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13、第 13 章

　　暑假转眼过去三分之二，已是和医院约定好的手术时间。
　　沈栖最后一次确定了捐献意向，术前五天，便遵照医嘱去办理入院手续，郁岁寒不得空来陪，是管家郁平安送他去的。
　　郁家养着家医，从前若有什么小病小痛，径直请人回去听诊就行，住院对沈栖来说倒是个十分新鲜的体验。可惜郁先生一早便发了话，全院上下没人敢怠慢这位郁家的小少爷，为他安排的病房是顶层的独立套间，家中的厨娘小苒也将一日三餐按时送来，护得周密万分。
　　沈栖在病房里无所事事，只好抱着速写本百无聊赖地画画。
　　那还是他升入大学的时候新换的速写本，厚得像本六级词汇书，封皮上谨慎地带着锁。
　　但一年之内，也已经被他画满了半本的郁岁寒。

　　入院之后，骨髓捐献者需要每天打一针动员剂，注射之后也会相应产生一定的后遗症，譬如轻微的头痛，伴随着腰酸腿软之类的，症状很像是高原反应。
　　沈栖在入院的当天下午四点左右接受了第一针注射，过了一会儿便发作起来。
　　正躺在床上神色恹恹，不怎么想动弹，却听见郁平安来报，说是梁馨月带着贺悠悠上来看他了。
　　小姑娘的病情瞧起来被控制得很好，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精神却还不错。
　　她抱着那本已经被涂了一半的小花仙填图册，坐在床边亲热地拉沈栖的手：“哥哥！妈妈说哥哥来了，悠悠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了，是真的吗？”
　　沈栖伸手摸了摸妹妹瘦得快要凹下去的脸颊，不免也有些心疼，只好宽慰道：“当然是真的。”
　　哥哥说的话在小女孩儿心中拥有父母也不可比拟的权威，贺悠悠很快便把病痛抛在了脑后，兴高采烈地给哥哥翻看起了最近填好的画册。沈栖头昏眼花，强撑着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实在浑身难受，不得不朝梁馨月投去求助的目光。
　　梁馨月受宠若惊，忙把小女儿哄走了。
　　但十分钟以后，她却又折回沈栖的病房里，语带迟疑地同儿子商量：“栖栖……妈妈之前跟你说的事，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沈栖又困又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哪里还有心情和母亲讨论这种事。
　　“不用了，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让我去碍眼？”他半睁着满是水光的眼睛，语气不善，“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梁馨月听他这样说，顿时心头大恸，哀求道：“谁说你回家是碍眼的，栖栖，你误会妈妈了……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那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沈栖说着翻了个身，态度十分抗拒。
　　梁馨月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望着儿子纤瘦的背影，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离开沈成彬的那一年，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光脚追出家门的场景。
　　一行久蓄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直到沈栖住院的第四天，郁岁寒才抽空赶来医院看望他。
　　他这段时间忙得像个陀螺，一个星期飞过四个大洲，在换日线两边打了几个来回，连轴转得歇不下脚。没想到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落地却发现家里变了天，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可算是长本事了，竟然惹来了满身的桃花飞霞。
　　梁馨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精致的水乡美人，沈栖面相随她，自小生得秀致好看，在人前脾气又极好，这才不过两三天，已经让好几个小护士芳心暗许，每天明争暗斗，抢着要去给他查房扎针。
　　郁平安从家里带了两个保镖过来陪护小少爷，三人吃住都在套房外的家属休息室里，自然把一切都收入眼底，等到先生过来的时候，便首先汇报了此事。
　　“栖栖这么招人喜欢？”郁岁寒听得好笑，“他自己怎么说？”
　　“这……”头花发白的老管家面露难色，“小少爷怕是没瞧出来。”
　　郁岁寒隔着探视窗往病房内望了一眼，沈栖抱着一盆切好的西瓜坐在床上，正随手画画。
　　他养沈栖是养孩子，家长心态经年不改，但此时动了点儿心思，这么一眼看过去，才发现这少年的模样实在长得出挑，十七八岁正是一天一个样儿的时候，身子骨悄悄又拔了一小节，眉目也长开了，怎么看都是个俊俏非凡的小公子。
　　……也难怪尽招些小姑娘。
　　郁岁寒暗自数了数渊城那几个世家里排得上号的名媛，又觉得谁配沈栖都是高攀。
　　“不懂就别说给他听，”他交待郁平安，“省得小孩子心思多。”
　　老管家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想，十八岁哪儿还是什么小孩子？当年您自个儿十八岁那当口，都敢因为公司里的事和老先生叫板了呢。

