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路远》齐柯

14、Chapter 14

　　黑衣汉子膝盖一软，不偏不倚，正对着少年噗通跪下，少年笑道：“你既然行此大礼向我道歉，好说好说，小爷也不和你计较了。”

　　大汗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抄起手边一条长凳，用一头朝少年抡去。南宫蕴眼见危险，掷出酒杯，将长凳打偏。少年惊叫一声，吓得倒退数步，抱头蹲下身子。黑衣汉子们的首领看到瓷杯反弹落到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并没有碎，心中微凛：瓷杯易碎，那少年用它打偏长凳，直至落地仍不碎，全是因为他掷杯时所含内力，可见这少年功力不凡。当即喝道：“老牛，住手！”大汉闻言，心有不忿，但首领的话不能不听的，只得气呼呼地住手，仍怒视南宫蕴和那名少年。

　　少年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灰，嘟哝道：“哼，分明是见自己人要丢人现眼了才喊住手，否则这一板凳还不要砸了我的脑袋。”

　　黑衣汉子粗声粗气地问：“臭小子，你说什么？”

　　“老牛。”首领喊住他，暗含警告，问南宫蕴，“这位小兄弟也是来会今川武的吗？”他看南宫蕴背负长刀，料想和自己来的目的一致。

　　南宫蕴茫然地问：“今川武是谁？”

　　少年给自己倒酒道：“今川阳斗的孙子——今川阳斗你知道是谁吧？”南宫蕴有些心虚地点点头，要不是仪霏以前跟他讲过，恐怕眼下要一问三不知了。

　　少年道：“今川阳斗当年败给了南宫牧前背，耿耿于怀，他孙子为了一雪前耻，不惜远渡重洋来到中原，效仿祖父挑战群雄。”他摇头晃脑道，“不过嘛，谁让中原武林人才凋零，已经比过十多天了，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黑衣汉子中有人冷笑道：“你这毛头小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你怎么不去大显身手，也好教我们瞧瞧？”

　　少年理直气壮道：“我学的又不是刀。来的若是名东瀛剑客，我倒很愿意去试试。”

　　那人道：“若是剑客，还需要你出马吗？”

　　首领道：“那是我误会了。方才是我兄弟多有得罪，给两位赔不是了，这顿饭就记在我的账下吧。”

　　少年冷冷道：“你瞧我是没有钱的模样吗？要你充好人。”

　　黑衣汉子中有人想回嘴，首领制止，招呼自己人吃饭不提。

　　被这么一搅和，少年吃饭的胃口没了，南宫蕴却把刚才的事抛之脑后，照吃不误，少年自己反正是不吃了，专为他夹菜。

　　付完账，两人走出客栈，少年抱怨道：“本来高高兴兴吃顿饭，好心情全被这群人糟蹋了。”

　　南宫蕴一愣：“你还在为刚才的事不开心吗？”他吃得满足，几乎把这件不愉快的事全忘了，脸上笑容轻快。

　　少年笑道：“你倒是宽心。”

　　南宫蕴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大好的粮食可不能浪费。”

　　少年笑道：“和你吃饭可真有意思，可惜我现在没钱了，去弄一笔钱来晚上再请你吃饭。对了，你方才的露的一手可真不差，要不是你，我就要被长板凳打着了。”

　　南宫蕴笑道：“怎么会，你身法那么高明。”

　　少年驻足，奇怪地望着他：“从何说起？”

　　南宫蕴忍笑道：“那时候你躲开板凳，脚下分明是很精妙的步法。不过只惊鸿一瞥，我没有认出来。”

　　少年漆黑明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问道：“我哄了你，你不生气吗？”南宫蕴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生气？你不想暴露身份自然有你的道理，何况刚刚还请我吃了饭，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少年猛地一击掌道：“好，我交你这个朋友了。既然是交朋友，自然要诚心相待，小弟姓裴，单名一个歌，唱歌的歌。”

　　南宫蕴“哦”了一声，眨眼问道：“你是云瑶宫的人？”

　　裴歌尴尬笑道：“虽然家父曾说过上百次要把我逐出宫去，但谁让我现在还忝姓裴呢？”

　　南宫蕴不禁莞尔，也自报家门：“我叫南宫蕴，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裴歌上下打量他：“你是南宫家的人？”见他摇摇头，想了想，“你和南宫牧前辈是什么关系。”

　　南宫蕴淡淡一笑：“实不相瞒，这位前辈正是我祖母。”

　　裴歌有几分诧异，失声道：“可她不是……”他本来很疑惑两个女人如何会有个大孙子，转念一想应该是没有血缘关系。笑道：“巧了，你正好可以去会会今川武，也好了解一桩旧事。”

　　南宫蕴笑道：“我先前的确不知道此事，我此番来……此番来……”他有些踌躇到底要不要说出自己找仪霏的事，裴歌问道：“什么事？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南宫蕴突然想到他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也许知道些什么呢，于是直言不讳：“我这番出远门，是想找一个人。”裴歌用目光询问，他缓缓道：“你知道仪霏吗？”

　　裴歌挑眉：“你是指天阙之主吗？当然知道，他一年前清理了门中叛徒，重掌大权，当真是年少有为，是我等楷模。”他在家中时常被父亲训诫，近一年来那位“别人家的孩子”正是仪霏，是以语气里有点揶揄的意味。

　　南宫蕴眼睛一亮：“这么说，他没事？”

