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12、第 12 章

　　郁家父子俩显然都没料到沈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平日里乖巧懂事，眼睛总是低低垂着的小孩，此时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栖栖，你到底怎么了？”郁岁寒皱眉问，“你们学院的交流计划，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沈栖的声音里难得带了点哭腔，“郁先生，是您做主为我争取到的这个保送名额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沈栖想。老天爷就算天生和他不对付，也不该在这个日子里和他开这样一个玩笑。饱受期待的水晶球被狠狠摔碎，里面竟然没有飞出瑰丽的蝴蝶，反倒流开了满地苦水。
　　他仿佛被人戳住了软肋，眼前一阵发黑，手也抖得厉害，那张薄薄的纸片似有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掌心，压得他浑身上下都疼。
　　“我不想去……”最后，他在郁岁寒的膝边跪了下来。
　　沈栖伸手抱住郁岁寒的腿，把头埋在他的膝上，声音里像是下着一场潮湿的雨：“郁先生，你明明说过不会强求我离开你的……就在前不久，你才答应我的。”
　　郁岁寒眉间的“川”字拧得更深：“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在要求你离开我？”
　　他发觉自己最近越来越搞不懂沈栖到底在想什么了，这小孩子敏感得过头，也脆弱得过头，如履薄冰的童年招致他比同龄人更多一些思虑，他好像什么都怕，怕别离，怕抛弃，怕失去，怕背叛，并且随着年龄渐长，这些毫无根据的担忧竟有日渐加重的趋势。
　　这叫郁岁寒有些难以适应，毕竟从前的沈栖一直都很听话。
　　况且他长在郁家，要什么没有？谁不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小少爷？到底又怕什么呢？
　　“不想去就不去吧。”最后郁岁寒妥协道，“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骗你。”

　　他当着沈栖的面撕掉了那张审批表，还嫌不够，又将碎纸揉成一团，扔进了郁燕山的钧瓷笔洗之中。
　　“现在放心了？”
　　好在沈栖尚且没哭出来，揉着眼睛“嗯”了一声，鼻音浓浓的。
　　郁燕山出言笑他：“栖栖长大了，怎么反倒爱撒娇了？”
　　“爷爷，我不是……”
　　沈栖觉得不好意思，抬眼正要说话，但陡然对上他的眼睛，背后却顿时爬上了一层冷汗。
　　老爷子一生横刀立马，见惯了商场上的阴谋阳谋，虽然早已放权给了儿子，但沈栖知道，爷爷绝不像表面上一样，只是个含饴弄孙的慈爱老人。这还是第一次，他在沈栖面前直白地露出那种颇带深意的审视目光。
　　沈栖莫名有一种心事被洞穿的错觉，仿佛自己已经被这道目光剖成了两半，正赤条条地陈放在炎夏的太阳底下。
　　好在，郁燕山的打量只在一瞬间。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扬声喊了一声阿鸣，让侯在门外的下人带着小少爷先下去。
　　“我和岁寒还有话要说，栖栖，你先去找哥哥弟弟们玩一会儿。”
　　沈栖不敢不从，乖乖地跟着阿鸣离开了。
　　等到小花厅里又只剩了他们父子两个人，郁燕山这才望向郁岁寒，表情有些玩味。
　　“我都不知道，栖栖黏你黏成这样，”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我叫你宠他，岁寒，也没让你对他太过溺爱。”
　　郁岁寒神色不虞：“爸，当初把栖栖送到我身边的是您，既然送了过来，怎么样去教，我想就不必您过问了，我自然有分寸。”
　　“分寸？你能有什么分寸？”郁燕山哂笑，“你没养过小孩，不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来日总会出事。况且他到底不是你的亲生子，往后你要是成了家……”
　　“……我说了，这件事不着急。”
　　“再不急也是要说的，”郁燕山沉声道，“你的私事，我是管不住了，但郁家总要有个当家主母！阿鸣跟你了快二十年，一句话说得你不高兴，你就能把人贬回来，现在我也要这么说，怎么，你能把我这老头子贬到哪里去？！”
　　郁岁寒听出父亲隐隐动了怒，面无表情地望回去，父子两人隔着一张桌对峙，一时间都无人出声。
　　片刻后，郁岁寒从容地站起身来：“这件事往后再说。”
　　“爸，今天我就先带栖栖先回去了，”他冷声道，“家中的叔伯，还要麻烦您多招待。”

