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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伏婴被人领着走进去的时候,看到银锽朱武正蹲在牢房里斗蛐蛐儿,背对着门,头发看起来有点乱。

      “喂、”警员没好声气地叫了一声。

      听到动静他转过来,故作轻佻挑起的嘴角在眼光接触到身后的伏婴时顿时僵硬住,在伏婴看来,就是很蠢的半张着嘴的造型。

      银锽朱武不知道他自己看起来远不如外界传闻中过得那么好。

      伏婴看他腮帮浅浅地凹陷下去,眼窝下面浮着深色的阴影,头发乱得像稻草,红得失去了光泽。

      这时候银锽朱武已从初初的惊异之中回神。

      “哟。”他的开场白潇洒得云淡风轻,然后将那半个弧度完成,变成一个真诚的微笑。

      大病初愈银锽朱武消瘦不少,缺乏休息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不过他的眼睛永远是那么亮,里头仿佛有火焰,永远也不会熄灭。

      他并不知道,最初吸引住伏婴目光的,正是这团永不消逝的火。

      这是一股永不低头的劲。

      却总让伏婴忍不住想对它低头。

      “我听说这里的饭比较好吃,所以说什么,我也要来分走你一杯羹的。”伏婴眨眨眼睛,说得简直比珍珠还真。

      银锽朱武是真的高兴,发自内心地喜悦。

      早在他第一次因为打架挂彩的时候他就告诉过自己,可以相信任何人,但绝不可以指望任何人。所以只要他的拳头还是硬的,只要他的手还没有断掉,就要靠自己来反击,为自己而奋斗。

      他根本没想过有人来。

      伏婴肯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一个额外奉送的惊喜。

      这种惊喜是一种近似于,当你很晚很晚回到家,以为大家都睡了本该漆黑一片的屋子居然亮着一盏灯,并且还有一个不睡的人彻夜的等待。灯光虽不太亮,在夜归的人眼中,却比什么珍宝都还要值钱。

      因为真的情义,是多少好处都买不来的。

      而多少人穷其一生寻找的东西,他竟早早地就得到手了。

      “我知道……我知道。”银锽朱武胸中的情感翻涌不息,让他想要大声地呐喊,他不知花了多少气力,去克制住自己因激动而抖动的身体和发音,“有银锽朱武一口饭,就有伏婴的一口饭。”

      伏婴已快不能直视他,因为那眼底的温度已让他快要无法负荷。他的心跳从未如此激烈,本能地他惧怕任何太过强烈的情感,他厌恶失控的感觉,让他再无法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于是伏婴退缩了,将视线错开。

      银锽朱武却看不懂他的挣扎,快步上前握住他的肩。伏婴被迫看着他,看着他几欲燃烧的眼。

      以后的多少次,他都陷在了这双眼睛里面。

      “我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的。就算下地狱,你也是要跟着的。”这才是银锽朱武会说的话,狂肆不羁,却充满力量,让人折服。

      让伏婴折服。

      或许那时的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多沉重的一句誓言。

      任何的答语都只会显得多余。银锽朱武的手坚定有力,紧扣住他,成为他肩膀上的指环。

      伏婴却笑得如常既轻且浅,这笑容无懈可击,像层硬壳的面具,只让看不穿的人既爱又恨。而银锽朱武的话究竟掀起过他内心多大的浪潮,伏婴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谁也不知道。

      有些人独享一个秘密,那么就宁可它在心里烂掉变成灰,也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的。

      伏婴恰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想了很久……猫有九条命,你有几条命?”伏婴按上银锽朱武的胸口,掌心覆盖约摸是他发狠刺伤过的地方。

      他的手心熨帖着,本该是一个人心脏的位置,却久等不来期待中的搏动。

      “你没有心跳。”

      “似乎是这样。”

      “每个人都有心跳的。”伏婴是迷惑的,却仍是安静地,并不太诧异,也不太急躁。

      自持是伏婴与生俱来的一种品质,和银锽朱武天性中的高调截然相反,让他看起来仿佛对任何事都不曾上心,也让他看起来和银锽朱武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许多情感的最初形态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奇。因为本身相去甚远,才会想要接近。

      就距离来说,他们已经太过靠近。

      肩头的重迫不知何时一松,伏婴看他的手垂到胸前,然后自己的手就落入他掌握。银锽朱武凝注着他沉静剔透的墨绿瞳仁,握着他的手缓慢却坚定地,移向另一边。

      伏婴知道为什么他杀不死他了。他用掌心去感受,那稳健的跳动,暖手的热度,象征的是一个活的生命,是眼前这个人活的佐证。

      他说对了,每个人都是有心跳的。只不过有一种人,天生反骨一般,什么都喜欢跟常人反着来,甚至连心脏都要长在右边。

      银锽朱武只不过恰巧是个镜面人而已。

      然而这个恰巧却成为他每回恰巧没有死掉的关键。

      “这是一个秘密。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三个知道它的人。”

      却不仅仅是一个秘密,这是信赖,是更多人与人之间的,弥足珍贵的东西。银锽朱武告诉了他,等于把性命也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伏婴的内心随着银锽朱武凝视他的眼神一道燃烧,手从他的掌中抽脱出来,是怕他觉察他无法克制的微颤。微颤的指尖抚上银锽朱武多日未换洗显得皱巴巴的衣襟,表象如何落迫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君王。

      重要的是,他是银锽朱武。

      纵使地狱,伏婴也要陪他下的银锽朱武。

      十来岁的银锽朱武想着,就是他了吧?

