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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沽酒 ...

  •   紫苏又好生警醒了高总管,把人送走了,回来时,翟寰脸上盖着书,靠在案几旁睡着了。

      芍药、菡萏两位女使上前请示:“紫苏姐姐,这,我们要把殿下扶到榻上去吗?”

      几位女使中,数紫苏侍候翟寰的时间最长,资历最深,在女使中也最有威信,故而有拿不准的问题,便都来请示她。

      紫苏斜了她们一眼,笑道:“不必,你们退下吧,我来伺候殿下便好。”

      其实她只是任由翟寰睡着,她坐到案几的另一头,拿出绣活来做。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日光渐渐西移,也不知过了多久,翟寰突然一动,她盖在脸上的书滑落下来,夕阳透过窗户,正好照在她眼睛的部分,在她脸上留下暖黄的一条。

      她醒了,伴随着一声叫唤:“诶,脖子。”

      紫苏便知道她是一个姿势睡得太久,脖子僵疼,她毫不客气地一只手伸手去扶翟寰,让她直起上半身,另一只手快速往她腰下塞了一个鸭绒枕。

      “我说脖子不舒服,你往我腰下垫东西干嘛?”翟寰一手慢慢捏着自己的肩颈,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

      紫苏默默看着她,看到了记忆之中的那个大厉女将军的影子。

      她数落:“殿下那腰,现在不疼,一会就该疼了。”

      翟寰在战场上曾落下了腰伤,她只要当下不疼得厉害,就当不记得,也只有身边几个资深的女官劳心帮她保养着。

      她冲紫苏一笑,一只手一边潦草地把发髻上碍事的簪花都取下来,她衣饰一向清减,不过碍着皇后的身份,仍要妆扮一番,不过纵然如此,她一般戴的总共也就只有一根紫玉钗,一个拢发的金环。

      紫苏看她又脱了外裳,问:“殿下这是要去练剑去?您还未用过饭食,我让菡萏摆膳去,我来为您换装······”

      “不必。”翟寰打断她,“我今日换男装,也不在宫里用膳,这里暂且不用你侍候,你为我把剑取来,便退下吧。”

      紫苏张了张口,她有件事纠结了很久,终于下决心还是说出来了:“殿下,奴婢不得不提醒您,大后天就又是十五了。”

      翟寰束发的手一顿:“哦。”紫苏脸上发热,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只听见翟寰无波无动的一句:“退下。”

      紫苏还想说什么,因这一句话,终是咽下了,最后低头说了声“是”。

      她慢慢倒退着出门去,忍不住还是拿眼睛瞥了一眼,翟寰显得有些急躁,在房内翻翻找找,她常穿的一套男装放在柜子的二层,叠的端端正正,最上面是一副蓝色抹额。

      紫苏默默出得门去,在门外又站了一会,不多时听到房内传来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晓得是翟寰又在砸东西,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

      时间过去的那样快,距离春鸾殿被围起来,已经过去了七天。上面仍没有传下旨意,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撤宫后的宫人。我们三人无所事事,我反而尝到这样生活的甜味来。

      唯一挂心的是新迁来的那棵山桃树,我总怕它移不活,每日在宫中有限的地方溜溜弯,总要想办法到它跟前去看看。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它刚来时的确掉了不少花叶,这几天已经恢复了元气,枝繁叶茂又花朵盈盈,花期比一些比它晚开的花儿还要长久,万嬷嬷爱夸张,总说再这样长下去,等到夏天,山桃枝便会越到墙这边来,我们都能纳着阴儿,我就笑,那不成了什么山精鬼怪的故事吗?

      我们渐渐不怕禁卫军,午后也会到屋后的凉栈上游戏,万嬷嬷,我,雁笙都在。雁笙刚开始自个儿打绷子做绣活,渐渐的也会跟我们捻麻线,缠络子。我和万嬷嬷说闲话时,她偶尔也会插两句嘴。

      “看见这大桃树,我就有点想吃桃子了,哎呀,等它结了果子,我一共要打两筐,一筐鲜吃,一筐做蜜饯儿,”万嬷嬷光想着眼睛就笑眯缝了,“英度儿,你说这树上是结毛桃还是结油桃?”

      我道:“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看嬷嬷都爱吃,这树如果够善解人意,想是应该结一筐油桃,一筐毛桃。”

      万嬷嬷乐不可支,突然听得雁笙说:“这树不结桃子。”

      她轻声细语,很是认真:“其实也不是不结桃子,只是果实酸涩,难以入口,这树只有开花好看罢了。”

      我知道雁笙她爹从前是宫中的花匠,她从小耳濡目染,说的必不会是假,只是这严谨多少让嬷嬷有些不高兴是了,嬷嬷平平地答应了一声:“哦。”也不掩饰,嘴角马上耷拉下去了。

      雁笙好像没看见,低下头去整理手中的丝线,姿态很柔顺。

      我很眷恋之前我们三人之间的那个气氛,想换个话头,却又觉得逃不开眼前这株桃树——这是我们目前生活里最鲜活的东西了。我对她俩笑道:“马上要十五了,昨晚天气好,我看见圆圆的月亮像挂在那树梢头,真好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才十三,我昨晚也看着了,明明那月亮还是歪歪扭扭的,像碎了一点呢。”

