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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双斧之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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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9
【神话时代】
青铜双扇大门缓缓往两侧滑动。
笔直的长廊直通尽头的大厅,迷宫中心的秘密寝宫,充盈着帕西菲喜爱的色彩。
温暖的鲜艳房间,丝毫不像是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软禁一抹内心灰暗的灵魂。
阳光色的地板明亮整洁,代达罗斯制作的侍女人偶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天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在地上洒上番红花瓣。玫瑰色的帷幔悬挂在珊瑚红的柱子之间,符咒般的金色图纹华丽繁复,优雅美丽地绽放在朝霞色的墙壁。骨螺紫的地毯柔软舒服,自大厅中央铺设至一侧的寝殿,月光色的宝石散发柔和光辉,足以照亮寝殿的内部。
那些侍女人偶并没有料到他的突然到访,但还是把他带到一个小房间。天花低矮而狭窄,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微微瞇起了眼睛,才能适应烟雾弥漫的昏暗狭小空间。
他的妻子看来像是在一个日轮雕刻金盘前施法念咒,六芒星和五角星浮现在天花上方,只是他的到来明显打断了她,她抬手轻轻一挥,紫黑色的烟雾骤然消散不见。
然后米诺斯彻底看清楚了。
帕西菲站起来,沉重压抑的黑色长裙缓缓拂过漆黑的地面,金色的眼眸平静地凝视他,对于外界显然是了如指掌。她的眼中好像有甚么东西闪烁,不知是残存的爱意和怜悯,抑或是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他没有过问,她也没有解释,彼此沉默地凝视,谁也没有开口。
他要对她说甚么才好?
说他们的儿子死了?他们女儿的放逐?他徒劳的复仇闹剧?
他……为米诺陶洛斯决定的嗜血命运?
少女淡然移开了视线,似是对于他的风尘仆仆感到不悦。
「……你先收拾一下,今晚我在神庙的圣室等你。」
「……今年的大祭和圣婚已经取消了。」
「你需要儿子,需要继承人。」
她的语气和眼神依然波澜不惊。
「这是克里特王后的责任。」
那一刻,他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发怒。她的反应从来不如他预期,他亦不曾真正了解她的内心,他宁可她为他们儿子之死而悲伤落泪,或者是愤怒质问他驱逐阿克卡莉丝的决定,或者可以嘲讽他无功而返的战争——甚么都好,却不应该是冷静得公事公办的可怕反应。
你失去了一个儿子和继承人,于是我给你新的替换——
他在回国路上,到底是愚蠢地对她期待甚么?
「何必麻烦呢?帕西菲。」
他近乎粗暴地扣住她的手腕,迅速抱起了她,刻意地反击回去,彷佛她只是为他带来继承人的工具而已。
「马上给我儿子吧。」
他现在只想要她。
※※※
【1204年•第十届圣战前53年】
他要逃!
他们所有人也要逃!
男人一刻也停不下来,把木架上所有可以带走的文献和卷轴,全都塞入袋中,纸莎草纸、羊皮纸,甚至是一张布满血红色文字和图腾的橄榄色人皮,也飞快地妥善收好。他的脚步很急,匆忙穿梭于木架之间,跑到书房的尽头,粗暴地扯下墙上的十字架,然后他打开墙上的一道小暗门,抓起一个青铜女神像,放入衣袍中。
他咬紧牙关,最后看一眼无法带走的档案,丢掉手中的火炬。
「……那些都是你的心血和珍藏啊,就这样烧掉,好吗?」
妻子虚弱地开口,泪流满面。
「那些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披着骑士盔甲的流氓劫匪,有甚么资格抢走这些东西。」
无价的知识,早已永远地烙印于他的脑海。
就像他从不曾舍弃的信仰,一直存于心中。
「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当初就没必要留下。」
男人闻言一怔,怜惜地牵起妻子的手,抹去她的泪水,随即低头看着她隆起的大肚子。
「我很高兴当初前来,女神为我展示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你就是我的选择,我从不后悔为你而留下,如今只是……这一座城在时代的十字路口,作出了选择而已。」
「……我的神已经抛弃了我,你的女神,会继续保佑你吗?」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妻子的问题,但为了令她安心,只能坚定地点头,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他的心里已经不抱太大期望,他不觉得女神会像当年救助拜占斯(Byzas)的拜占庭那样帮助他们,况且这一座城早已改头换面,连信仰也变改。现在他只是希望,可以带着快将临盆的妻子,顺利逃出已经落入威尼斯人、十字军手中的都城。
