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奏鸣》笛子鬼

2、第 2 章

　　在便利店大妈凝视的第三分钟，莫北还是起身去点了杯现磨咖啡。坐回到对着玻璃的座椅上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干脆在这里把晚饭解决了。
　　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手指无趣的滑动着手机，耳机里的曲子已经换了好几首。他追文的那篇小说又断更了，一会儿应该写篇小作文好好辱骂一下。
　　眼前的咖啡正冒着热气，玻璃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莫北在上面戳了两个眼睛，又随便勾画了几下，一个尖耳朵的精灵形象便浮现了出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画出了这么个东西，沉默的呆看了几秒，把水气上的画一把抹去。

　　但就这么一抹，莫北才看出雨里有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能在暴雨里走路跟遛弯似的。
　　那人左手里提着把伞，但始终没有撑开，整个人都湿透了。站到便利店门边抖了好半天头上的水，又跺了跺脚，等自己身上不往下滴水了才推开便利店的门。
　　莫北有点吃惊，那人显然没注意到自己，但莫北还是从这落汤鸡左眼角的泪痣认出来了，是那个老骗子！

　　林帆从门口的货架找到了盒创口贴，右手全程攥着衣服，生怕一松开血就会滴到地上。他抬起头时才发现便利店大妈有些谨慎的盯着自己，大概是现在的造型确实不太优雅，搭配起自己现在的脸色，可能真的有点像被人刚捅了一刀。
　　“这个，请问多少？”林帆翻出手机，点开微信钱包。
　　“三块五”便利店大妈有些犹豫“扫码坏了，只接受现金支付啊。”
　　“那...”
　　“我帮他垫下吧，你一会转我。”
　　林帆松了口气，转头刚想说声谢谢，整个人都一下愣住了。肩膀有些发僵，只想转头就走。
　　“没事，那创口贴我先不要了。”林帆一转身向店门快步走去，但奈何现在只有左手能用，拧着身子拉门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莫北已经背好包，拿上创口贴跟着走在了他的后面。在林帆想迈回雨里时，被一把拽住了行李。

　　“我钱都交了，你说跑就跑？”莫北简直无语了“兄弟，你碰瓷专业出身的吧？”
　　“少侠抬举了。”林帆反手抓住了对方拽住自己的手腕，扭头一拧便挣脱开，捏着莫北的手握了握“不过真的谢谢。”
　　林帆抽身要撤，这时他才发现莫北按着自己的手居然完全抽不出来，这狗东西劲这么大？
　　“你的帐回头再算。”莫北把那盒创口贴拍在了林帆手里“你那手怎么了？”
　　“小事，破一小口子。”林帆说的若无其事，甚至还把受伤的中指举出来展示了一番。
　　这不拿出来还好，举起来这么一看，整只手指都已经被血染红了，衣服上也红了一大片，林帆自己都差点被吓了一跳。
　　“你还真去自杀了？”莫北松开了按着林帆的手，从创口贴里快速抽出了两片，林帆也没动，他实际上有点走神了。
　　“我没想自杀，这只是个意外......”林帆说到一半乐出了声：“不是，你们未成年自杀都割手指头啊？”
　　莫北没有回话，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在林帆还没完全从刚才的话题中脱离出来，伤口就已经被包扎好了。血虽然没能完全止住，但至少不会像刚才那么往外冒了。

　　“伤口挺深的，切到动脉了，这就是个应急处理，去医院吧。”
　　“就这么这么一点小口...还要去医院？”林帆举起手指头看了半天，他小时候伤的多了去了，也没哪次想往医院跑过。
　　“打破伤风，估计还得缝一下。你要再得瑟会，这指头没准还能废了”莫北看了林帆一眼“你是不不知道医院怎么去？”
　　“啊...对啊...”林帆说的有点小声“其实我第一次来这边...”
　　莫北瞪了他足足四五秒，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走吧，我带你过去，记得你现在欠我根烟，还欠我顿饭。”
　　“成...”林帆乐了乐，他觉得自己脑子现在有点发懵。
　　“不说声谢谢啊？”
　　“我先琢磨琢磨，琢磨好就说”林帆扭头往前迈了一步，但就在这一瞬，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重心消失了。眼前恍惚的黑了下，整个人都向面前积水的地面栽了过去。
　　莫北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颈“什么状况，流这点血也能晕过去？”

