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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让银鍠朱武晃了神。他茫然地低头去认,胸前只一截刀柄露在了外头——一只苍瘦的手正握着它,握着它刺入他的心口。而这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的孩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在几十分钟之前,他们甚至互不认识。

      他救了他,他要杀他。

      伏婴知道这一刀已然刺中了心脏,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卯足了全力,以至握刀的手已因失力而轻微地发抖,伏婴惟恐被他觉察出来,不再犹豫将刀拔出。

      刀刃离肉的那一刻大量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伏婴的皮肤上,着火一样。反作用之下他倒退两步,银鍠朱武却动也不动,擦亮的一双眼,牢牢盯住他,眼底泛起嘲弄和愤怒的暗涌。伏婴握刀而立,不知所措。

      光被这样盯着,无声地,银鍠朱武仿佛伤兽,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信号。伏婴畏惧地低垂了视线,不敢再看一眼。

      他怕他。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异动,他想马上就要有人来抓他了。伏婴的思绪紊乱,他想到此时他本该在木偶街混日子,混得好好的,如今却将要因杀人偿命而被送上断头台,或是无穷尽的牢狱生涯。他又想到玄貘会救他,只要他杀死了眼前这人,对,杀死他。

      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彻底绷断了伏婴崩溃边缘的神经,鼻端浓厚的血腥味一再撩拨着他,还有那些关于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一瞬间银鍠朱武嗅出伏婴眼中必杀的坚决,稚嫩的,却赤裸裸的杀意。

      伏婴再次举刀,这回他瞄准的是腹部。刀尖却在再次破皮而入之前硬生生刹住——银鍠朱武牢牢地把握了刀身、用一只手。

      银鍠朱武下手同样极狠,锐利的刀锋就此陷入他的手掌,齐深的切口,他却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伏婴不知道他使了多少力气,其实他根本不需这样用力,因为伏婴已经没力气了。

      状况有些滑稽。一柄刀上两只手,许多血。

      在伏婴从初初的震惊之中回神之前,银鍠朱武挥手就将他撂倒过去。凶器脱手,伏婴后脑不偏不倚正磕着墙壁,一下痛懵过去,没了反应。

      银鍠朱武大口喘着,胸前被刺中的位置这才有些痛了起来。向外不断滋血的手抓住伏婴的衣领,就要将人提起来,却料不到伏婴并未彻底昏死,至少还有举砖拍他脑袋的能耐。路边随处可见的半块碎砖贴着银鍠朱武的左耳堪堪削过,察觉过来他已是一身冷汗。

      一击不成,伏婴终于力尽,却仍将碎砖攥得死紧。银鍠朱武蛮力施尽,到后来干脆演变成了原始的肉搏。银鍠朱武掐住了伏婴的脖子,伏婴抓住他的手,指甲抠入刚才握刀刃时割出的伤口。他掐得越用劲,他抠得更狠,而他抠得更狠,他就掐得越用劲。

      谁都痛不欲生。

      伏婴的眼界已经教血给染成一片红,只不过被刺激到的并不止他一个。比起他来,银鍠朱武天性里或许更存在着一种名为战斗的因子。都不过半大的孩童,却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和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骚动传到玄貘那里,已经是两分钟后。他兴奋地望去,广场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一切都如他先前所想,这边的人想要挤过去,立即又被东倒西歪的人潮推回来,他们额头疯冒着汗,无计可施。这些惊慌的蠢货成了天然的屏障,阻隔了银鍠朱武的最后一线生机。

      委实太过完美,就连银鍠老头也没辜负他的期望,流露出少有的焦急神态。这时候的玄貘甚至连脸都红了起来,瞳孔里好像放着光。

      场面乱得不可开交之时,骤然枪响压得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惊恐地一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到黑衣男人高举着枪,指着天。看到那张脸上的唯一表情就是没有表情,是一种难以言述的脱节感,仿佛这个人生来就该是没表情的一样。

      这时候银鍠老头的脸上也生出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来,他老迈沉稳的声音低声喝道,“弃天。”

      “我有数的,父亲。”

      叫做弃天的黑衣男人正是他的儿子,公认的异度准继承人。

      然后弃天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又指着天空放了一枪,吓呆的人群即刻呼啦啦又乱起来,几分钟后默契地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有他的儿子。

      银鍠朱武。

      银鍠朱武简直怀疑这具病瘦的身体怎么可能一再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他惊叹,他愤怒,他的眼睛充了血,他的脑中充斥着一声高呼——征服他!银鍠朱武,你要征服他!