      同样十来岁的伏婴想着,就是他了。

      伏婴忽然将他的衣襟敞开,虽不成熟却算得上精实的胸膛上,几道新旧伤痕,是远超他年龄的沧桑。不过银锽朱武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至今为止他所遭遇到的一切厄运都该成为加速他成长的有利条件,未来风云人生的资本。

      其中一枚半圆形状的疤已经泛白,比起肤色来要浅得多,呈现其上十分突兀。伏婴认得,正是他的杰作。

      银锽朱武登时一个激灵,慌忙低头,只见伏婴伸出了手指在那疤痕上一下一下抚摩起来。

      银锽朱武生了一副麦色的皮囊,仿佛包裹着用之不竭的活力和生机。伏婴的皮肤却过于苍白了些,才让他看来总像是病中的姿态。两种肤色前后交叠,形成的色差让银锽朱武一时失去反应。

      伏婴不说话,只静静地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看,好像要把这具战绩累累的身体烙印在脑子里一样。

      以往会这样抚摩着伏婴额头伤痕的人是银锽朱武。而此时昏暗的斗室,太过贴近的距离,半裸的身体,做着类似撩拨的举动,一切都是那么不同。

      银锽朱武的大脑放空,满眼都是伏婴白皙柔和的肤色,在他眼前摇晃,晕染,他目眩神迷。他的手在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时候攀上伏婴的后腰。

      伏婴仍沉浸在这一身伤疤中若有所思,感觉腰被搂住,才要回神,一个吻猝不及防,落到他左侧的脸颊上。

      呼气热烫,吹在脸上造成濡湿的错觉,姿势关系伏婴目光所及顶多到他耳际鬓发,其余的,隐在暗处,暧昧不明。

      银锽朱武嘴唇游移,在伏婴绵软的脸颊上拖曳留下一道湿热的印迹。这时伏婴所见渐渐不仅止于鬓角,等到他能够看清银锽朱武整张脸的时候,那湿湿软软的触感就已凝滞在他的嘴唇了。

      这一举动本身并没有什么,至多代表着一个清浅的吻而已。成年之后银锽朱武吻技过人,像这样仅仅唇与唇碰在一起,生涩得,甚至连个吻都算不上。

      只不过有关于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的回忆,却总是教一个人难以忘记。

      因为懵懂,所以珍贵。

      牢房的床睡起来总不会太舒服,对此养尊处优的银锽朱武倒没显得多不习惯,贫民窟长大的伏婴就更不会了。

      因为床窄的关系,就只好侧睡。伏婴微弓着身,银锽朱武的前胸紧贴住他的背,手臂包揽过伏婴胸前,仿佛一个庇护的拥抱。

      对于他们来说,除了打架时的肉搏相见,就再没有与人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我在里面待久了,发现这里也不错,就是床硬一点,睡醒常常骨头痛。”银锽朱武一说话,伏婴就觉得整个人都跟着他的胸腔在共鸣,“家里怎么样?”

      “爷爷生过病,现在已好了。别的人都很好。”伏婴实事求是答道。

      “你呢?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伏婴略作停顿,“我很好。”

      银锽朱武单手支着额头,这样可以看到伏婴的小半个侧面,“我不在,没有人欺负你?挽月,狼叔,还有那帮混球,都没有?”

      他这样问了,伏婴只好不说话。

      族中人对伏婴的排挤与蔑视,银锽朱武一直都知道,都看在眼里。对于一个体系庞大的家族来说,伏婴这样的异端,肯容下他已经是种奢侈。银锽朱武却更知道他的骄傲,伏婴是不屑于去争得他人的赞许的,他根本无所谓。

      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是没所谓的。毫无弱点,简直坚硬得好像一颗无缝的蛋。

      一直以来银锽朱武却是怕的,怕伏婴把他也一并归入了“无所谓的其他人”一行,特别是现在,他的这种担忧空前得强烈。

      “他们……我还看不上。”伏婴终于开口,还是平淡的语气。他夸赞一个人和批驳一个人的语调是雷同的,一样淡得好像一杯白水。

      “那我呢?”银锽朱武由于紧张不自觉收紧了环在他胸前的手臂,“我——配让你看得上吗?”

      犹如石沉大海,耳中所闻只是两个人交替错落的呼吸频率,紧迫压抑。

      “……只有你。”

      这也许是伏婴总共说过的,少数完全坦率的话之一。

      银锽朱武这时才发觉手心早已汗透,他就像个死囚,在刽子手高举的刀下如蒙大赦。

      “还有,你很快就能出去了。”伏婴始终是侧卧的姿势没变,这时候好像开始犯困,口齿变得含糊起来。

      银锽朱武出神地望着他耳后的发际线,是乌发雪肤的强烈对比,呓语一样自说自话起来,“其实,出不出去,都无所谓了……”

      “什么……?”

      “没什么。”

      伏婴默数着背后传递过来的银锽朱武的心率,渐渐入睡。他的睡眠从来很浅,稍许一点点细微的响动都足以将他惊醒。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近几年来最为踏实的一觉,居然是发生在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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