　　世界沉浸在一片黑暗的混沌，犹如面向无尽深海，身体动弹不得，不断的下沉。
　　“给我讲个故事吧。”
　　林帆看见了光，午后的光，自己趴在床边，是搬家前还没有收拾的小屋。
　　自己那年长高了一点，趴在窗边可以勉强看到外面胡同里吱呀吱呀骑过的自行车了。妈妈就坐在自己身边，身上有办公时才喷的香水味道。看不清妈妈的脸，他已经忘了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嗯，讲个什么呢？”
　　林帆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茂密的森林里啊，有一个美丽的精灵和一个可怕的怪物。精灵温和善良，看见有困难的小动物就会过去帮助，大家都喜欢精灵。怪物却蛮横粗暴，大家看到怪物，都远远的躲开它......”
　　林帆耐心的听着，妈妈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听起来像蒲公英的羽毛一样柔软。
　　“有一天呢，精灵遇见了怪物，怪物没有发现它。精灵看到怪物正对着水面，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小动物们都说，怪物很危险，它会吃了你的，但精灵还是过去了......”
　　然后，他听到电话的响声，母亲拿着包离开了，她还有很多工作，很多很多的工作。林帆觉得母亲好像一直在忙碌着，永远不会停下来，他被母亲锁在了家里。
　　“把作业写好，自己记得喝水。”
　　嗯，他努力的点了点头，把那些还不太懂的故事书收拾好，放回到一个小盒子里，等妈妈再有空的时候，一定就会给自己讲完了吧。
　　妈妈，然后呢......然后呢......

　　朦胧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白色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影，整个房间都好像在旋转，直到这种眩晕稳定下来，林帆才猛的睁大了双眼。
　　“哟，醒啦。”莫北摘掉了一边的耳机，从旁边的麦当劳外卖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汉堡递给他“加上这个，你欠我两顿了。”
　　林帆愣愣看着汉堡没动，余光里可以看到周围一排排座椅上零星坐着的挂着点滴的人，自己倒没至于也挂一瓶，就是中指被包成了一个鼓锤。
　　这是在医院的急诊区里。
　　“缝三针傻了？吃点，再晕了我可不管你。”莫北把汉堡放到他俩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上“话说你几天没睡觉了？我还以为你晕血。”
　　“两天吧”林帆还是那个姿势“应该也睡了会，就是失眠。”
　　莫北笑着没说话，林帆对着空气又发了会呆，还是接过了身边放着的汉堡，咬了一口，尝不出味道。
　　“莫北？”
　　“嗯？我还以为你当时那样得直接给撕了来着。”莫北转过头，表情看上挺惊讶。
　　“啊，是这么想来着，主要纸太硬了。”林帆笑的有些疲惫，忽然又叹了口气。“咱们之前见过么？为什么这么帮我？”
　　“日行一善”莫北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换个人我也会这么帮。”
　　林帆没吭声，很认真的吃着汉堡，就在莫北以为这玩意已经忘了刚才的话头，准备再带上耳机时，林帆把汉堡纸窜成了一团，抹了抹嘴巴说道：“我琢磨了下还是不说谢谢了，我敷衍别人时才说谢谢。”
　　“成吧。”莫北笑了“吃完出去吧，这也不是什么好地，你那手这两天别沾水。”
　　“嗯。”林帆往旁边摸了一把，刚要起身，身体猛的坐直了“我伞呢？”
　　“门边凉着呢。”莫北背上了包，把林帆的行李也扔了过来。“你就不怕我把你行李手机都顺走？”
　　“那些想要拿走。不是，你用我伞了？”林帆看起来不太高兴，但可能碍于刚刚被人帮了一把，没好发作。
　　“是啊，要不那么大雨，我扛你过来？”莫北手里转着个刻着名字的钥匙扣，递到林帆面前：“还有这个也是你的吧，林归南？”
　　“林帆。”林帆声音有些发冷，从莫北手里接过钥匙扣，揣进自己兜里。一路走出医院都没有再说话，莫北都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适应这家伙的喜怒无常了。
　　一个从不好好睁眼睛看人，永远都像在犯困的老骗子。
　　林帆收起了伞，没抬头，声音不大的开口道：“那个，其实你用我伞没事，我没别的意思......我刚就是......风大，怕坏了。”
　　“我又没说什么。”莫北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