      这时候真的都是凭靠意志力在强撑,看谁多熬过了一秒钟,就赢。忽然伏婴的手垂下了,手心的剧痛一下子消失了,银鍠朱武愣了一愣,慌忙缩回了扼在细瘦脖颈上鲜血淋漓的他的手掌。

      伏婴如同死了一样不动了,这个发现好像一盆冰冷的水,向银鍠朱武当头浇下,浇灭了他高昂的斗志,胸口也加倍感到痛了。

      然而下一秒他连腹部也剧痛起来。他疑惑地抬起头,发现伏婴并没有被他掐死。非但没有死,还捅了他第二刀。

      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伏婴的手里。

      他又发觉对于伏婴,任何时候都大意不得的。

      银鍠朱武的眼睛终于又热起来了,被他自己的怒意烧热。伏婴的手还在刀柄上,在抖,连带着刀身也在抖。刀刃在血肉里抖动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银鍠朱武有幸在今天体验到。

      忽然肉中金属特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种可怕的预感即将成真——绝不能让他把刀拔出来!

      而他的手竟比脑子快,全凭直觉,他精准地摸到那块碎砖。再看时,伏婴满头满脸的血,好像不要钱似的白白乱流。

      猩红液体流经伏婴的双眼,对视的四只眼中都流淌着异样的光华。最后是银鍠朱武看着伏婴的眼皮慢慢阖起来,终于不再动了。

      他终于征服了他。

      玄貘早已变了脸色,其他的人都几乎丧失了知觉,观看这场两败俱伤的搏杀,目瞪口呆。他们看到银鍠朱武形如浴血,肋间还插着柄刀,看来却仿佛一头战胜的狮子,明明踩在了濒死的边缘,却狂傲不减凌驾在败将之上。他和伏婴全然忘我,殊不知在这些人眼中,他们已经等同于两头怪物。

      银鍠朱武的胸前破了个洞,他好像完全记不起这件事。他前倾着身体喘着气,想的是这个倔强的人终于被他征服了。

      弃天的手盖在银鍠朱武的头顶上,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难。银鍠朱武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腾空提起来,扛到肩上。他以为会是弃天将他抱起,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平视着更远的远方。弃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即使是在面对着儿子的时候,依然显得疏远难亲。

      银鍠朱武随着补剑缺的肩膀一摇一晃,视线所及,弃天仍是倨傲地站着,脚边是昏去的伏婴。他看到弃天冷眼审视着伏婴,那目光仿佛看着一堆死物。银鍠朱武知道弃天向来如此,但仍不自主地背脊发凉。

      对于伏婴,他只想凭自身去征服,并不要他死。

      补剑缺忽然一惊,重伤的银鍠朱武竟还有力气挣扎。虽然知道这小子蛮力一直不小,在亲眼目睹刚才一场全不符合年龄的激战过后,银鍠朱武锋芒毕露,天性中的超凡终归是掩盖不住。而今天的袭击只是个开始,往后一生都将在不离身的凶险和不停息的征战中度过,也是属于他的宿命。

      医院的墙总是白得惨兮兮,清洁过头,一股子难闻的消毒水气味。银鍠朱武初醒就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刚送入院的时候他血都快流干,尤其是左胸的致命伤。直到ER门外的信号灯熄灭之前,没有人认为还有救。而在缝了几十针之后,他却奇迹般地活转来了。

