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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众生之梦(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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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三个人。除了阿刽仍是活泼性格之外,刚上大学的韩焉辞和刚参加工作的苏荼,都和日后截然不同。
苏荼元气满满,活力四射,一点也看不出后来的闲散样子。韩焉辞更离谱,此时竟是一个温柔飘逸的青年。
他见了许振,腼腆一笑:“院长叔叔。”
许振太不习惯了。你的老头衫呢?你的拖拉板儿呢?你那凶神恶煞的花臂呢?
这家伙把脸洗干净,胡茬刮干净,头发收拾出型,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之后,人是真的帅。
和归鹤鸣的孤傲拔群、星宫的潇洒不羁、岁杀的冷淡凶戾都不一样,韩焉辞的长相可以用标志形容。眉目如画,轮廓典雅,漂亮但不女气,具有一种纯粹的美。
他的眼神对视过来,微微一笑,就让钟毓秀看直了眼。
许振难以想象,如此温和美好的青年,后面会变成那副半死不活的糙样。
韩焉辞看起来是三人中的突破口,许振对他本人也很感兴趣,话题一直围绕着他。
谈到医学生的校园生活时,晋云康兴冲冲地拿出了一段视频。
“这是我们学校医学院的入学宣誓,阿辞是领誓的那个人,这段视频在网上都火炸了!你看他,多帅!”
“有我帅吗?”傅恒道,换来了一个白眼。
视频里少年风华正茂,通身的干净与明亮,拳头抵在太阳穴边,眼神坚定,口齿清晰:“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说一句,满场的学生便跟一句,充满少年志气的声音回荡在会场里。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 ,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视频的标题叫:医学院新生誓词《大医精诚》,未来苍生大医,而今风华正茂!
穿着白衬衫的韩焉辞果然一身风华,只有许振知道,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后来并没有成为苍生大医。
根据情报处的资料,韩焉辞是个医学天才,还在实习时就崭露头角,被一名德高望重的教授手把手教导,前途无量。
有一次他给一台重要的手术做助手,由于治疗方案出了偏差,术后病情恶化,家属问责,教授却把锅甩给了韩焉辞。
病人家属颇有能量,决心让韩焉辞在行里混不下去。不到半年后,他就被吊销了执业医师证。
他尚有傲气,不愿意窝囊转行,便跑到港岛。无意中救了九龙大哥陈宝刀一命,从此成为陈宝刀拜把子的忘年交,也是他的专属医师。
陈宝刀被捕后,韩焉辞带着他给的钱回了内地,并收养了女儿针针。十二年后陈减刑出狱,韩焉辞把他接回内地,给他养老送终。三个人组成了奇怪的祖孙三代。
至此,当年那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已然变成开黑诊所穿老头衫混吃等死的花臂大叔,那些誓词只怕也忘干净了。
倘若许振不曾见过韩焉辞当初的风采,便只会叹一声命里该无。
但现在见过了,他就觉得……
真是,可惜。
*
三个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心结,许振只得耐心等待。
平淡的日子一过又是四年。
期间,在他的刻意联络下,苏荼一直资助着孤儿院的孩子,韩焉辞和阿刽也经常来做义工。
四年后,三人的状况还没理清,小道士那边率先出了岔子。
这么多年来,许振一直和崔道仕的养父母保持联系,偶尔让钟毓秀带自己去看一眼。但养父母从不主动联系孤儿院,小道士离开的时候也才四岁,记不住事,对孤儿院感情不深。
钟毓秀他们都劝许振,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路,不要太过挂念。
但许振仍是每月都打一个电话,了解小道士的情况,如此一坚持就是十年。如今的小道士十四岁,上初二了。
上初二的小道士离家出走了。
道士作为众生梦的起点,应该是一个很特殊的角色,没想到说失联就失联。
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许振冲到镜子前问:“别的都好说,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在这个梦里,清微子到底是什么角色?”
半晌,无人应答。
许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这十几年来他时常对镜提问,除第一次之外,再也没得到过应答,利维坦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他知道不会有回应,便扶着洗手池沉思道:“不对,道士的存在太特殊了,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交集。所有人都有一个切入的节点,只有他是从襁褓里开始的……”
他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在清理思绪,“为什么选道士作为众生梦的起点?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手头线索不够,难以从千头万绪中厘清真相,他摇了摇头,直起身子。
抬头的那一瞬间,镜子上浮现了水迹:“不是起点……是托底……”
许振动作一顿,这还是十四年来利维坦第一次回应他。
镜子勾勾画画,写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的人生是众生梦的托底。”
“你好像恢复了不少,”许振发现,“都能跟我正常对话了。”
利维坦道:“多谢你。”
“托底是什么意思?”
“众生梦建立在清微子人生梦的基础上。他的起点是众生梦的起点,他的终点是众生梦的终点。其他人有可能停滞、偏离、迷失,他的人生会一直继续。”
“为什么要这样设置?”
“以防万一。”
“……以防我解不开其他人的心结,推动不了众生梦是吗?这样一来,你至少可以从道士的梦里汲取力量。”
“你很聪明。”
许振沉吟道:“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选他?”
“他无心结。”
“这……真的吗?”
许振看过道士的资料,但那份资料并不全,只追溯到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道士是一个打零工度日、偶尔做点小本买卖的市井小民。二十多岁第一次婚姻失败,妻子带着儿子再嫁。三十多岁又创业成功,过上小康生活,也步入了第二次婚姻。
就在结婚那天晚上,当地发生了七级大地震,他的父亲、老婆、事业,全部陷在那场地震中。他患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此后一直蹉跎度日。
四十岁时,他在破道观认了师父,当了道士。师父身染重病,不过一年撒手人寰。从此他便独身住在山里,靠着道观遮风挡雨,坑点过路人的香火钱。
资料里没有提到他成年前的生活,那时候技术不到位,留下来的资料少,情报处没必要花费精力查得那么详细。
许振不懂的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心结?