　　出了医院，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雨后的泥土有种独特的清爽味，让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感稍稍淡下了些。
　　兜里的手机响过很多次，林帆都没再去看了。不管是自杀群，还是过去的那些亲友，在这一刻，即便可能只是短暂的一刻，他都觉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眼前的路是黑的，背后的路也是黑的，周围零星有几盏路灯，映着雨水的倒影。身子有些轻轻的发飘，每一寸神经都像在重新感受着这个世界。
　　一路上莫北也没有说话，不知道他那耳机里一天到晚听的都是些什么。就这么跟着一路走到街边地铁站，林帆实在忍不住开口了。
　　“北哥，我就从这回去了，咱加个微信吧，我把钱转你。”
　　“哦，好。”莫北扯下一边耳机，似乎对他这个称呼转变有点惊讶“你刚说你要干嘛？”
　　“我回家啊。”林帆扭头冲地铁站比划了下“就从这......”
　　“你自己信么？”
　　林帆没回头，但抬起的手臂有些发僵，一天内被同一人连续戳破谎言，连气恼这种感觉都消失了，只觉得有些尴尬和沮丧。
　　莫北点开微信递了过来“你加我吧，从前面那十字路口左拐，有家速8。那钱你下次请我吃饭时再一块给我，我放两天高利贷。”
　　林帆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你不用担心我再自杀......我那真就是个意外。”
　　“谁知道你这老骗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没的聊了，简直沟通障碍！
　　大概真是血流多了，智商都跟着往下掉，林帆不知道自己该对面前这只认识半天的神经病抱怎样一种态度。开始就是觉得烦人，对方后来的相助又让他萌生了些许感动与好奇，即便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怀总会让林帆浑身不自在。
　　但现在林帆终于找到这种不自在的根源了，还是烦人！烦的返璞归真！

　　加了个微信，连名都懒得看，林帆摆了摆手沿着路边溜达走。既然不准备死，也没有回去的路了，至少要找个暂时凑合能活下去的地方，剩下的都可以往后再说再安排。
　　这一夜林帆出奇的很快睡着了，倒在宾馆床上的时候连鞋都没脱，睡的很沉，没有做梦，早起还是被微信震动叫醒的。
　　迷糊中划开手机，是个陌生的ID，但下面那句话让林帆还是一下猜到这是谁了。
　　“有空么？来帮个忙。”
　　林帆一下翻起身，皱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很快回了过去“出什么事了？在哪？”
　　“你先来，我再跟你说。”
　　“成，三十分钟。”
　　“我还没说在哪呢。”
　　......
　　有刀么？干脆今儿就弄死他吧！
　　不过当一个地址信息发来后，林帆还是很快的去洗了把脸，从行李包里掏出了身换件衣服。林帆没欠过别人人情，也极力避免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现在有这么个还清的机会，林帆自然是很乐意接受的，就算等着自己没准是件危险的麻烦事。
　　他不在乎，他只想快点得到结束，还上人情，把钱还给那小子，那个微信也就可以删掉了。前面的路走不了就不走，如果要活下去，他不希望带上任何过去的倒影，即便是任何可能意识到他过去的人。
　　林帆把行李留在了宾馆，距离不算远，但他还是打了辆车，他不习惯迟到。