      苦候消息的报社的记者们得知后,只好在报道中杜撰成“侥幸擦过心脏瓣膜”来自圆其说。

      初时的惺忪过后,银鍠朱武转动睡得僵直的脖子,看到女人背对着他,削苹果。

      他的母亲是个沉默的女人,她并不老,看来甚至还十分得年轻,却已很好地学会隐忍地过活。这本就是大家族里女人生存的要诀。她从不过问家族的事情,同弃天都很少交谈。她单纯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爱情,照样过得很好。银鍠朱武,就是她全部的生存意义。

      此刻她专心地削着苹果。她削了一个又一个,玻璃果盘里已经盛满了放久变黄的苹果,地上堆积了一圈圈旋转的果皮。她锲而不舍地削,是因为除了削苹果之外,她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妈。”

      她吓了一跳,食指让小刀割破,渐渐渗出血来。指尖的一点点红,让银鍠朱武想起他和伏婴两个人,混成一滩,仿佛永远流不停的血。

      “您小心点。”

      他闭上眼睛,却看见藏不住惊恐仍无畏迎视他的那双眼,祖母绿的色彩。他问,“那男孩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

      银鍠朱武心里叹了气,尽管知道多余,他还是要问,也还是要失落。对于任何人来说,伏婴的生或死都很轻贱。银鍠朱武只是莫名觉得惆怅,或许是为了一段还未及伊始就无疾而终的交情而惋惜。

      只不过是寂寞难耐。他从没有朋友。

      只因为他知道伏婴的名字,伏婴也知道他,所以他就擅作主张,把他当作朋友了。

      伏婴却就此在他的心里死去了。一个月,银鍠朱武躺在病床上,每天看满目惨白,闻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吃掉了无数个苹果。他的母亲陪他住在病房里,补剑缺隔三岔五来一趟,捎来些机械的模型给他。整一个月,他没有见过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亲人。

      他知道他的长辈应该很忙的。伏婴不过爪牙,由此将牵扯出什么样的内幕,其中牵涉到多少人。

      有关钱和义的事情,银鍠朱武明白得过于早了。

      后来他的两处伤口都拆了线,新肉长出来。当他开始觉得发痒的时候,他的爷爷来了。

      “嘿,我的小伙子。”他将银鍠朱武抱到腿上,“一个月不见,你好吗?”

      爷爷也不老,只不过相隔一个多月,脸上皱纹都长出来。

      “我很好。”

      “你流掉了许多的血,疼不疼?”

      “血没白流,不疼。”

      他看着年幼的银鍠朱武,看到他眼中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张狂,那种让人心折的绝对力量。这是他的子孙,他的血脉。他终于忍不住大笑,新添的皱纹舒展开来。

      “来!跟爷爷掰手腕。”

      闻言银鍠朱武兴奋地跳下地,手掌和爷爷宽大的手掌握在一起,显得很小。他拼上了全力,脸涨到通红,汗都冒出来。

      “唔,没吃饱饭吗?我看你不如两只手一起。”

      好胜心起,银鍠朱武加上左手,到后来干脆连整个上半身都扑上借力。可是爷爷的手仿佛在桌上生了根,任凭他怎么咬紧牙关蛮力施尽,依然纹丝不动。最终他泄气般歪倒过去,气喘如牛,“为什么……总也赢不了呢?”

      他知道自己的力气一点也不小,但是爷爷总是能教他望尘莫及。

      银鍠朱武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满是不服输的强硬。

      爷爷冲他神秘地眨着眼,“什么时候你赢了爷爷,你就是个男人了。”

      银鍠朱武仰着头。他的爷爷和他的父亲,这两个男人,在此时的他看来,就是坚不可摧、穷极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老树和高山。

      当天银鍠朱武出了院,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当他穿过门前庭院,一脚才踏进家门,客厅的沙发上一团人影立刻像猫一样窜起来,面对着他,十足警惕防备的架势。

      银鍠朱武由衷微笑。

      他终于又看见了他的祖母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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