一个曾经患过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没有心结?
但这的确是事实,否则利维坦也不会选他做众生梦的托底。
许振突然有一个猜测,“你是不是入梦了?这十四年你不会一直跟在道士身边吧?”
上一次,利维坦害怕承受不了人生梦的迷失,让许振替他进入千列星宫的梦汲取力量。通过那个梦,他恢复了一些力量,那么这次很有可能冒险亲自进入。
毕竟,让许振一个人参悟十三人的人生,也太难了。
许振的猜测是对的,利维坦用陶醉的语气告诉他,道士的梦里盈满了力量。他不关心这个:“这么说有你看着,我可以不管他了?”
“你可以试着找到他,参悟他的人生,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谢谢,我还有十二段人生要参悟,已经忙不过来了。”
“你的工作量可以减轻,”利维坦说,“除了道士之外,还有两个没有心结的人。”
“哦?是谁?”
“你猜猜。”
“韩针针算一个,另一个是苏荼?”
“是韩针针和梁子规。”
“阿刽?”许振有点惊讶,“怎么会是他?”
“自己悟。”
这番对话过后,许振就对小道士放了手,转而观察起阿刽来。
他倒也听说过对方的一点事迹。
阿刽是个天才黑客,十二岁自学编程,十四岁就精通网络安全。十六岁时,由于白鹰和夏国的一桩纠纷,他入侵了白鹰某个政府网站,把夏国国旗挂在上面。此举直接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黑客大战。
他引出了这么大的事,却完全没暴露踪迹,直到大学毕业才被国安找上门,接受了招安。
算算日子也就是最近了。晋云康和阿刽最近在忙毕业的事,韩焉辞则开始了医院实习。
没几天果然传来消息,阿刽考进了警察局。
晋云康说这事的时候一脸纳闷,“他啥时候去考的?我咋不知道?”
许振趁机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晋云康道:“极客,但不是典型的极客,活泼健谈,很会来事儿。跟系里那些导师处得一家人似的,结果只为了让人教他技术,一有啥好处给他,他就嫌麻烦往回缩。你别说,还有点淡泊名利那味儿。”
许振若有所思。
韩针针、清微子、阿刽三个没有心结的人,就像是这世间的三种清净:一种还未看过,一种已看遍了,还有一种只看眼前,余者概不入心。
*
伤疤很少写在脸上,不管经历多少事,日子都是柴米油盐地过。一个人心里到底澄明洞彻还是千回百转,只有自己知道。
所以许振观察了四年,仍不知道苏荼的心结是什么。
他铺开一张纸,把尚未出现的六个名字写上去。
杰恩和希望心结已解,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都不会形成阻滞。阿刽既然没有心结,那么只要继续往下走,总能认识刺隐和皮影。韩焉辞的坎无疑是那台失败的手术,只要帮他迈过去,就能遇见陈宝刀和针针。
看来只能从韩焉辞入手了。
大学前四年韩焉辞就经常到孤儿院做义工,实习之后也频频被许振叫过来,大事小事从不落下,俨然成了孤儿院编外成员。
韩焉辞每次来,许振都要给他拍一堆照片:他照顾孤儿院的小孩、陪孩子玩耍、系着围裙做饭、在沙发上累到睡着……
不光照片,还有视频,每次还必须选好光线和角度,力求拍出来既有烟火气又不失漂亮。
韩焉辞也一笑而过,由着他拍。
“你一个劲儿拍他干什么?”钟毓秀好奇地问。
“我看自媒体行业大有可为,打算做一个视频号,拍点素材。”许振随口道,“你们要能有他这么好看,我也拍你们。”
“瞧这话说的,你闺女至少算清秀可人吧,还有你那俩干儿子,虽然不如阿辞,但也都水灵着呢。”
“我哪俩干儿子?”许振扭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干儿子?”
“啊呦,”钟毓秀一捂嘴,“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康康和老傅盘算着认你当干爹,他俩能走到一起多亏了你,为了感谢你,决定给你养老。”
许振心道,还养老?送终还差不多。
等到梦醒,他俩不把我拆了那只是因为实力不允许。
“让他俩消停会儿,收你当干闺女是见你可怜,再来俩,吃不消。”
“别呀,我还想认哥哥呢。老傅不可怜吗,康康不可怜吗?”
“一个年纪轻轻事业有成,一个出生就在终点,可怜什么?”
“再有钱,那也没爹妈呀。”说话的是挤过来的晋云康,他巴着许振的胳膊,可怜兮兮:“虽然我现在还有,等出了柜就也没了。”
许振见他小狗一样的神情,突然来了兴致:“先叫声爸听听。”
“爸爸!”
真好听。
许振看着不远处的傅恒:“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也要认?”
在这个梦里,他是二十多岁时遇见了十八岁的傅恒。
傅恒笑道:“媳妇都认了,我总不能跟他差辈儿。”
“虽然生理年龄没小几岁,”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总感觉我的心理年龄远不及您。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希望能学到您身上的睿智和成熟。”
他略略一顿,微笑道:“爸。”
这……
太感人了,这种从内心喷发的浓浓父子情实在太感人了。许振慈爱地说:“趁我还能听,多喊两声。”
至于出去之后会变成啥样……反正你们打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