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双斧之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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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0
【神话时代】
正午。
赫利俄斯之光穿透薄薄的云絮，降落在克诺索斯王宫的中庭，灰白色的方块石砖地板微微发烫。见习祭司手执修剪整齐的墨绿棕榈叶，以泉水洒出一条祝圣的道路，大祭司手捧金壶，另一只手牵住身披彩绣织物的雪白公牛，穿过狮鹫石雕大门，缓步踏入宽阔的广场。
侍卫领着十四个雅典祭品鱼贯而入。
镀金号角悠长地悲呜，低沉而辽阔。
——八年一度的大祭正式开始。
上一届的大祭因王储之死而不幸取消，八年过去，雅典兑现承诺，送来了第一批的祭品，抽签选中七对少年少女，如期经由黑帆排桨船，在三天前顺利抵达克里特，赶上为期十一天的大祭开幕。他们观赏白天的跳牛表演后，将在午夜时送进地下迷宫。
最年长的少年不过十七岁，就和安德洛革俄斯死去时的年龄一样，他要求在仪式开始前，于中庭上发话。一众祭司顿时为难地望向高处的大阳台，克里特王室端坐在深紫色的天篷下，国王的心情好像不错，随即就恩准了。
雅典少年的傲气和不甘却是出人意料，矛头突然直指近年来鲜少公开露面的王后。
「……女巫!女昌妇!如果不是这个浪荡的女人，我们雅典哪里需要承受如此的不幸!你们克里特人真是可笑至极，竟然容忍她继续坐在王后的宝座上，想必围绕在陛下身边的诸位王子和公主，就和迷宫的怪物一样，不过是丑陋至极的私生子吧!」
米诺斯的脸色微变，一边抬手飞快地抓紧帕西菲的手，一边微笑安抚他茫然而不安的孩子，吩咐侍女暂时把他们带走。然后他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侍卫把少年拖下去的举动，窃窃私语的人群亦马上安静下来，翘首等待国王的裁决。
克里特王室的耻辱，一直是不能公开明说、王宫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因此从没有人胆敢当着国王夫妇面前提起。如今却由一个雅典的祭品当众斥骂羞辱，明摆着就是要在克里特的盛事故意搞破坏，害他们颜面扫地。
「呵，不幸。」
宙斯之子不怒反笑，反而带着怜悯斜睨那个少年。
「……可没有人，胆敢在正午阳光普照的时候，侮辱赫利俄斯的女儿啊。」
米诺斯微笑指了一指天上越发滚烫灼热的太阳，手上的黄金纹章戒指过分耀眼，折射的光辉恰恰居高临下落在少年的脚边。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的平缓说话，却带着不寒而栗的恐怖和危险。
「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把当初雅典害死我儿子的责任，推得一乾二净的呢?」
话音未落，原本好端端的少年莫名惨叫起来。
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眼睛哀号，指尖之间隐隐冒出火光和缕缕白烟，赫然是眼中突如其来出现一把燃烧的火焰，活活剥夺他的光明，最后仅余一双熏黑的空洞眼眶——变故来得极快，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温柔的阳光彷佛安抚一样，落在帕西菲的发间，像是戴上了一个金光头冠。
少女的侧面看来神圣又朦胧，明明近在咫尺，但又带着遥不可及的不真实感，似是随时要在他眼前消失一样。克里特国王不自觉握紧了她的手，异常用力，甚至泄露了一丝微妙而私密的特殊情感，好片刻才再次转头，淡然以一句结束祭祀开始前的闹剧。
「……神自然会制裁你的出言不逊。」
※※※
【1453年•第十一届圣战前47年】
青铜蛇柱矗立。
青灰色的柱子细长笔挺，如同是一棵扎根赛马场而生的高瘦小树。鼓胀粗大的蛇身从下而上盘缠，旋绕了一圈又一圈，在柱头划分出三个高昂的蛇首。它们警戒地张开大口，锯齿状的利齿尖锐骇人，分岔的蛇信子灵活伸出，彷佛是在探知甚么似的，六个空荡荡的眼眶则静静地眺望不同的方向，如同注视三岔路口。
三头蛇的头顶，彷佛支撑着失落之物。
蛇身缓缓泛起微光，雕刻其上的众多希腊城邦的名字淡去，光滑鲜艳的鳞片浮出。
