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栖寒枝》云怎知

10、第 10 章

　　等到十八岁生日将至的时候，沈栖的病总算是好得差不多，脸上也养回了一点气色。
　　郁岁寒这家长有时当得十分专制，譬如无论自家小孩年满几岁，是不是早过了围炉共唱生日歌的年龄段，总会在生日当天定制一个巨大的多层蛋糕回来，令家中的来客、管家、女佣、司机，甚至门房，人人都能分得一块。若诚心说一句“小少爷长命百岁”的吉利话，还能从他手里讨到一个颇有分量的红包。
　　但今年，许是正日子要回郁家老宅去过，蛋糕提前一天就送了过来，那时候，郁岁寒本人甚至都还没有从公司回来，和西点店的配送员一起登门的是他的三助林妍。
　　“先生要晚一点才能到家，不一定能赶上零点，”林妍道，“小少爷可以先把蛋糕分了，如果太晚就先睡下，明早他会陪您一起回老宅的。”
　　沈栖点点头，礼貌道谢：“我知道了。”
　　他有一双深褐色的瞳孔，盛在光下，犹如玻璃珠一样剔透，但或许是兴致不怎么高的缘故，里面并没有什么光彩，看起来有种寡淡的薄凉。
　　林妍想起五年以前，正是自己帮着老板去跟进的沈栖的监护权让渡手续，那时还唯唯诺诺，话也没几句的小孩，一晃眼竟能长得这么漂亮了。
　　只是可惜了没姓郁，但也幸好没姓郁。
　　“对了，小少爷，”林妍又道，“生日快乐，祝您长命百岁。”
　　沈栖听得一愣，林妍便笑着眨了眨眼睛：“这一句，是先生特意吩咐的。”

　　没有郁岁寒，郁家对沈栖来说就是一座空宅。
　　小苒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也食不知味。饭后接到梁馨月的电话，做母亲的好歹没有记错他的生日，末了才支支吾吾地提醒他，说手术时间已经确定下来了，就在一个月以后，他需要提前一周入院观察。
　　沈栖忙着分蛋糕，潦草应下，听了没几句就匆匆挂了。
　　他近来越来越厌烦与梁馨月交流，那边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惴惴不安，他反倒越觉得浑身不爽快，一半是不习惯母亲带着谄媚的亲昵，一半则是想到了那个太过唐突的要求。
　　让他离开郁岁寒？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想到让他离开郁岁寒？
　　他们又不欠他什么，非要这么殷勤，沈成彬死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来来去去还不是因为贺悠悠，没半分是顾着他沈栖的。
　　沈栖心里几乎有点恨，怪不得他这一生到头，唯独想一个郁岁寒想得快疯魔。原来是天生余出来一腔对父母的亲厚和挂念，全都囫囵匀给了那个人了。

　　一晚上吉祥话听了许多，他却没吃下几口蛋糕。
　　但到了半夜，胃里仍像积了食一样发燥，扰得他怎么也睡不着。
　　沈栖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思绪乱得像个被猫爪子蹂躏过的毛线球。他看自己往后的路，只觉得十八岁以后仍是一片大雾。似乎有个什么人从雾气里朝他伸出手，他想去握，那只手却又甩开了他，在雾里囫囵一搅，反倒把白糟糟的一片空茫搅得更浓了。
　　沈栖心跳得厉害，他翻身下床，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大半个房间，走到衣柜前猛地拉开。
　　只见一件白衬衣叠得整整齐齐，正放在柜子的最顶层。
　　只这么一眼，急促的呼吸轻轻一顿，紧绷的嘴角也蓦地垮了下来。
　　那原本是郁岁寒放在办公室备用的一件衣物，上回他在病中穿了回来，郁先生自然不会再穿，佣人们洗净之后，便直接送到了小少爷的房间里。
　　沈栖牢牢盯着它，不知怎么回想起了那天被郁岁寒抱在怀里的感觉。
　　片刻后，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睡衣，胡乱套上那件衬衫。
　　然后返回床上，沉默地睡下了。