　　冲了个凉水澡，精神终于爽朗了些，窗外透过一丝白色的微光，街面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这一夜莫北都没有再戴耳机，他对自己每天使用耳机的时间有严格的把控，以此确保听力不会受损。至少暂时来说，听力对他还有用。
　　徐亮的人晚上去案发现场“看过”，着火的地方是夹在商务中心的一处写字楼，已经被围起来了，六楼的落地窗被浓烟薰的发黑，警方大概正在调查现场吧。
　　他忽然想到了徐亮说的，那人最后曾想向自己说声“谢谢”，莫北不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表情，这一切应该就是发生在纵火案的前一天，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徐亮的信息是在7点来钟发来的，是一条转发的新闻快讯，标题为“失火高楼，意外发现诈骗团伙老巢”
　　莫北没有点进去，只回了句：“带份早饭来，顺便去那看看。”然后，他放下手机，从吉他包的最下层翻出一本破旧的手绘本，已经有小一半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比起常规的艺术表现形式，绘本中的世界显得凌乱，压抑而又近乎癫狂。大量黑笔狂草一样的线条，藤曼般相互纠缠在一起，又扭曲如诡异的火苗，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难以名状的怪物。
　　莫北的手指在其中一页停下了，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正从一个孩子手里接过一枚硬币，而在这个中年人背后是撕裂的衣服，背上长满了各种畸形了的如同痛苦哀嚎似的哭泣人脸。
　　他将这一页扯了下来，一点点撕成碎片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你跟我解释下，带份早饭是什么意思。”副驾驶位置上，莫北撑着脑门，手指在旁边的玻璃窗上弹了弹“拉下来点，太呛了。”
　　“味儿这么冲么？”徐亮把车窗玻璃放下了些，同时稍微调大了车里的音响音量。只有莫北坐车的时候他才这么干，确保莫北不用带上耳机。
　　“你都快把人早点摊搬来了吧！煎饼，灌饼，豆腐脑，包子，还......又买麦当劳？”
　　“又？”徐亮看了他一眼，莫北没有转头，只是叹了口气。
　　“你看车。”
　　“哦。”徐亮面无表情的从几辆龟速汽车边绕了过去，推了推眼镜“北哥，你那租房是不快换地了？”
　　“嗯，回头大学附近找一个。也不准备退租呢，你们没事还可以去我那...”
　　“哎，没事！咱几个！”
　　“帮我擦琴。”
　　“得嘞。”徐亮很淡定的应了声。

　　从十字路口左转，再往前就是商业区了，莫北往旁边路边看了眼，昨天他就是在那棵树下的石阶上遇到的老骗子，翘着二郎腿，眼睛微微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也难怪借根烟都那么艰难。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向这么一个人问路，或许是从林帆身边走过时，瞬间感受到的熟悉氛围。
　　那是一种漠然的疏离，对所有事情都不再感兴趣的冷漠，但他望向外界的眼神却又给了莫北一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对了北哥，你说帮我找那模特，今能来么？”徐亮嘴里叼了根烟一直没点，他不抽那玩意，就偶尔开车无聊的时候习惯叼根。
　　“嗯。”莫北看了看手机“我现在给他发个位置，一会应该能到。”
　　“这还能实时约的？这么到位！”
　　“又不是真的临时工。”莫北放下手机“刚认识的一朋友。”
　　徐亮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调稍微高了一点点。
　　“你昨说的要自杀的那位？”
　　莫北没说话，手指弹了下玻璃，发出一声脆响。
　　“还真是？”徐亮忍不住往莫北这边看了一眼“不是，北哥，这人靠谱么？”
　　“你是不对有抑郁倾向有什么误解？”
　　徐亮愣了两秒，赶紧补充道“哎！不是北哥，我不是那意思...我不...那不都是过去...么...”
　　莫北挺坦然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驶入商业街时，徐亮放慢了车速，好一会才开口道：“北哥，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是废话，论脑子你比我聪明的多，真打起来也没人伤的了你。我就是说吧，有时候对那些来历还不清楚的，还是得多提防着点。唉，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蠢。”
　　“没事，你继续。”莫北笑笑。
　　“就是，咱们一块长大的，有些事我也知道，你让我为你进局子我也不会犹豫。你愿意结交朋友，哥们真心为你高兴，就是，就是......你最好确认下，你这次是真的打算去交个‘朋友’吗？”
　　莫北没说话，徐亮看看他，又看看前面的路，开口时声音有点哑。
　　“要不你稍微出个声？我怕你突然抽我我一脚踩油门上......”
　　“嗯，好，我心里有数。”莫北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警戒线边缘的巡警部队。后面写字楼上，着火那层的玻璃已经被拆下来了，在阳光下，有如一个凹陷的黑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