幽幽的紫黑色光芒若明若暗，黑曜石似的蛇瞳猛地睁开，三头蛇从柱身滑行而下。
「过来吧。」
大蛇顺从地跪伏在少女的脚边。
「你果然在这里啊，帕西菲。」
司掌星座的南柱之神悄然出现，她随即转过身去，朝克利俄斯(Crius)微微低头行礼。一缕雪白长发不经意从兜帽滑落，周遭的熊熊火光染上她的发丝，仿如血染，看得她祖父的兄弟不自觉轻叹，抬手放在她的肩上。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四兄弟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
「但是这一件事，终究有人需要负责。当年就是因为尼克斯大人的神谕，你们才不得不下决定吧。」
「谁又胆敢违背创世神的旨意，德尔斐神谕最初的掌管者呢。」
克利俄斯半是揶揄，半是讽刺，更多的说话却收在心里，并没有开口言明。科俄斯(Coeus)的感激和欣慰、许珀里翁的愧疚和歉意、伊阿珀托斯习惯性的神秘兮兮——他们四兄弟所看守和保护的四柱、世界轴的秘密。
「这一个时代的白羊座很特别，只要多等一下，我们就能等到契机的了，帕西菲。」
——或者，你很快亦可以得到解脱。
三头蛇亲昵地在少女的掌心蹭了一蹭，然后仿如幻象般——
第四个蛇头若隐若现。
※※※
克里特王后在中途离席。
她金红色的身影像是黄昏时西沉的火球，灿烂绚丽，彷佛不再对凡尘俗世有任何留恋、头也不回地离开。所有注意到的人，都认为她是恼羞成怒才拂袖而去，甚至连国王也随即起身跟上，继八年前中断美惠女神的祭祀后，如今又再次中断跳牛表演仪式。
帕西菲并没有返回寝宫，而是在庭园驻足。
……那个雅典少年其实没有说错。
如果不是她，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前来克里特——
米诺陶洛斯早在十三年前已经逐渐失控，阿斯忒里翁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却只能继续和双生兄弟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迷宫。
彷佛是兽性和神性的对立、抗衡、挣扎、排斥、融合……生命的本质，死亡的本质……
她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有点累了，米诺斯，圣婚过后，接下来的活动我就不出席了。」
她没有转头望向身边的丈夫，只是抬头仰望，直视穿透枝叶之间的璀璨阳光，以及为了节日庆典而悬挂在树上的精致木制人偶，它们在凉爽的秋风中摇摇晃晃，乍看来似是遭受命运约束的可怜傀儡而已。
「我也累了，帕西菲。」
熟悉的温暖自掌心传来，她微微一怔，没有挣脱他的手。
「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我们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了。」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彷佛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克里特国王，而是当初那个毫无保留地单纯热爱她的孩子。所有的伤害和背叛像是不曾存在，她恍惚之间，茫然地在他眼中看到最初的那个自己，天真快乐，无忧无虑。
甚么时候开始变的。
自她踏足克里特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变了。
「……我不希望，继续这样子和我的妻子渡过余生。」
米诺斯朝她俯身，抬手捧起她的脸颊。赫利俄斯之女的容颜永生不老，至今仍然是当初那个教他一见倾心的美艳少女新娘，但是他却无可避免地开始衰老了——纵使他是宙斯宠爱的儿子，凡人的必然命运照样降临在他身上。
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重新爱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令她……重新接受他。
国王从衣袍中掏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放到她的手中。
他只希望她能打开这个盒子。
※※※
【1492年•第十一届圣战前8年】
