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14、第 14 章

　　贺安恒和梁馨月并排坐在小沙发上，表情拘谨得像是困在一张网里。
　　他们似乎还没来得及庆幸小女儿的重获新生，脸上未见什么喜色，在沈栖跟前面面相觑地犹豫了一会儿，谁也不肯先开口，任由沉默在病房里无休止的蔓延着。
　　最后还是沈栖觉得无奈，先叹了一口气。
　　“妈，我说过很多次，你们不用劝我了。”他难得好声好气，“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也不想掺和进你们的生活里去，你们就好好照顾悠悠不行吗？郁先生对我很好，我对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也很满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觉得我搬过去和你们一起住会更好……但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愿意的。”
　　这已经是他近期以来对母亲最为温和的态度了，然而梁馨月听他说完，仍然瞬间红了眼眶。
　　沈栖听着母亲小声的呜咽，只觉得厌烦。
　　谁让她这段时间总是哭，哭得像是谁欠了她的似的。
　　“栖栖，你不能这样……”贺安恒伸手把妻子揽进怀里，“你妈妈是有苦衷的……”
　　“可我不想知道她的苦衷！”沈栖道，“婚内出轨的是她，把我丢给爸爸说走就走的也是她，现在再来和我谈弥补，谈苦衷，你们不觉得太晚了吗？如果真的是为了我好，就请尊重我的想法，我不需要母爱，也不需要所谓的家庭的关怀，我只是……只想待在郁先生身边而已。”
　　他罕见地动了怒，胸膛剧烈起伏着，最后冷漠道：“还有，贺先生，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就不需要您来过问了。”
　　贺安恒闻言回过头来，喉咙里发出痛苦地呜咽：“栖栖……你妈妈她……”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望向沈栖的目光里除了哀求还有不忍。
　　可沈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他和贺安恒从前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哪怕见面他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勉强谈不上剑拔弩张而已。
　　他不该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表情，甚至他看他的那道眼神……就像在隐忍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子。
　　明明不该这样的。
　　沈栖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那个可怕的猜测让他浑身上下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你妈妈不敢告诉你，是怕你不能接受，”贺安恒终于涩声道出真相，“栖栖，其实你……你是我的孩子……”
　　沈栖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
　　贺安恒的眼中满是泪水，一字一句道：“沈栖，你是我和你妈妈的孩子，我才是你的父亲，你和他们郁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十九年前的一段往事再拿到如今来说，堪称情节陈旧，剧情老套。
　　无非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恋人因家长的阻挠而难成正果，不得不抱憾分手。贺安恒被逼娶了一位家中世交的女儿，梁馨月则带着一个月的身孕，匆匆嫁给了单方面追求她多年的沈成彬。
　　沈栖始终相信自己的父母之间曾经是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的。许是那时的梁馨月刚遭遇一场无果的情伤，而沈成彬多年夙愿成真，对待妻子的态度尚且也还温柔缱绻。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工作很忙，母亲时常带着他去给父亲送晚饭，然后在办公楼下的咖啡厅里耐心地等他下班，一家三口再结伴回家。大多数时候都是晚归，路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以致于他对“家”这个字的全部美好回忆里，也都蒙着一层暧昧而柔晦的暖橙色光晕。
　　几年后，贺安恒的父母和原配妻子相继离世，他与梁馨月之间熄灭多年的情火重新燎原，将沈栖本该维持着表面美满的家庭彻底付之一炬。
　　梁馨月没有主动提起，于是直到沈成彬病逝，他都不知道沈栖不是他的孩子。
　　至于郁家人，本来就隔了一层亲，临时被沈成彬托孤，更不会想到他其实另有生父。

　　沈栖愣愣地望向贺安恒，眼睛里像是起了雾。
　　这个男人在他印象中的身份，无非是母亲的出轨对象，是破坏他的家庭的第三者，可现在他说的这些，到底又算什么呢？
　　“……你骗我的，”沈栖颤声道，“是不是妈妈让你骗我的？”
　　贺安恒没有说话，默然地摇着头，又抬手擦了一把眼泪。
　　一旁的梁馨月却早已泣不成声：“栖栖，你已经成年了，如果继续待在郁家，这件事总有一天会被郁先生知道的……你和爸爸妈妈回家好不好……郁先生说他什么事都依你，只要你告诉他你想回家，他一定会同意……”
　　“你别说了，我不会相信你们的……”
　　沈栖惶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便往门外跑。
　　郁平安听到动静迎过来，见到少东家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也吓了一跳。
　　他连忙拦住沈栖：“小少爷，您怎么了？”
　　沈栖看都没看他，抬手把他推开就往外跑。
　　郁平安急得跺脚，扬声喊外面候着的保镖进来拦人，然而就这么片刻之间，谁都来不及反应，刚才还莽着劲儿往外冲的少年人忽然身体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在郁家当了一辈子差的老管家眼前一黑，差点就跟着躺了。

