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3、第 3 章

　　郁岁寒很快接完了电话，折回休息室的时候，问沈栖晚上愿不愿意陪他去参加一个酒会。
　　他拿沈栖当小孩，从前鲜少带他出门应酬，这次大约是答应了一整个星期都会陪在他身边，不愿反口，才会格外来征求他的意见。
　　“我去能做什么？”沈栖问。
　　“什么也不必做，不会有人强迫你交际，”郁岁寒道，“如果你不想去，那我会先送你回家。”
　　沈栖自然不会不同意。
　　因为心里还是有些挂念贺悠悠，临走之前，他又去病房里陪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并且承诺下次再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本小花仙的填图画册。
　　梁馨月在一旁欲言又止，碍于郁岁寒在场，迟迟不敢开口。
　　沈栖松了一口气，乐得视而不见。

　　“我才不想给她什么期待。”
　　两人先乘车回家去换礼服，途中，沈栖有些郁郁寡欢地向郁岁寒解释：“也不知道为什么，悠悠生病以后，她好像一下子就想起我来了。”
　　“但我想救贺悠悠，并不是因为她，她对我来说，其实和陌生人也差不多。”
　　郁岁寒正开着笔记本回复邮件，闻言合上电脑，伸手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那就把她当陌生人，这种小事不必要烦心。”
　　沈栖揪紧他的衣襟，低低地“唔”了一声。
　　他知道令自己反复困扰的这些东西，譬如难寻头绪的困顿，年少无由的愁思，对郁岁寒而言，大多是不值一提的琐事。
　　郁先生却愿意为此来安慰他。
　　哪怕他将他收进臂弯里的动作像极了拥抱一个尚未开蒙，只能用肢体去迟钝地感知世界的小孩子，沈栖也喜欢得不行。
　　这个姿势总会不可避免地弄皱他的监护人那一身永远笔挺的西装，进而打破他一贯的整洁和有序。
　　只有这时，沈栖才会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一样的。
　　郁岁寒那高不可攀、不容侵犯的私人领域里，竟然会为他预留一席之地。

　　渊城商会的新任会长李明晖手段通天，一场以个人名义举办的私宴，几乎请动了渊城商界所有名流，也包括鲜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济慈当家人郁岁寒。
　　显然是深谙“上位先立威”的道理。
　　酒会办在朝明公馆，那是渊城最负盛名的私人会所，会员制，纯中式装潢，曲水回廊与亭台楼阁错落生辉，生生在昳丽都市中辟出了一方精致的古意。
　　李明晖与郁岁寒有些私交，得知他到了，殷勤出来相迎，却见从不带伴儿的旧友身后难得跟着个漂亮的少年人。
　　“这是……？”
　　“沈栖，我们家小孩。”
　　“原来是小少爷，”李明晖适时掐断了心里那点儿绮思，揶揄他道，“之前一直当宝贝似的藏着，怎么，总算舍得带出来了？”
　　郁岁寒听得皱眉：“我什么时候藏过他？”
　　“岁寒，你怕是不知道吧，”李明晖不知所谓地笑了笑，“你们家这位小少爷，私底下都要被传成香馍馍了。”
　　郁岁寒虽然单身至今，到底是把沈栖护得不错，拿金屋玉锁铸就一座华丽的象牙塔，养出了少年人那一身不必显山露水的矜贵。只是他无意风月，不把常人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知道究竟有多少想和郁家攀亲的人，都转而去打沈栖的主意了。
　　“别说我没给你打预防针，待会儿可把你家小少爷护好了，”李明晖面上不动声色，“今天我这场子里来的都不是什么善茬，还有好几个没出阁的千金呢。”
　　沈栖足够聪明，一听就懂这话里的意思。
　　这类性质的酒会眼看着群英荟萃，可推杯换盏之间，大抵还是些和利益脱不了关系的虚与委蛇。他向来不爱同陌生人打交道，好在此时倒也不怎么忧心，大概是有郁岁寒承诺在先。
　　郁先生承诺过的事，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说到做到的郁先生显然也明白李明晖的弦外之音。
　　他轻轻“啧”了一声，似乎是有些不悦，回过头来问沈栖：“栖栖，你喜不喜欢这里？”
　　沈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仍下意识环顾了一眼四周。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条雕花回廊的拐角处，一路行来，回廊两侧怪石流泉，绿丛点映，皆是清幽别致的人工小景，李明晖定下的会客厅则位于回廊尽头，中间隔着一扇紫檀木的镂花屏风，隐约筛出厅内的明雪流光。
　　“……喜欢的。”他迟疑道。
　　郁岁寒便抬手解开西装扣子，从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他手里。
　　他望向李明晖，表情有些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话却十分不近人情：“既然栖栖喜欢，那只能烦请李会长和今天的宾客移驾别处了。”
　　李明晖听得一愣，面上的笑意与他才落的话音同时凝固。
　　待到看清郁岁寒递给沈栖的那样东西，他的神色登时就变了。