广为流传的末日之年降临，重整秩序的最后审判将至。
——至少人人都是这样说。
诡谲神秘的气氛笼罩大街小巷，预言家、占星师、吉卜赛人，那些装神弄鬼的狡猾骗徒，生意比起往常更好了。这是信仰备受考验的时刻，足够的虔诚，或许就能撑过没多久的灭世灾难，上帝的怒火过后，纷乱的世界得以重启，学者宣称的萨图恩(Saturn)黄金时代随即展开。
迷信之风日益高涨，潜伏在黑暗的妖魔鬼怪，彷佛大起胆子地倾巢而出——
米诺斯轻轻推开半旧的木门，一股奇异的药草熏香随即扑面而来，他顿时警惕地以手帕摀住口鼻，眼睛逐渐适应昏暗，摸黑踏上了摇摇欲坠的老旧螺旋梯。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一缕月光从墙上的破洞溜进来，不偏不倚地安静落在尽头的木门，照亮青铜牛头门框。
简直就是传闻中的女巫住所。
——然而，废屋的主人美如神祇，浑身上下毫无半点邪恶气息。
银球般的皓月悬浮在墨绿的弯曲山峦，阳台外的阒黑寂静沿着翠绿藤蔓，悄然攀爬而入，把少女背后的墙壁染成一片鲜嫩之绿，又像毯子一样铺展一地。她赤脚站立，金红色的长裙勾勒她姣好曼妙的身段，明艳照人，是空旷简陋的房间少有的亮色，华丽的日轮金盘折射在她的雪白长发之间。
她显然已经知道他前来的目的。
「最好的吸血鬼猎人都在锡拉岛，那里的居民几乎人人都懂得对付吸血鬼。」
「圣托里尼岛。」
他笑着纠正，她却好像有点不屑地喃喃自语。
「……所以我才不喜欢那些乱改名字的威尼斯人。」
她淡然瞥一眼他手中的《女巫之槌》，五年前出版的猎巫手册在欧洲各处触发腥风血雨，掀起新一波的迫害，指控异端彷佛是家常便饭——不知多少人眼见有利可图，纷纷成为女巫猎人，财富、权势、色谷欠，人世间所有的堕落腐朽全都原形毕露。
「……放轻松，女士，我并非为了抓捕你而来，只是我的家乡遇到一些……小麻烦而已。」
他把故事娓娓道来。
女巫豢养的狼人袭击羊群，村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误食这些已被污染的羊肉，因而陆续变成维科拉加思。村民愤而杀死引起祸端的女巫和狼人，没想到他们在死后亦变成可怕的吸血鬼，继续滋扰幸存的村民。
「典型的吸血鬼，我猜你们已经把尸体都安葬在荒废小岛上了吧——或者你可以试试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老方法，把吸血鬼的肉块连同葡萄酒一同烹煮。」
「又或者——」
他猝不及防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暧昧地贴上她的唇边呢喃。
「我们可以试试其他方法。」
※※※
华美精致的金盒。
工匠一双巧手，精细地雕刻克里特王室婚礼的盛况，把切割完美的众多琥珀镶嵌其上。盒盖立有一个小小的双蛇女神雕塑，兽足脚座支撑起整个长方形的盒子，盒身的一面刻划海军舰队，一面刻划克诺索斯王宫，一面刻划跳牛表演，一面刻划国王和王后夫妇。
巧夺天工的造物，无疑令人好奇盒中物。
——可是整整一年，自从他在大祭上赠予她这个金盒;自此她在一年前的圣婚过后，为他诞下了斐德拉(Phaedra)，直到现在，阿里阿德涅出生，一年过去了，她由始至终都不曾打开盒子，都没有回应他的提议。
皆因那是她无法做到的承诺。
时候到了，她必然离开克里特。
不论他在这一年多温柔体贴，处处隐忍让步，她也无法给予他渴望得到的答案，若然她再继续留下来的话，最终只会两败俱伤而已。她不能护他周全，又不能爱他如初，幸好的是，身为王后，至少她已经为他带来足够的子嗣。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而她最后的一份珍贵礼物，是阿里阿德涅，神圣而纯洁的瑰宝。
克里特的小公主在摇篮中酣睡，初生的婴孩浑然不知母亲的悲伤和沉重。赫利俄斯之女曾经吻过她柔软甜蜜的脸颊，曾经以古老光明家族的名义赐福她的未来，曾经以明亮的眼睛窥见日后的「迷宫女主人」，但她最终仅是沉默而决绝地转身离开。
巨大的雪白圆拱门早已等待多时，罂粟雕刻含苞待放，彷佛随时绽开似的。
突如其来不辞而别，这是她唯一能给予米诺斯的回应。
——为了他们彼此的救赎。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双斧之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