　　郁岁寒忙完济慈那边的事，回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傍晚。
　　沈栖还在昏迷中没有醒过来，他肘弯里的导管已经撤了，手背上却又埋入了新的针头，正吊点滴。
　　有个小护士在边上给他换水，边忧心忡忡地给念叨：“不是交待了要静养吗？怎么刚做完采集就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呀？”
　　郁岁寒脸色不怎么好，出了门便要训人，郁平安只得把东家的火气全须全尾地先接了下下，末了才老实道：“小少爷下午和他妈妈吵了一架，原本还想要离家出走，被我拦住了……这才……”
　　郁岁寒一听就猜到了是什么事，眯起眼睛“嗯”了一声：“他们想让栖栖回去，但栖栖不愿意？”
　　郁平安忙不迭点头。
　　郁岁寒冷笑道：“我养着你和外面那两个干什么吃的，连人都拦不住？谁许他们在这个时候和栖栖见面的？”
　　“先生，这……”郁平安苦着脸，“本来是拦下来了，但小少爷自己说要见……我这……”
　　“以后就别让栖栖和他们见面了。”郁岁寒一锤定音。
　　那时候梁馨月和他说想让沈栖搬回去住，他是说过万事都随沈栖的话，可那不代表她能够用自己的意志强迫他养大的孩子。现在他的小孩被伤了心，便是“亲妈”这层关系，往后在他这儿也不好使了。
　　郁平安忙点头：“知道了，回去就吩咐下去。”

　　一通火朝人发了出去，郁岁寒这才走进沈栖病房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哭过了，少年人的鼻尖通红，眉间皱起小小的川壑，看起来躺得极不安稳。
　　郁岁寒在床边坐了下来，想摸摸他却又没抬手，只拿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最近自己把这孩子看得重了些，之前摆在家里，要什么给什么，从不必多费心，但时日渐久，哪怕是遵不会说话的瓷器，摆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还那么黏他。
　　梁馨月想让他搬去贺家，沈栖看来是真伤了心，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怎么收拾，郁平安不敢动他的私人物品，于是那本向来被他护得好好的速写本都没挂上锁，内页还卷了一角，潦草地搁在床头。
　　郁岁寒便轻手轻脚地将那画本拿起来，想把页脚抻平。
　　然而不看还好，只是低头瞥了一眼，他的心头便是一跳。
　　——那上面画的……竟然是他。
　　画面上的他正倚在船舷边，湖上的风涌过来，将他的额发吹出了一点小小的弧。郁岁寒隐约记得，那是放暑假的第一天，他带沈栖去平湖山庄度假，在前往湖心岛的游轮上发生的事。可那时沈栖专心致志地看着船外的水鸟，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
　　他抬手又翻了一页，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忍不住愕然望了一眼沈栖。
　　原因无他，只见这厚厚的速写本已经画满了半本，画中人却无一例外……
　　全都都是他。

　　暮色四合时，沈栖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怕打扰他静养，房间里的灯开得很暗，他浑身酸软，嗓子也渴得冒烟，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水”，便有一只手把杯子递过来，扶着他饮水。
　　混沌的视线里有了焦距，他才看清床边坐着的人，是郁岁寒。
　　“郁先生……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中央空调开得低，郁岁寒替他把被子掖好：“来了一会儿了。”
　　沈栖头痛欲裂，意识渐渐回笼，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还有贺安恒和梁馨月的泪水……
　　他本能地认为自己需要一点儿时间，来独自消化这个可笑的事实。可病中脆弱的情绪，又让他下意识想要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助。
　　“郁先生，我有件事……”
　　他喊住他的郁先生，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这个一生中最残忍的真相，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点微薄的安慰，可话才说到一半，又陡然收了声。
　　因为他看到郁岁寒的手里，正拿着他忘了上锁的那个速写本。
　　……什么都完了。沈栖绝望地想。

　　“你都看到了。”他声音喑哑。
　　郁岁寒点头，牢牢盯住自己的孩子，沉声问他：“为什么？”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他“栖栖”，声音里也听不出别的什么情绪来，他的目光万分陌生，里面藏着的全是沈栖看不懂的东西。
　　但沈栖忽然就笑了起来。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在意这个动作牵动手上的针头，让血液倒流回小小一段，自然也错过了郁岁寒眼中微微浮起的波澜。
　　在此之前，他像是一个被判了斩刑的囚徒，怀揣着那一丝微薄的获释的希望，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行刑人挥刀。直到此刻，达摩克里斯之剑轰然斩落。
　　他终于可以安然赴死了。

　　“因为我喜欢你，郁先生。”
　　沈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梦呓：“……就是你想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