　　隔天一早，沈栖睡醒时不过七点出头。
　　郁岁寒晚归成性，不知几时才回来，却也已经西装革履地坐在楼下吃早餐了。他的袖口处，一对叫沈栖觉得万分眼熟的琉璃袖扣正反射着晨光。
　　“生日快乐，栖栖。”郁岁寒看见他，便说，“昨天许好愿望了吗？”
　　“许过了呀，”沈栖说，“希望爷爷身体健康，郁先生一切顺利。”
　　“那你自己呢？”
　　“我？……心想事成吧。”
　　其实这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或者说，他把所有的忧思和愁绪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根本再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好许。
　　可他也在日复一日无望的暗恋里学会了撒谎，一些无伤大雅的谎，借此维护他和他的监护人之间薄弱至极的平衡。
　　郁岁寒招呼他坐下，边道：“这种太容易办到的事，似乎并不值得浪费你一年一度的许愿机会，明年可以换一个。”
　　沈栖听得一愣，抬眼去瞥他：“郁先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怎么会，”郁岁寒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栖栖心思太多，叔叔怎么猜得到。”
　　——叔叔。
　　除了十三岁才来郁家的时候，沈栖已经近五年没有听到提过这个称呼了。
　　他心头一跳，忙道：“我、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着急，等你想到再说，”郁岁寒端起咖啡杯，四平八稳地饮了一口，“你知道，你是我的小孩，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口味极其挑剔，只喝滤泡淬煮出的清咖，连咖啡豆也要用湿法加工过的，纯正的苦中带着一点明亮的酸，沈栖曾经有样学样地尝过，但觉得那味道实在太古怪，他一口都咽不下去。
　　可此时，当初的苦味竟然意外地穿透了记忆，触动着他的嗅觉与味觉，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不，你给不了我的。他无比苦涩地想。

　　郁家老宅建在渊城城郊，是一座五进的大院。
　　平日里只有老爷子郁燕山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叔公伯公常住，只有遇上年节时候，小辈们才会从外面赶回来。
　　家中的堂亲表亲众多，除了几个在重洋之外留学扎根的以外，大多进入了济慈旗下的产业就职。郁岁寒是长房的嫡系独苗，掌权至今，作风赏罚分明，上头的几个兄姊都有些怕他。也正因如此，因着一个外亲的生日而把一大家子人喊回来，这种万分小题大做的事情，竟都没什么人敢嚼舌根。
　　郁岁寒领着沈栖赶到的时候，午宴已经在布菜了。
　　满屋子的女眷们正热热闹闹地搓麻将，几个老辈则在茶厅里盘核桃逗鸟，沈栖跟在郁岁寒身后走进内宅，听到人人都要祝他一句“长命百岁”。
　　他只好朝他们笑，一声又一声地回应说“谢谢”。
　　他是今天的寿星，可依旧觉得自己是客，丝毫学不来主人的从容和矜娇。

　　郁燕山年过古稀，除了膝下冷清以外，一辈子手段铁血，并未遭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故而身子骨还十分健朗。
　　见到沈栖，他立刻笑着招了招手，一如所有慈祥的长辈。
　　“栖栖来了？又长高了不少吧，快来，给爷爷看看。”
　　按照亲缘关系，他是沈栖的舅公，却亲自教着沈栖改口叫了“爷爷”。郁家这一辈的孩子，在老宅里莫不是被人称作“堂少爷”或“表少爷”的，只有沈栖是独一无二的“小少爷”，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要郁岁寒一天没有亲生的孩子，就没人能动这位小少爷的地位。
　　沈栖知恩图报，每次回老宅，都要带点什么东西孝敬爷爷，这回更是一支锦盒装好的百年野参。
　　郁燕山看他带来的东西金贵，猜到背后肯定有儿子出谋划策，也并未揭穿，只笑眯眯地收了，把沈栖拉到身边说话。
　　先问他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又问郁岁寒有没有亏待他。
　　末了才道：“我听岁寒说，我送你的东西，你不肯要？”
　　沈栖一时语塞：“爷爷，太贵重了。”
　　“能比你贵重？”郁燕山唬他，“再说，自家的东西，不交给自家孩子，难道还能给外人？”
　　“爷爷……”
　　沈栖坐在他腿边的小凳上，被他牵住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没办法向疼宠自己的老人述说心头那点恶心又背德的念头。
　　该怎么说呢，说你当亲生孩子一样疼爱的小孙子，他竟然肖想你的儿子，他想被他按在身下侵犯，想做他唯一的入幕之宾，他想到快疯了，想到宁愿将什么天理伦常通通都弃如敝履，一边痛苦一边隐秘地快活着。
　　可沈栖说不出口。
　　他甚至害怕被任何人察觉，害怕被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只能将自己忍成一座端庄而乖巧的雕像，用泥灰灌注的硬壳牢牢封锁住七情和六欲。
　　近来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缘由，也不过是察觉到这层壳已在岌岌可危。
　　或许再不多时，就要被里面滚烫翻涌的熔岩冲破了。

　　郁燕山见他不说话，虽然不知道他在为难些什么，到底是不忍心强求。
　　“不过也没关系，不要就不要，爷爷老了，摸不清你们年轻人的喜好了，”说着他拍了拍沈栖的手，慈祥道，“但岁寒给你准备的一份厚礼，你可不许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