请继续指引我吧,道路的女神。
支持不住的妻子虚弱地躺在十字路口旁的一棵柳树下,哭着求他抛下她离开,痛苦的呻吟随时招来到处搜捕的士兵。他固执地不愿离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生与死的边界,人间与冥府的朦胧界线,等待命运的判决。
手持火炬的白发少女缓缓出现,她眼中的金色火焰,闪烁着足以驱逐所有邪恶的光辉。
※※※
在米诺斯失去安德洛革俄斯和阿克卡莉丝的那一年,帕西菲为他诞下了三个儿子。
卡特柔斯(Catreus)、杜凯利昂(Deucalion)、格劳科斯(Glaucus)。
赫利俄斯之女亲自为他们命名,奇特的名字,彷佛已经预料他们日后的奇特命运。
克里特国王对此并不太喜欢,但是却没有表态,变相默许了妻子的决定,克诺索斯王宫上下的人战战兢兢,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看似跟王后重修旧好,把她接回了原本的寝宫,但是并没有释放那一对双胞胎;她每天照样返回地下迷宫探望孩子,和代达罗斯商议迷宫的改建和整修,他亦没有阻止。
彼此相安无事地渡过了五年的平静时光。
——直到格劳科斯某天下午突然不知所终。
小王子独自追着一只老鼠玩乐,莫名其妙就平白在王宫内消失。
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丧子之痛。
「……米诺斯陛下。」
女奴瑙克剌忒(Naucrate)神色慌张,匆匆行礼就快步上前。
国王本就怒火中烧,正要开口训斥代达罗斯的妻子,却见帕西菲缓缓步入了王座之厅。他顿时脸色一沉,冷眼扫视一众的长老和祭司,已无心追究是谁通知她前来,径自站起来牵起少女的手,扶住她在一旁坐下。在场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趁机利用此机会暗自观察国王和王后如今的关系,希望得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你的牛啊,米诺斯。」
帕西菲轻声开口,微微垂下了眼睛,像是宣布神谕一样。
「你的牛群中有一头三色牛,谁能贴切地形容那一头牛的毛色,就能把格劳科斯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话虽如此,但是她看来比刚才疲惫。
※※※
【1253年•第十届圣战前4年】
冥界。
宽阔的十字路口。
半枯的高大柳树扎根路中心,巨蟒般的粗大树根盘踞道路,错乱地扭曲、交缠、重迭、岔开,却是乱中有序,在十字路口形成一个浑然天成的小小迷宫。灰绿色的枝叶以诡异的姿态飞舞,如同是无数摇摆的毒蛇,沙沙作响,似是念咒一样的毛骨悚然呢喃。片片细长的叶子脱落又再生,随风飘扬,落在围绕十字路口流淌的一圈环形琥珀色河水。
冥界大总管阿斯卡拉弗斯的母亲、幽冥宁芙戈尔究拉(Gorgyra)手持血红火炬,带领米诺斯穿过十字路口的迷宫,走到柳树下。
摩耳摩(Mormo)警告地拍打长有尸斑的灰白色蛇尾,恩浦萨(Empousa)抬起自己的驴腿,咯咯笑了出声。分别恫吓小孩和吓唬旅人的两个女怪,不约而同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惊骇笑容,只是她们的女主人却摇了摇头,她们只能就此作罢。
——喀耳刻并不打算那么轻易放过他。
「……我早就应该把你变成猪的,米诺斯。」
艾尤岛的女神忿忿开口。
赫卡忒的神秘微笑不变。
「……伊提亚是星辰少女选中的人,是诸神离开和谐喜乐的罂粟平原后,唯一令她觉得重拾希望的人类。」
「……赫卡忒大人,我并非为了天秤座的事而来。」
虽则一开始,他就是因为天秤座,才前来求见赫卡忒。
他妥善运用职权,利用第一狱的法典查探敌人的往事,意外地发现这一个时代的天秤座不但出类拔萃,比任何黄金圣斗士也优秀出色,在六年前的时候,更加以十九岁之龄,就在众人的一致赞成下,成为新任教皇。
甚至他的家世背景亦令人为之侧目,或许连他本人,也没有完全掌握自己的过往。
伊提亚出生的那一年,适逢罗马教廷对东方发起第六次的东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已被逐出教会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带领下,十字军兵不血刃,单凭皇帝高明的外交手腕,就夺回了耶路撒冷圣地。
混乱的时代,也许就是促使伊提亚追求正义,渴望拨乱反正要原因。
或许亦是阿斯特赖俄斯和厄俄斯之女、阿斯特莉亚(Astraea)选中他的原因。
——但是米诺斯并不相信事情有那么简单,或者应该说,他不再轻信任何和帕西菲一样、擅长巫术的女神,特别是她们全都来自古老的泰坦四柱之神家族。
事关伊提亚离经叛道的祖父母。
那一对夫妇纵使信仰的不同,却因为命运的牵引和阿芙洛狄忒的神力而走在一起,不过婚后不久、亦即是四十九年前的时候,威尼斯的盲眼总督丹多洛,联同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带兵包围了君士坦丁堡,他们因而不得不逃离陷落的都城,舍弃诸城的女王,逃回在希腊的家乡。