　　——那是一张朝明公馆的限量权限卡。
　　卡面上压制着繁复的暗纹，并且每张都由私人订制，独一无二，总发行量不超过十张。若非清贵世家，是决计弄不到的。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持卡人应该拥有立刻闭馆清场，将整个朝光公馆收归己用的最高权限。
　　李明晖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面上有些挂不住。
　　“来都来了，”他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只得好言相劝，“岁寒，你何必……”
　　郁岁寒面如沉水地打断他：“雅莱会所离这里不过两公里，由我安排，保证让所有来宾舒舒服服地过去，绝不会耽误您的晚宴。再者，今晚一切开销走济慈的账目，我做东，但仍以您的名义。”
　　李明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认真的？”
　　“明晖，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郁岁寒道，“我既然答应了今晚陪你尽兴，自然说到做到，只是在小辈面前，你要卖我这个面子。”
　　李明晖被他的目光牢牢盯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苦难言，暗自道，谁知道你今晚会把家里这位小祖宗带过来？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苦笑着点了点头：“……既然郁先生发话，那李某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渊城，很少有人敢驳郁岁寒的意思。
　　不多时便有车亲自来接，宾客们大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明晖身为一会之长，自然不会透露自己被人给了个下马威这等丢脸的事，索性全数推给郁岁寒，只说是郁先生今日兴致好，嫌朝明公馆环境太素，要带着咱们换个金碧辉煌的地方热闹热闹 。
　　若不是仗着那几分旧交情，谁又敢和郁岁寒开这种玩笑？
　　不过威名在外的冷面阎罗今晚倒是意外好说话，还难得主动开口同众人客套了几句，请诸位多多担待之类的，不知惹来了多少受宠若惊。
　　离开之前，郁岁寒特意折回来同沈栖交待：“栖栖，你自己去玩一会儿，记得不要离开公馆，里面很大，当心迷路。”
　　沈栖目睹他和李明晖两人的拉锯，心头一半是忧惧，不知道郁岁寒今晚这一走，到底该如何收场；另一半里又藏着某种妄念似的欢喜，不知道他何必为了自己这么兴师动众。
　　“那、那您呢……”他嗓子发烫，有些踌躇地问。
　　郁岁寒却并未留意他的反常，只道：“等我忙完了再过来接你。”

　　闭馆权限自上而下开启，李明晖携着他的宾客们离场，今晚的其余客人自然也被陆续请离。
　　整个朝明公馆立刻岑寂了下来，只剩人造山石上的流水声仍在徐徐铮鸣，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熏香，很浅，像兰花一样雅致。
　　两名值班经理不敢怠慢这位少爷，寸步不离地跟在沈栖身后。但沈栖胡乱绕了一圈，觉得这地方修得虽然清净，到底还是少了几分人气，并没什么有趣的。
　　也或许，是因为郁岁寒不在，所以他看什么都缺了兴致。
　　最后兜兜转转，却是绕回了入口处的候客厅里。
　　朝明公馆是园林式建筑，这一处大厅便像个精致的门房，若往馆内走，常驻的乐师手边弹的都是古琴，唯有这里不同，厅内一角竟搁置着一架原木色的斯坦威钢琴。
　　沈栖心头微动，便问：“那架钢琴，我能弹吗？”
　　侍从连忙上前替他翻开琴盖：“当然可以。”

　　曲能清心，这话再准确不过了。
　　至少抬手按上黑白色琴键，听见指尖流泻而出的那几声轻脆琴音时，沈栖轻轻吁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紧绷的心弦立竿见影地松懈了几分。
　　或许是这一次的确和郁岁寒分别了太久，又或许是他即将成年，将要正式走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某个只存在于十六岁那一年的，瑰丽而又无望的迷梦再次席卷了他的脑海，而这次伴随而来的，还有更多的难以启齿和自作多情。
　　这不应该，沈栖想。
　　手下的曲子几乎乱了章法，一如他凌乱而矛盾的心绪。
　　然而这时，身后有个含笑的女声突然响起。
　　有人问道：“你弹的那是斯克里亚宾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