯黑眼珠可怖地瞪过来。

      “把你这女人从天上打落下来,这样变异就会停止的意思是吧?”头上脚下的索恩无惧色地喊,绿眼在光中已经有金色微芒掺杂。

      凤凰发出女人喉咙深处滚出的那种压抑的闷笑:“我明白了。你是为了维持你以往认为的世界观不被颠覆,而与我战斗的。”

      无人惨叫。落点只有烟,溅起的碎砖瓦,一对巨大着火的翅膀高高扬起,像纪念碑石雕,又像不屈于沉船的风帆,四周不可燃的土石染满凤凰血一样烧成巨型火堆。

      “唔——”痛呻,烟雾散去,那只发光的巨鸟被开膛破肚,所有的红与白都收缩退变回一头黑发上的挑染,熄灭渐暗,女人人形脸焦如黑炭,蜷缩起的全身已经没有任何光彩,像一块燃烧过度的灰烬。

      即使是索恩的背最后着地。

      “咳,咳,啐。”先坐起来的索恩用手背擦了一下口鼻。天依然没有回复常色,看向山下魂怪还在游走。没有,这个镇没有任何变化!

      那就打到对方投降或者死亡为止。

      单手杵剑点地,身形几乎是摇晃而不是上升,索恩第一次如此略艰难地缓慢站起来。黑瞳女人闭眼,随着呼吸,像鼓风机推进去的炉灶碳上一样,她从胸肺开始生长第二次明亮白炽,扩散并且皮肤燃迹经过的不规则面积立即愈合。索恩尝试活动了一下大部分手足关节,准备开始第二回合。

      “别打了,你们根本就没理由做敌人,没必要战斗啊!”

      一路跑来的蕾娜挡在两人中间。面朝凤凰女:“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爱半凰才到村子的!从幼崽到成年生蛋,毛发到蛋壳都想研究!”

      女人多疑的眼神盯了少女半天,蕾娜毫无动摇。

      “你可以出去了。”女人声音因为忍受剧痛而更加低沉。

      “他们两个是我的研......我的病人!没有医生丢下病人的道理!”蕾娜站成一个“大”字继续呼喊,“你也一定能理解养鸡人永远和自己的家禽在一起的感情吧?”

      “好,都滚吧。”不耐烦的沙哑声音。

      峡谷出口的泥沼,像黑色史莱姆在表皮吐出一大坨消化残渣一样,把三人吞进去又向外吐出来。蕾娜滚了两圈马上去检查箱子,看器械并没有损失,才想起来这时应该失神,抱着木箱分腿坐着。

      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那一夜,火光波动在整个谷底,随着众人在山崖表面攀升。淡白的光雾稍微普照脚下的石缝。“天亮了吗?”蕾娜用手掌遮眼东望,却意识到升起的光源位于自己的正背面。镇中心一颗冉冉的煌澹之星,竖行飞升超越了众人,很快照耀在头顶。清脆凤鸣,巨鸟头部垂直朝天,过于快的速度使那些光羽紧贴在身上,像一枚华丽的梭子,把山谷破晓前就映成了焚烧的白昼。

      然后那颗反向上天的流星折转。

      一轮小太阳原路垂直坠地,一圈一圈的同心岩浆波,“她,她——她自杀来把整个镇炸了......”蕾娜含着四指。之前那些皮肤上绞碎的裂缝露出的光,可能不如凤凰女这几秒内撕去皮完全露出的百分之十。“她没打算打赢……她只打算毁掉这里。”

      沟谷里的小镇被彻底抹掉,只剩黑色的平纸墨迹。每一处废墟,每一处道路和建筑的下面,黑色的岩浆与无色火焰带着恶质渴望,肆无忌惮的喷发:上面的人类是乱窜的蟑螂,迟缓的爬虫,世界底层对你们怀着永远燃烧的憎恨。

      “错不了,这是’神隐’啊!”

      瑟卡尔突然上前两步,左脚跨在一阶岩石上,双手相抱撑在大腿表面,“这是里世界和表世界的融合,她不是人,不是魔法师,不是火元素使,不是高阶德鲁伊,她是这个城镇过去‘我是凤凰’的执念的集合。”

      “因为这里是一座谎言之镇啊......整座小镇是谎言,怪不得会招来,不是复仇或者污染,是最正义的‘纠正‘,你看见的魂怪这个邪恶的样子,是因为被谎言镇压太久,它们已经因为痛苦畸形丑陋,化成了你不敢相信是正确的模样。”瑟卡尔语气冷静,但是是一种燃烧的酒精的冷静,索恩觉得他在激动得发抖。

      “是......是吧,是神隐,”蕾娜看着山根直入地心黑暗说,“神隐,书上说是整块地区和居民没有理由地突然消失变成怪物巢穴的天灾,机制地点完全不知道,但记载案例不少。我想大概,大概就是我们面前这样的吧。”

      背后山脉一片连着一片因为陨石波向内坍塌塌,瑟卡尔面对着地形重新洗牌的火光,继续“冷静”地接近自语:“我竟然有幸在表世界直接目击‘神隐‘啊,这个小镇曾是,真正的幸福的养鸡小镇,被一部分想要快钱的派系灭杀到只剩一层壳,白天继续装着丢了鸡求帮助的可怜小镇,到了夜里这里就会变成盗匪巢穴。”

      “从地底出来的被覆盖,被夺走说话权的那些魂怪——应该叫’曾经不愿意杀冒险者的那部分善民’,他们甚至都不是复仇,只是夺回这个镇子继续过本来就属于他们的生活。看上去破破烂烂一副邪恶的模样,其实他身上每一处伤口,每一处畸变都是当年篡夺者刻上去的。啊,再加上三年被封起来、被仇恨折磨的时间。”

      “所以,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实质上是被害者杀死了加害者,原主夺回了自己本来应有之物;但是肉眼看上去,是邪恶的腐尸和怪物,全灭了一村健康体面的人类。你还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吗?”他转过头认真面对着索恩,对事件做了如此的结论。

      沉默。痛苦与愤怒交织,然后被突然彻底抽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苦涩沉默。

      “这里太危险。走吧。”索恩最后说,想单手勾起蕾娜的箱子替她拿,却发现和想起这个箱子没有重量。

      三人的队伍恢复向上撤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凤凰的小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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