　　沈栖的十八岁生日，直到很多年后他再想起来，都仍然觉得那是在无穷的惊惶之中度过的。
　　热闹的气氛没法给他走入成年的欢喜，甚至精致的蛋糕，香气扑鼻的长寿面，旁人看似真挚的祝福，都不过只是毫无意义的仪式。
　　相反，他总觉得自己沉在深海里，是在做一个长梦，仿佛一觉醒来就会睡在千山万水之外，欧顿公学精致却冰冷的学生公寓里。
　　那个让渊大艺术学院的学子们趋之若鹜的机会，对他来说却是逃不开的梦魇。
　　郁岁寒想让他远渡重洋，并且他觉得那不叫抛弃，甚至是种成全。
　　沈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会让他有这样的误解。
　　当初在小花厅里，手里捧着那张审批单，他甚至差点就不顾一切地对郁岁寒坦白了。
　　他想说我喜欢你，想说我知道我卑鄙而贪婪，有了不该有的妄想，可我什么也不求，不求你的回应，不求你的谅解，只求你不要赶我走，让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哪怕像从前一样，只做一尊默然无声的玻璃雕像也可以——
　　好在这时，郁燕山的目光适时打断了他。
　　那道眼神犹如一个无声的警告，让他把所有心声囫囵一把团起来，重新塞回了专属于自己的，幽暗的洞穴里。

　　沈栖既然不肯，郁岁寒一贯是不会强求他去做什么的，此事便也暂时压下了。
　　说来也巧，这个缪斯计划的保送名额，其实根本就只是个附加产品。
　　当初郁岁寒将捐赠美术馆这件事交待给常司礼去办，常助理和渊大那边沟通回来，便同他汇报，说是作为感谢，学院方主动提出要给小少爷一个免申的交流名额。
　　郁岁寒还特意在百忙之中抽空了解了一下情况，毕竟沈栖若想出国留学，照他的手段，有的是学校让自家小孩选，但欧顿公学的办学者不知从哪里承来的一脉文人清贵，名声做得清高，偏就不认钱权。
　　郁岁寒根本没去深思沈栖愿意或者不愿意，本想有这么一个机会给他，说不定能哄他高兴几分，哪里知道偏偏触了沈栖的霉头。
　　也是越大越不好哄了，早先随便一点好，便能让他偷偷摸摸喜欢得眼睛都弯起来，如今千筹万备了一份大礼，却还能惹他不痛快。
　　可他的小雏鸟不愿意学着远飞，郁岁寒又是没什么心思去逼的。
　　他在沈栖身上花的心思并不算多，若凡事都要劝，怕是早就腻味了，也不见得能把人好好宠上这么些年。

　　小少爷过了成年生日，便是名义上的大人，不过先生的态度摆在那里，家宅里便也一切照旧。
　　这月月底，郁岁寒又带着沈栖去现场查收了生日礼物。
　　新造一座美术馆显然是早就被济慈提上了日程的事，土地已经批下来了不说，工程也动得很快，甚至连馆中藏品都陆续从国内外各地运抵渊城，并配了专门的安保人员，暂时寄存在市立美术馆。
　　“工期是两年左右，”郁岁寒亲自开车从家里接他出来，停在工地边，“能赶在你大四的时候建成。”
　　沈栖趴在窗口看得眼睛发亮，回头道：“谢谢，郁先生。”
　　脸上倒是不见一点儿阴霾，想来才是真的哄回来了。

　　渊大将艺术学院撰写的感谢信特意登了校报，此事后来也成为假期里正闲来无事的学生们口中的一件大谈资。
　　顾斯微得知这个消息，更是偷偷打电话过来找沈栖问情况。
　　“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少爷，过生日都是送房送车送公司呢，”顾斯微咋舌道，“你叔叔也太花心思了吧……”
　　“哎，小栖，你有没有看过班级群啊，那天基本全院都炸了，说是建馆还没什么，有钱人家的一贯操作，没想到竟然连藏品也能一起送……团支书那个抠门货拉着几个女生在那边精打细算，挨个儿数报价后面的零，都数得快要自闭了。”
　　沈栖哭笑不得，小声说：“……别提了，我都不知道郁先生到底花了多少钱。”
　　郁岁寒花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跟划日历一样随手划账，他是见过架势的。
　　顾斯微就“噢哟”了一声，唯恐天下不乱地说：“看来他还是很看重你的嘛，小栖，我觉得你还是不用悲观得太早，毕竟喜欢这种事……”
　　沈栖脸上的笑意在听见这话的时候便淡了下去。
　　他打断顾斯微，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其实喜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可是斯微，无论如何他也是我叔叔，你让我到底怎么乐观？”

　　不仅没办法乐观，还要趁早断了念想。
　　顾斯微能接受好友的钟情对象来得惊世骇俗，可别人呢？
　　沈栖又想起郁燕山望向他的那道眼神，也不知道精明了半辈子的爷爷到底看出了些什么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