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伏婴缄默地缩在长沙发的一角,把头压得很低。

      几分钟前,银鍠朱武毫无预兆地出现。打了照面,那天他抄砖头拍他脑袋的凶狠模样还刻在伏婴的脑海里,面对这个随手把他拍成脑震荡的凶手,伏婴心中还有点发憷。

      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待了一个月的陌生地方,居然就是银鍠朱武的家。

      他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谁救回他,他猜可能是玄貘。

      他住了一个月,一个月里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也从没见过主人,平时都是佣人在偌大的房子里进出,而他们从不理他。

      他想过要走。他走出房子,走过庭院,走到巨大的雕花铁门前时,一些穿黑西装的面无表情的男人会来禁止他。他知道自己被软禁,他们并不对他动粗,他也绝没有离开的机会。

      就在伏婴一如往常,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里打算就此虚耗过又一天,直到银鍠朱武推门而入。

      再次见面竟来得这样快,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伏婴觉得他就要扑上来狠狠地揍他一顿的时候,那家伙笑了。

      伏婴还以为他们有仇,银鍠朱武已有充足的理由痛恨他,他却对他笑。他一点也不明白。

      “唔、你真凶。”这就是他伤愈之后唯一想到要对伏婴说的话。

      伏婴从沙发一角,复杂地望着他。

      才一个月,那些几乎要命的伤口已经愈合,银鍠朱武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体质的强弱直接导致复原能力的悬殊,比起他来,伏婴的额角仍旧垫着一块纱布,脸色也白得很不健康。

      银鍠朱武看到了,他知道纱布下是被他砸出的伤。砸的时候他用上了十分的力气,他不知道究竟会造成多大多深的伤疤。他伸手去碰,“会破相吗……”

      伏婴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很快往旁边让了让,避过了他的手。银鍠朱武落了个空,半抬的手,进退两难。

      “喂,你捅了我两刀,我都没说什么了。”

      伏婴一愣,原来是银鍠朱武误解了。他并非生气,只是对他人的触碰感觉很陌生罢了。

      “为什么一个月了,都不见好?”

      明明是你自己不正常吧——伏婴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的缘故,银鍠朱武差点送命。而他们好像并不打算杀掉他。伏婴并不天真,他只相信他们迟迟不予处置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还有利用的价值。或许他们想由他身上查出幕后的指使者,一旦顺藤摸瓜查到玄貘,他的存在就变得再无意义。伏婴却很清楚,一个月的杳无音信,等于宣判他成为弃子。对玄貘来说他根本无足轻重,就算死了也毫不可惜。

      他似乎必死无疑。

      不过伏婴忽然明白,他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

      “银鍠朱武。”

      这个名字早在相识第一天他就告诉了他,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它。

      伏婴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小就懂得谨慎地去珍惜每一次机会,就像珍惜生命。

      也许有一万个人叫过银鍠朱武的名字,就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就这四个字,由不同的人叫来,差别竟是这么大。

      这一切,都是私心作祟。而私心,就是伏婴的生路。

      “放过我。”

      是恳求的话语,从伏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仓惶和卑躬。只是平等地,与他对视。

      “你是说,放你走?”

      看到他点头,银鍠朱武的眉头皱起来,这是他在思考时惯有的小表情。他一定常常皱眉,因为伏婴发觉他年纪不大,眉心倒已有很深的纹路。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空白时间,谁都不说话。

      “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可以回到哪里去呢?”伴随着沉着的脚步声,老人走进来。他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威严,把伏婴看得低下头去。

      “爷爷……”银鍠朱武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伏婴不说话,这问题真的将他问住。

      当初他是跟在玄貘的背后,走出木偶街,现在未必还回得去。没有人愿意他回去。贫民窟里的人,成天无聊透顶,却总是幸灾乐祸又刻薄的。

      老人看见他眼中泛起的困惑,继续说下去,“也许前脚刚离开这里,你就会被人杀死……你知道的,想杀你的人,绝对不止我们一家。杀人灭口的事,实在很平常。要做起来,也可以不留痕迹的。你知道不留痕迹的意思,就是——”

      伏婴不说话,因为再无必要。因为他已经全中。

      眼前这个人和玄貘,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在他们眼中,他的命本就不比蝼蚁值钱多少。会找上他,也是看准了没有后顾之忧,灭口有多容易。他死了,不会有一个人知道,不会被任何人想起。

      “没人知道‘伏婴’活过,不知道‘伏婴’死去。”他说得并不太快,也不很慢,却偏偏每个词都那么正好,命中在伏婴的弱点之上。

      这是伏婴第一次被迫正视,自身价值的轻贱还是刺痛了他。

      “想要杀我的话,还不太晚。”伏婴终于打破沉默,话中淡淡的讥讽,同他的肤色一样苍白。

      他太小了,还不知道人的语言,有的时候,一步更进一步地,已足够把人逼疯。

      “伏婴、”一直默不作声的银鍠朱武却忽然叫出他的名字,打断了他受到严重干扰的思维。

      “已经太晚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这个人……”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银鍠朱武决定要赌一把。他的食指往太阳穴上敲了敲,“你看,已经在这里了。”