　　郁岁寒在病房前敲了敲门，沈栖探身一望，见是他，眼睛登时一亮。
　　他阖上手里的速写本，从床上翻下来四处找拖鞋。
　　郁岁寒径直推门进去：“下床干什么，回去躺着。”
　　沈栖只好又乖乖蜷回床上：“郁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早才落地，这两天怎么样，打针疼不疼？”
　　“……不疼的，就是有点儿头晕，我问过医生了，说是打了动员剂之后的正常反应。”
　　他怀里还抱着那盆西瓜，抿嘴望着郁岁寒，眼神格外乖巧。
　　郁岁寒便抬手摸摸他的头，像摸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哄道：“今晚我在医院陪你。”
　　“好啊。”沈栖朝他笑了笑。

　　因为隔天一早便要进行采集，这一晚的动员剂过了十一点才注射，护士又过来给沈栖提前上留置针。
　　针头上包着柔软的导管，看起来比寻常见过的稍微粗一些。沈栖忍不住望向郁岁寒，神色里有点眼巴巴的渴求。
　　“郁先生，”半晌后他问，“你能抱着我吗……”
　　郁岁寒看了一眼旁边的小护士：“当然可以。”
　　扎针的过程中，沈栖倒是意外安静，只埋进郁岁寒的怀里细细发抖，直到护士将针芯撤出，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肘弯，嘴里不断嘶着气。
　　“郁先生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少爷这么怕打针呢，”小护士用胶布将留在血管中的导管固定，又加了个小封帽，朝他眨了眨眼睛。
　　“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哦，不要做过猛的动作，特别是弯曲胳膊，不然可能会弄伤血管的。”
　　沈栖点点头应了下来，等到护士走了以后，却又总是好奇，忍不住伸直了手臂，抬起来偷看。
　　郁岁寒扬手拍了他一下：“少摸。”
　　沈栖连忙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的不敢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蹭过去低声哀求：“郁先生，今天你陪我睡好不好……”
　　郁岁寒闻言望向他，沈栖便嗫嚅道：“我、我怕晚上翻身，不小心碰到手臂……”
　　套房里的病床足有一米五宽，两个男人睡也足够，况且他睡在郁岁寒怀里的时候一直都是很乖。沈栖甚至偷偷想，自己敢开口问出来已经是不易，他就算不答应也没关系。
　　但郁岁寒只是合上电脑，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好，我陪你。”

　　其实这也就够了。
　　随着他和郁岁寒监护关系的解除，郁先生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能安稳地固守现状就已经让沈栖心满意足。
　　反正有些话，他不说，郁岁寒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隔天早上六点多，沈栖便被护士喊醒了。
　　他一夜无梦，睡得很沉，睁眼的时候却也没忘下意识去找人，见郁岁寒早已经收拾齐整了，正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处理公务。
　　沈栖心头偷偷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主治医生在病房里忙上忙下，准备着采集需要使用的机器和器材，还有血浆、抗凝剂、生理盐水和钙溶液等，又接好各种导管。输血管与他手臂上的留置管连接，采集过程开始以后，血液便会由着他的左边胳膊流出，经机器之后，又与生理盐水、钙溶液等一起往右胳膊回流。
　　整个采集过程持续四个小时，胳膊不能弯曲，不能翻身，也不能轻易动弹，因为缺钙，沈栖的嘴唇有些发麻，便觉得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地向郁岁寒求助，一双眼睛像湖泊一样湿。
　　郁岁寒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陡然之间和他对视上，也因这道眼神而愣了一下。
　　但他的手机这时候却嗡嗡震动了起来，常司礼的电话已经拨到第十个，并且这一次直接拨到了他的私人号码上，显然是有要紧的事。
　　这也不能怪那位尽职的助理，济慈那边有份合同等着他签，董事会的两位元老一早就开始拍桌互相叫板，谁也拿不下主意，还需要他赶紧回去主持大局。
　　“我知道了，”郁岁寒冷声道，“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只得吩咐郁平安守着小少爷，走之前还特意跟沈栖交待了一声，说忙完了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让沈栖好好休息。
　　沈栖便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小鱼一样，很乖地点了点头。

　　采集结束已经是四个半小时以后了。
　　护士撤了器材，又扶着他下床走动，活动着躺到僵硬的筋骨。
　　郁平安去找医生询问术后休养的注意事项，回来的时候却同小少爷说，梁馨月和贺安恒已经在门外候了一个多小时了，想要尽快见他一面，说是有要紧事同他讲。
　　沈栖皱眉道：“我不想见。”
　　郁平安点了点头：“那我去替您回绝掉。”
　　他说着便要出门，沈栖又道：“……等等，算了，平安叔，你让他们进来吧。”
　　救完贺悠悠，就当是还了梁馨月的生养之恩，他和这一家人总归两不相欠。
　　以后若要安宁，有些话还是尽早说清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