伊提亚的父亲就是在逃亡路上出生的。
——偏偏帮助他们平安逃脱,帮助他们顺利接生的……是帕西菲。
因此米诺斯已经不再相信这些女神的说辞,至于所有的这些相关神祇,无一不是帕西菲的亲族。
「哦,那么你到底想要甚么呢?米诺斯,帕西菲离开你的真相?让她回来你的身边?还是报复她曾经的不忠和背叛?」
赫卡忒站起来,抬手折下一枝的柳枝,另一只手轻抚依偎在她脚边的温驯黑犬。她深不可测的眼瞳直视他的眼睛,埃利达诺斯河(Eridanos)的粼粼波光闪烁,像是在阳光之下照耀一样,呈现瑰丽绚烂的琥珀色泽,彷佛是一条流动的蜂蜜河流。
「如今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是你。」
女神的手中凭空出现一枚古老的银币,其中一面刻有新月和星辰。她漫不经心地上下抛掷,片刻才按住落在手背的银币,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一点一点挪开手指,露出银币背面迷宫般的十字路口雕刻。
随着光线的流动,银币上十字路口的其中一条道路,像是隐藏起来一样,仅是三岔口而已。
到底是四,抑或是三。
她轻声低语。
「告诉我,你心里真正渴望的选择吧,米诺斯,毕竟克里特人,全都是骗子吧,但是——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甚么时候?」
※※※
墓室的门沉沉关上。
坡吕伊多斯(Polyidus)抱住克里特国王留下的长剑,背靠格劳科斯的精美石棺,席地而坐。
淘气贪玩的小王子掉入储藏室一人高的圆肚彩绘陶缸,活活淹死在克托尼俄斯喜爱的蜂蜜之中,悲痛的父亲自然不接受这个结局,眼见他既然有能力寻回失踪的儿子,下令他把格劳科斯救活。
——但是死人怎么可能复生的呢。
「……把我的儿子还来。」
「这里不是王后陛下应该出现的地方啊。」
褐发的青年抬起头来,视线从棕榈叶金线刺绣漆黑裙摆一点一点上移,掠过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肆无忌惮地打量少女胸前的圆弧,然后对上她异常平静的眼眸。他怀念地轻笑出声,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怜惜而温柔地凝视她。
「不觉得累吗?帕西菲,我知道你很累的了。」
赫利俄斯之女沉默以对,盯住曾经化身为塔洛斯的达莫那墨纽斯,别开了头,转为注视石棺中的可怜孩子。格劳科斯看来只是熟睡而已,彷佛只要像和他同名的渔夫格劳科斯一样,服下神草,就能产生从人类变为鱼尾人身海神之类的奇迹——
她不需要她的凡人孩子成神,她只希望他再睁开眼睛看着她而已。
她这个失败的母亲和妻子。
「……既要肩负泰坦家族的重任,又要解除米诺斯身上的诅咒,太累了。」
帕西菲甩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意味不明地笑出声来,笑容毫无温度可言,她那一双火焰般的眼眸也是充满寒意。少女微微抬起下巴,视线一转,落在了墓室的角落,先前被青年打死的一尾小蛇孤伶伶地横躺。
片刻,一尾金色的小蛇不知从何而来,咬住奇特的药草,盖在死去的同伴身上,不过才眨眼的时间,死去的小蛇如获新生,安静地滑行离开——死而复生的情景诡异又惊奇,他们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之色,彷佛已是意料之内。
「拿上你要的东西,给我马上离开克里特。」
可惜她的警告是苍白无力的,彼此也是心知肚明。
他笑着捡起药草,看也没看就直接收入了衣袖中。
「如果你一开始好好合作的话,我就不用大费周章了吧。你和米诺斯的孩子太多了,单是选择谁,就已经很难作决定了。」
青年苦恼地皱起了眉头,看了一下石棺中的孩子,轻叹一口气,然后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猛地想起了甚么,低低地笑了出声。她无懈可击的完美表情好像骤然出现细微的裂痕,嘴角微微抿起,金色的眼眸依然紧盯住他。
「还是……我去找米诺斯好了,反正他在当年,早就是已死之人——」
「闭嘴!」
话音未落,一道璀璨金光从他脸颊划过。
「别再提到他们的名字,别再提到克里特上下的任何人!」
「你还打算干甚么呢?帕西菲,像是那时候,用你父亲所送的匕首刺过来吗?」
他的长指夹住匕首锋利的刀刃,爱怜地细看她此刻逐渐惊慌失措的表情,她的装腔作势依然是那么的可爱。他的手腕微微一转,不着痕迹推开了她的匕首,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轻柔地摩挲她欲言又止的颤栗唇瓣,几欲吻下去——
忒尔喀涅斯一族的创造咒语者,凑近在她唇边低语。
「那些泰坦神不可能永远保护你,帮助你的,终有一日,时候到了,你自然也是知道我们需要甚么的吧?」
他轻吻她的嘴角。
「时间明明有四种,但是在我看来……你的时间已经无多了。」
少女瘫软在地,跪坐在对方已离去多时的墓室之中,轻轻把头靠在石棺上,等待儿子的苏醒。
那怕她完全不想承认,他确实没有说错,她的时间已经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