　　裴歌怪道：“他能有什么事？”南宫蕴不觉纳闷，喃喃道：“可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裴歌没听清他的嘀咕，好奇道：“你是要去天阙找他吗？那还得走很远呢。”

　　南宫蕴点头：“是有些事想问他。”

　　“你们是朋友？”

　　南宫蕴想了想两人的关系，不好直言，含糊承认。

　　裴歌笑道：“你真是……方才那副期期艾艾的模样，我差点以为你要打听的是哪位相好的事。”

　　南宫蕴脸上一红，尴尬道：“别胡说。”岔开话题问，“从云瑶宫到这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是听了今川武的事，所以专程赶来看热闹的吗？”

　　“哦，我也是到了数日后才听说了今川武的事，来这的初始目的么，是为了一件私事。”他提起“私事”时眼中有一丝赌气的神色，他既然没接着说，南宫蕴也就没有多问。

　　南宫蕴一直跟着裴歌走，此时见他驻足说“到了”，不由一愣，抬头看匾额，才知道两人身处一家赌场门外。巡风的小厮看见裴歌，立即堆满笑容，殷勤招呼：“葛公子请进，请进。”

　　裴歌低声问南宫蕴：“带钱没有？”

　　南宫蕴一愣，摸出钱袋，局促道：“只有这么多。”

　　裴歌掂量笑道：“够了，我赢了钱，咱们再去吃顿好的。”说罢拉着南宫蕴进了赌坊，他熟门熟路的，显然是这儿的常客。

　　镇上也有一间小小的赌坊，规模和这不可相比，南宫谨在世时叮嘱他不要沾染赌博的恶习，所以南宫蕴还是头一次进赌坊，左右顾盼，表现得颇为好奇。

　　裴歌有些惊讶地问：“南宫兄，第一次进赌坊吗？”

　　南宫蕴点点头。

　　裴歌笑嘻嘻道：“要不要来几把？”

　　南宫蕴连忙摆手：“不必了。”

　　裴歌看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劝了，撸起袖子，自顾自地上场。他玩得很简单，就是猜点数，南宫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点本钱像在聚宝盆里滚过似的，成倍成倍地增加。他简直怀疑木盅里藏着一个小人，每每把盅内情况一一告诉裴歌，不然他何以每次都把点数说得那么准？巡风的小厮时常来这边添茶递热毛巾，裴歌被伺候得高兴了就赏他们几个钱。

　　跟裴歌对赌的人每次开蛊前都摩拳擦掌，弯着腰，胸几乎贴着赌桌，眼睛瞪得老大，活脱脱像一只只青蛙，嘴里不住念叨着自己压的点数。南宫蕴在一旁瞧着，忍不住偷笑。

　　盅揭开时，就是他们的眼睛瞪得最大的时刻，而后集体发出一声惊异的叹息，有的捶桌，有的拍大腿，有的扇自己耳光，无论如何总要找个动作发泄。裴歌始终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眯眼估计钱数，觉得够用了，便一股脑地收起，离席而去。有的输惨了人伸手他，不愿让他走，还憧憬着再赌几局能够时来运转，不想这少年灵活得像一条泥鳅，一旋一滑，已然钻出人群，喊道：“南宫兄，走啦！”

　　这附近的叫花们都认得裴原了，知道他赌术高超，出手又慷慨大方，但凡哪个叫花看见他进赌场，必定奔走相告，一齐在外边候着，赌场里的帮手轰又轰不走，只能任由他们在门口游荡。看见裴歌出来，一群叫花宛如饿了十多天的猫终于逮着了一只老鼠，争先恐后地围上去，把碗伸到裴歌面前。

　　裴歌笑道：“不急不急，人人有份。”他抓了一把钱币，大拇指轻拨，只听得连绵不绝的“哐哐哐”的声音，每个碗里都多了数量相等的钱币。

　　叫花们喜孜孜地恭贺：“多谢裴公子，祝你万事如意。”裴歌挥挥手，示意心领了。

　　裴歌把钱袋还给南宫蕴，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问：“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每把都赢？”

　　南宫蕴迟疑着点点头。

　　裴歌笑道：“家里有位长辈好赌，我刚满百日他就抱着我在赌桌上赌钱；两岁时他就让我掷骰子、玩棋子、摸叶子，光是听骰子落底的声音我都练了两年，盅子一停我就知道点数的大小，若要我自己摇，想要什么点数都随心所欲，六博双陆打马樗蒲牌九斗禽……嘿嘿，凡是和赌字相关，就没有我不会的。”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南宫蕴不免觉得此人轻浮浪荡，但裴歌长着一张娃娃脸，天真浪漫，待人和气热情，因此让人只觉得有一种顽劣粗鲁的可爱，并不惹人讨厌。

　　裴歌道：“南宫兄，你大老远的来了歙州，不登一登黄山怎么说得过去？况且山上还有好戏看，咱们何妨去凑个热闹？我看你武功甚高，或许能一招制敌，闻名天下呢？”

　　他一连数个问句，南宫蕴招架不住，本来他一心牵挂仪霏，只想尽快找到他，可如今听到今川武的消息，心思也有些活络。他对闻名天下没什么兴趣，但很想见识一下这名东瀛刀客的刀术，对比多年前他的祖父与自己祖母的那场对决，今川家的刀术会有什么变化吗？于是笑道：“那好吧，我也正想去看看今川武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