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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众生之梦(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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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韩焉辞的人生之坎如期而至。
从他第一次提起那台重要的手术开始,许振便试图劝说他不要参加,但不参加的理由太贫瘠,只有一个风险大,自然没办法说服斗志满满的韩焉辞。
当他发现不可能阻止韩焉辞参加手术,就开始想办法阻止意外。
当年那台手术之所以会失败,并不是操作上的失误所致,据说是治疗方案本身就有问题。
许振打听治疗方案是怎么确定的,韩焉辞说,方案是他首提,经由教授修改,通过了专家会诊,如此确定下来的。
“这个方案最初是你提的?”许振心想,怪不得教授能把锅甩到一个年轻助手身上。
说到这里,韩焉辞不禁有些兴奋:“教授说我的方案非常独特,但太激进了。他做了很大改动,虽然最后的定案和我的想法天差地别,他还是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了,还在会诊上告诉其他专家,我才是方案的提出者。这两年他对我的提携,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他对我恩重如山啊。”
“原来如此……”
许振原本就在想,老教授如此看重韩焉辞,把他当亲传徒弟培养,为什么会狠心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现在看来,一切很可能是阴差阳错。
老教授最开始真的打算提携韩焉辞,所以把提出方案的功劳都给了他。后来出了问题,罪过自然也扣到他头上。老教授并非故意栽赃,也许是见到病人家属的报复,太害怕了,才没有为他辩解。
他不见得是坏人,只是缺乏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
他的懦弱毁掉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可他却在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一如既往地享受着本该失去的荣誉、尊敬和事业。他可能会在经年累月的愧疚里受尽折磨,但更可能长期逃避,直至篡改自己的记忆——方案真的是他提的,和我没有关系。
这听起来十分恶毒,实际上是许多人都能干出的事。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人们良心的份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
了解真相之后,许振告诉韩焉辞:“虽然老教授是为了你好,但不能否认他才是方案的提出者。阿辞,我觉得你没必要占走这份功劳,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就不是。”
韩焉辞有些脸红,“我也在会诊上说过,不过专家们好像都没当回事。”
许振叹息。老教授提携爱徒的意思那么明显,其他专家自然睁只眼闭只眼,后头出了事,他们会不知道锅在谁身上吗?只是一个个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许振道:“改后的方案和你原先的完全不同了吗?”
韩焉辞点点头,而后皱眉:“不过我总觉得,这份新方案有风险。”
“有什么风险?”
“太保守了。这次的病人位高权重,很有主见,不是个省心的。如果术后他一松懈,不遵医嘱,很容易预后不良。”
岂止是预后不良。许振明白,韩焉辞不可能不参与手术,也不可能撤销自己“方案提出者”的身份,更不可能改变治疗过程,让意外不再发生。
也就是说,事情是没办法阻止的。
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只能事后弥补了。
没过多久事就发了,病人病情恶化,家属问责韩焉辞,还把他从治疗小组里踢了出去。
几天后治疗宣告失败,病人变成植物人,家属彻底疯掉。
医院第一时间辞退了韩焉辞,把他从员工宿舍赶了出去,其他医院也都不敢要他。
韩焉辞一夕失业,也没住的地方,提着两只行李箱在夜风里流浪。
他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星空,有些无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不过短短几天,他就从前途光明的医生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为什么会这样?
明天得先找个住的地方,但今晚也不能住酒店 ,得省钱……看对方不死不休的模样,他将会有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要省吃俭用才行……但是以后该干什么?他们说要吊销自己的行医资格,是真的吗?
不想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发生些好事的。韩焉辞裹了裹衣服,缩在长椅上准备睡觉。
迷迷糊糊间,他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院长?”他起了身,“我梦里怎么有你?”
“怎么不能有我?”许振在他身边坐下。
“在这种失意关头,我不该梦到你这种奔四大叔的。”
“你还嫌弃奔四大叔?有你奔四的时候。”
“那就远了,我不爱想。”韩焉辞复在躺椅里窝下。
“看不出来,你还挺随遇而安。”
“我这明明叫走投无路。”
“那就跟我走吧。”许振朝他伸出手。
“什么?”
“睡外面会感冒的,走吧。”
“跟你?去哪?”
“忘了我是开孤儿院的?你这孩子虽然大了点,勉强也能有张床位。”
韩焉辞愕然坐起来,“这不是梦?你是真的?”
“这叫我怎么回答。”许振道,“当然是梦。那你跟不跟我走?”
“走。”韩焉辞立刻提起行李箱。可是迈出几步之后,他又停下了。
“要不还是算了,”他犹豫,“我去……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医生,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病人家属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不想让我好过,说不定会对孤儿院下手,要不我还是走吧。”
许振静静地看着他,“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也许回老家,先……找份零工,过几年再重新出山。”
许振摇了摇头,直接把他塞进车里。钟毓秀就在驾驶座上等着,见人和行李都被扔了进来,二话不说打起火,不给他逃跑的余地。
许振按住韩焉辞,给他系上安全带,告诉他:“孤儿院是社会福利机构,那些人再大胆也不敢对我们做什么。你就先待在医务室吧。正好医务室的老陈快退休了。”
韩焉辞偷瞄他的侧脸。
在许振目光扫来时,又赶紧正襟危坐。
过了一会儿,他终究忍不住问:“你真的不怕?”
许振的语气很认真:“别把我想得太伟大。阿辞,我不怕,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打倒我。”
“哦……”韩焉辞依然控制不住地注视他。
许振想起往事,有些感怀,“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强权才是唯一的道理。这些年见了不少事,真是无不在印证这句话。”
“你也招惹过强权?”
“是啊,我惹出来的事可比你严重多了。”
“有多严重?”
“直接引发了一场战争,你信吗?”
钟毓秀瞧着后视镜:“老爸,但凡少吃一粒花生米哈。”
许振:“……专心开你的车。”
韩焉辞却道:“我信。”
“你信?”
“人生如梦,又有什么是一定不会发生的呢?我不是信你所说的话,我是信你不会骗我。”
许振往椅背上一靠,道:“我比你不幸,也比你幸运。我引发了那样的后果,却没有为此承担责任。”
“为什么?”
“因为……在那件事里,我所扮演的是你教授的角色。”
他望着窗外,“明知道责任都在我身上,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就那样看他背负一切黯然离场。他说他替我扛,是啊,我的确……没能扛起。”
“他怪你吗?”
“最不懂的就在这了,他竟然一点也不怪我,还叫我替他好好活着。”
“我也不怪教授。”
许振惊讶地看着他。
韩焉辞却道:“因为我知道,他也扛不起。他有八十多岁卧病在床的父母,有妻儿子孙,有仰赖他生活的一大家子。而我,只是独身一人,父母都不需要操心。”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他的研究,有他的临床实验,有他参与研制的新药和新型治疗手段,还有我可能一辈子都发不了的那么多的顶刊论文。”
“他有他的……他的医学建树。”
“教授有更重要的责任要扛,所以我理解,我能承担他扛不起的这些东西。我觉得,你那位朋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说替你扛,未必你就真的扛不起。他只是认为你不应该背负这些,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等着你去扛。”
许振摇下车窗,吸了一口清冷的夜风,身心皆畅。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喃喃道,“多活几年还真是不一样,就算在梦里,也比小孩多几分见识。”
“你在说什么?”韩焉辞疑惑。
“没什么,我在想……你说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有什么坎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