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4、第 4 章

　　朝明公馆的当班经理从业十余年，日日跟小姐阔少们打交道，早已圆滑得像条泥鳅。
　　但饶是如此，此时他也难得有些自我怀疑，认为自己今天出门换班之前，合该仔细看看黄历。
　　公馆的权限卡持有者寥寥，莫不是政商两界顶头上的那几位神仙，鲜少轻易下凡。若放在往年，这权限一年到头也开不了一次，今夜却不知怎么回事，短短一小时之内，竟有两位贵客接踵而至。
　　甚至不必核对身份，就连公馆的门童也一看即知，压着银色云纹的那张代表的是济慈的郁家，另一张压着暗金色的牡丹纹，代表的则是东晟的孟家
　　这两位财神爷，按理说要数郁岁寒的面子更大一些，可他们不过小人物，到底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经理没遇上过这种神仙打架的情况，焦头烂额去给投资人打电话，没忘随口吩咐手下人，说是领着孟小姐去最外间的候客大厅里坐一坐。
　　却他偏偏又忘了，沈栖放着那一园子名贵的莺燕花柳不肯看，正坐在厅里弹琴。

　　原是东晟的千金孟琴心带着闺蜜过来朝明公馆庆生，未料馆内灯火通明，却闭门谢客。她自觉扫兴，返程的路上给长兄孟琴扬致电时，便随口抱怨了几句。
　　孟琴扬比她大了快一轮，商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直觉十分敏锐，闻言立刻托人去查。那头消息却来得很快，说里面那个，好像是郁家的小少爷沈栖。
　　二十分钟后，孟琴扬的私人助理风驰电掣地为孟琴心送来一张卡片。
　　孟琴扬拿一艘新游轮买通胞妹，只要求她进去和沈栖讨个近乎。
　　买卖倒是十分划算的。

　　孟琴心才从欧洲留学回国不久，学音乐，自小被艺术圣殿里的和风细雨娇生惯养着，养出一身理想主义，最烦他哥的那一套唯利是图。
　　虽然从前听闻孟琴扬和济慈的那位郁先生在渊城各分天下，却总被压一头，偶尔也会有些意气之争，但她久不在渊城，自然不知道郁家的小少爷是何许人也，便只准备敷衍了事，进去打个招呼便走。
　　谁知道一进门，只见那传言中的小少爷端正地坐在厅内弹琴，整个人又是漂亮又是幽静，活像一株鲜翠的滴水观音。唯有指尖流泻而出的那道旋律，开合之间却带着种叫她深感意外，却又万分熟悉的破碎感。
　　那曲子的作者她倒是熟，来自俄罗斯，为着写毕业论文，她曾经苦心研究过好一段时间。
　　孟琴心不免挑了挑眉，心道：还是位知音。

　　沈栖心里想着郁岁寒，走神得厉害，压根没留意自己弹的到底是什么曲子。
　　但听到有人发问，他下意识回头，手下顿时飞走了一个降音。
　　“您是……？”
　　“我姓孟，孟琴心，”孟琴心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是第九鸣奏曲吗？无调性的曲子，大部分人都欣赏不来，你这么小，竟然会喜欢？”
　　沈栖道：“我只是随便弹弹的。”
　　孟琴心听得笑了笑：“随便弹都能弹成这样子，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身上并不见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一旦笑起来，脸颊上还陷出两个甜味儿的酒窝。
　　沈栖不爱和生人说话，倒也觉得她不讨厌，便道：“我刚才好像就弹错了。”
　　“是错了一个音。”
　　孟琴心说着走过来，迈上琴台，最后停在了沈栖的身边。
　　她抬手在琴键上一按，按出一个又沉又醇的单音来。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郁岁寒按时从酒会脱身。
　　李明晖先前半是被威胁半是被强迫，不得不卖了他那一个面子，倒是得了他投桃报李，一晚上客客气气，十分配合。此时宾主尽欢，李会长春风得意，心情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上几分。
　　“我去接栖栖，”郁岁寒搁下手中的香槟，向李明晖请辞，“就少陪了。”
　　李明晖倒不拦他，只道：“我说岁寒，你是不是太宠孩子了？”
　　“替老爷子还个人情罢了，”郁岁寒不置可否，“栖栖是我小姑留下来的独苗，留到了我手里，自然要养得精心一些，也省得老爷子天天挂念。”
　　“就不怕宠坏了？”
　　“他性子乖又听话，怎么宠得坏？况且，郁家难道就养不起一根歪苗？”
　　“别人都怕养出个纨绔，倒是你，好像还嫌你们家小少爷太听话。”
　　“……不过是小孩子罢了。”
　　他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人，不过是有样学样，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子要宠要哄，便也照搬回来对着自家小孩又宠又哄。
　　况且沈栖知道分寸，天生比一般孩子懂事些，于是旁人都知郁先生和小少爷关系融洽，甚至传出一点儿有些不伦不类的，“父慈子孝”的贤名来。
　　眼下他们之间虽还系着一层“监护人”的关系，但郁岁寒并不是没有想过，哪怕等到沈栖成年以后，至少在渊城，他也是能保他一生随心所欲、万事顺意的。