      ——如果你死了,我会记得你。

      银鍠朱武没有说完它。没有必要,伏婴听得懂。

      “所以,活下去吧。”

      活下去的意思是,为了这份世上独一无二的记忆,活下去。

      伏婴想的是,一个活着的人被人知道、被人记得,真是一件顶好的事。

      老人看着银鍠朱武,顽童皮相下初具气势的威压,并且已在学着思考如何去保护一些对他来说珍贵的东西。

      一瞬间他看到好几十年前自己的模样,那个时侯他的发也像他这么鲜红。同样鲜红炽热的,还有他的血,那些属于他的轻狂年少。

      他活了这么久,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家族的事业上。他是孤独的,只是年轻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感受。现在他老了,当他环顾四周,竟看不到一个人。原来他一直如此孤独。

      当他看着银鍠朱武,仿佛看到几十年之后的另一个自己。因为生在了这个家,就有义务比别家的孩子更多担当、更能忍受孤独才行。

      好吧,既然这是你的认定,就该由你来坚持,小朱武。

      “我们应该再好好打一场的,不过,我不会再给你举刀捅我的机会了。”

      对于伏婴来说,这真的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我会赢的。”

      这句话是个起点,从那天起,伏婴再也没有走出那扇沉重庄严的大门。

      银鍠朱武莫名其妙多了个表弟。

      他原本就有几个弟弟妹妹,家里同龄的孩子们,平日里玩闹在一起,倒也与平常人家的小孩没有两样。都是十来岁,男孩子最皮最难管的年纪,银鍠朱武更是顽劣得让人头疼。

      一直以来银鍠朱武都是欠管教的野孩子,在同辈间作威作福成了习惯。他胆子大,反应快,坏主意一堆,带着一群孩子捣蛋是常事。别的男孩对他的横行跋扈发号施令很是不满,可要真碰上东窗事发,他们就只敢畏缩在后头了。有一回他们烧蚂蚁玩,结果搞到院子起火,差点连房子都烧了。最终站出来受罚的是银鍠朱武,偏偏他好像没事人一样,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隔天照常唯恐天下不乱。

      光这一点,他就该是当之无愧的老大。

      他爷爷先前也给他请过不少老师,只是那些人的下场未免太过雷同。一律被他气个半死,走时纷纷表示这辈子不要再见这活阎王才好。

      那就成天打打架,混的日子不知该算是有聊还是无聊。就是近两年他们连架都很少打了,打也打不过。说起打架,银鍠朱武真的从未输过。

      不过这一回听说他竟然被人打到住了一个多月的院,那些孩子统统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又都兴奋得好像是自己打得他。

      银鍠朱武出院回家,没两天工夫他们就得了消息跑来。却见他满面红光根本没有传闻中奄奄一息的熊样,倒是另一个先前没见过的小子看起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他们巴巴地凑上去问银鍠朱武这是谁呀,他说是表弟。

      于是他们挤眉弄眼交头接耳一番之后齐声给来了句,“表弟好!”

      银鍠朱武三两下拨开这班兔崽子,一把搂过伏婴的肩头,掀着眉毛,“这是我表弟,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伏婴连哼都没哼一声,在周围嘈杂的七嘴八舌中静得像只鸽子。

      银鍠朱武大病初愈,照旧领着众多弟弟妹妹厮混,恨不得占山为王。

      没几天伏婴的纱布也给揭了。他额头终于还是留了疤,掩在发际里,暗红色一道,微微地凹陷进去。平时教他用一缕刘海遮住,大多数时候被人遗忘。其实也本就没什么人注意他,伏婴是金口难开,过于安静时常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对留疤这事,伏婴自己没怎么在意。倒是银鍠朱武对此的反应特别强烈,最初几日,见到伏婴时都像矮了半截,好像犯下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似的。

      他还私下偷偷问过母亲关于如何消除疤痕的问题,以致隔日弄了大堆的杏仁牛奶来喂伏婴,还拉着他天天地帮着揉额头。

      银鍠朱武的手指温暖而干燥,指肚轻轻贴着他额际与头皮交接处的皮肤来回摩挲,如此专注。

      伏婴不知道他竟会是这样在意。

      偶尔一两根头发绕住他的指尖,伏婴的发丝又细又软,与他坚韧的性情相去甚远。银鍠朱武手中把玩着他的发,脑中天马行空,出了神。

      “你弄得我好痒……”伏婴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走神的人。或者只是因为银鍠朱武的脸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眼前。

      “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掉。”

      “退不掉的话,怎么样呢?”

      “退不掉,就一直这么下去。”银鍠朱武又一次抚摩过伤疤,“我欠你的。”

      伏婴漂亮的黛绿眼睛看着他,慢吞吞,一字一句,“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了吧。”

      这样,是不是就能永远都欠着他,还也还不清。

      还不清才最好。他不要他还清。

      多少年之后,银鍠朱武已无法兑现当初随口轻许的诺言,但是抚摸伏婴额角的疤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而那个疤也正如伏婴所说,自始至终维持着那个样子,不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如一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