　　座驾在会所门口随时恭候，郁岁寒解开西装纽扣，坐上后座。
　　司机并没急着发车，先扭过头来小声同他汇报：“先生，朝明公馆那边守着的人过来报信说，孟家的小姐现在正在公馆里面和小少爷说话。”
　　“孟家？哪个孟……”郁岁寒蹙眉，”孟琴扬的妹妹？”
　　“是的，东晟孟家。”
　　“怎么也不让人拦着？”
　　“听公馆那边的人说，孟小姐似乎是用了孟先生的权限，领班就没敢拦，打了电话去问了上面，上面的意思还是一切以小少爷为先，但等他们再回来，想把孟小姐请离的时候……”
　　司机欲言又止，见郁岁寒目光沉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才小心翼翼道：“……小少爷没让。”
　　郁岁寒顿时失笑：“栖栖有这么大的主意？”
　　司机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没动气，才道：“想来小少爷也不懂这些，他对先生生意上的事，不是向来不过问的吗？”
　　“我不担心这个，他要是想交朋友，不管什么孟家李家张家，只要他喜欢就行，只不过……没想到孟琴扬的迂回政策都迂回到他身上去了。”
　　郁岁寒揉着眉心，挥手道：“走吧，别让栖栖久等了。”

　　沈栖倒是与孟琴心意外投缘。
　　孟琴心年长他四岁，但仍是女孩子最天真爽朗的年纪，兼之性格大方，与他又有些相似的爱好，交谈起来并不叫人觉得拘谨。
　　郁岁寒走进朝明公馆时，便看见自家小孩和那位孟家小姐并肩坐在钢琴前，正联弹一支曲子。这一回他们弹的倒不是什么晦涩又狷狂的无调性音乐了，反而是一首世人都耳熟能详的抒情乐。
　　郁岁寒喊了一声：“栖栖。”
　　悠扬的乐声戛然而止。
　　沈栖回过头，看见郁岁寒踩着夜风走进来，心头不知怎么突然漫上了一阵凉意。
　　盛夏时节，他的监护人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整洁西装，面上没有什么多余表情，但沈栖就是觉得，这样的郁岁寒似乎有些危险。
　　身边的孟琴心显然比他更紧张，起身时动作慌乱，小腿碰到了钢琴凳，疼得秀眉直蹙。
　　“郁先生。”她低声道。
　　“孟小姐，久仰。”郁岁寒神色冷淡地朝她点点头，便算是问候了。
　　“栖栖，”他又转而去问沈栖：“你是现在跟我一起回家，还是晚一点回去？”
　　沈栖忙道：“现在！”
　　“不再多玩一会儿？”
　　“……不，我想回家了。”
　　郁岁寒便道：“那就走吧。”
　　沈栖匆匆几步绕下琴台，往郁岁寒身边走去。半路上，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朝孟琴心鞠了一躬：“孟小姐，谢谢你今天教我弹琴。”
　　孟琴心被他的客气弄得哭笑不得，刚要说不用谢，余光里却瞥见郁岁寒那幽潭一样又深又暗的目光，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乖乖噤了声。
　　她心里盘算着，这一趟跑得未免也太得不偿失，回去定要和她哥好好谈谈价钱，一辆新游艇恐怕不够，两辆还差不多。谁知道郁先生在外面那么杀伐决断的一个人，竟然这么护短……
　　孟琴心心头忽然一动，望着郁岁寒和沈栖两个人相携离开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略一思考，便给孟琴扬拨了个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地问道：“哥，郁家那个小少爷，到底是郁先生领养的，还是从旁支里过继的？”

　　沈栖一整晚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但郁岁寒不说，他也不敢开口问。
　　直到两人抵达家中，各自准备上楼去休息的时候，他才迟疑道：“……郁先生，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郁岁寒走在他前面，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
　　郁岁寒略微沉默了片刻。
　　“栖栖，”然后他问，“你喜不喜欢孟琴心？”
　　沈栖茫然抬头：“……什么喜欢？”
　　郁岁寒逆光站在那里，被毛绒绒的光边托出一个高大的剪影。他表情晦暗不明，沈栖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于是愈发焦心，掌心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你想和她交朋友，或者谈恋爱吗？”
　　沈栖只稍稍一愣，立刻笃定道：“不，我不想。”
　　郁岁寒听出他话音里的斩钉截铁，不由得笑了笑。
　　然后他伸出手，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想也没关系，我会替你处理。”
　　“但……不想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