      万嬷嬷忍不住轻轻咬起牙,回嘴说:“我看也是圆的,圆的很。”

      我相信雁笙不是故意说反话,她是无心的,只不过少了体谅旁人的心情。她察觉到万嬷嬷话里的刺,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俩,眼睛也是圆圆的。

      “······也不知道这样好的一株桃树,为何会被移植到我们这里来。”我的笑容也不由得僵了一些。

      雁笙很乐意传授她在宫中的见识:“定是宫里的贵人们不喜,丢到这边来自生自灭了,我听说,悯贵妃娘娘从前还是王妃时,就格外喜欢荷花,却没听说宫里哪位喜欢桃花,它到这里来,只怪它太打眼了,不过也是这树命大。”

      不说万嬷嬷,她说话这么不好听,我也不高兴,实在扫人兴致。我沉下脸顶了她一句:“是吗,从前宫里没人喜欢,不代表现在也没有。说不定正是皇后娘娘极喜欢这花的缘故,把它移栽到未来的跑马场边上,就是为了今后每年春猎能独享风景。”

      原本这天下午静好的气氛不知怎么以不欢而散告终,雁笙连回嘴都不屑,鼻子里嗤出一声,扭身回房里去,不和我们呆在一处。

      我情绪低落,面对嬷嬷的安慰,低声说:“是,嬷嬷,我都知道的。”

      晚上吃过饭,月朗星稀的时分,我仍然独自去看花。那棵树栽在春鸾殿小南门外,殿内的院子里能看到花冠越出围墙一头,我本来心情烦闷,看到大骨朵的花儿,终于纾解了些。

      我也没料到我今日会遇上他,我刚越过小南门,他就站在树下。

      他今日仍穿一身黑衣裳,头上戴了一副深蓝色的抹额,那抹额很衬他,他抬眼的时候,眼睛也像是泛着微微的蓝,他手上握了一柄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少年侠客。

      “你来啦。”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这一句。

      “你再不来,我便要走了。”他道。

      我抿着嘴笑:“我劝你不要着急呢。”

      我便领着他走向桃花树,前两天我刚在下面挖了个坑,把新酒藏在里面,上面只盖了一层灯芯草垫遮灰,掀开来就看见里面一些圆圆的小瓮。

      “你也是运气好,你那次走了没几天,我们这边便新得了这棵桃花树,托它的福,我新酿了两坛桃花酒,不过现在还喝不上——我又准备了些其他的,你尽可以尝尝,也不算白来了一回。”我唠唠叨叨地向他解释说。

      桃花酒是甜甜的,我猜是他爱的口味,揣摩再三,选了一些:“这里有杏花酒 ,杏子酒,梅花酒,梅子酒。你要喝哪个?”

      他的表情像是有点惊讶,看一眼简陋的酒窖再看一眼我,我补了句:“你也可以带走喝,随你喜欢。”

      他笑了,他笑起来像是晴天明亮得过分的雪:“我不着急走,你随便帮我开一坛,再陪我喝一盅吧。”

      事情不知如何演变成了这样:我和他挤着坐到桃树最粗的一截树干上,我白着脸拍开一瓮杏子酒的封泥。

      “别怕,摔不下去的,就你这小身板。”他对我笑。

      这棵树比我想象中要结实多了,我们两个人上了树,也只是摇晃了几下,没有承受不住的迹象,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万嬷嬷说的它不久就能长进院子里的可能性。藏在树冠里,粗壮的主干弯出一个月牙,正好把我和他盛在里面。

      空间狭窄,我们靠的很近,大腿几乎要碰在一起,我觉得很不合适,再想到刚刚我们是怎么上来的——他握住我的腰,然后,然后······我的脸有点烧,把酒坛塞到他怀里。

      我的手里也被塞进一样东西,他动作很快,从剑鞘里拿出来的,递给我后,就闷头喝酒。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发呆:“这是……”

      他咽下一口酒,含糊地说:“答应了要给你带花的,樱儿。”

      我看着手中的樱花枝,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升上来,这樱花真俊,花苞是含羞半开的,两个手掌的长度,正好可以插进我卧房窗前的净瓶里。我一下就想好了这花的归属,然后有些遗憾了,他以为我叫樱儿,我觉得这个名字更美了,可惜我不是。

      我低声道了谢,把新鲜娇嫩的花枝拿手帕包好了搁到一边,回身又闻到一阵清幽香甜的酒香,正在我鼻子跟前,是他紧接着把酒坛递给了我,我平视过去,看见他清凌凌的眼睛。

      是了,他叫我陪他喝一盅的,现下哪来的酒盅呢,只有这样将就,只看我愿不愿。

      我知道这样很不成规矩,甚至有些孟浪了,若我在此处接了那酒。可我就是接了,鬼使神差般的,我学着他的样子对着酒坛喝了一大口。

      他眉目舒展,话匣子也打开了。

      “虽然在我心中还是比不过桃花酒,这杏子酒的口味也不错,等我喝完了这一坛,再尝尝其他的。”

      “你要什么时候尝都可以的,反正你现在也知道藏酒的地方啦。桃花酒还要至少三个月能入口,你到时自己来取便是,还是这里。”我道。

      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若是桃花酒好了,我自取不是寥落,到时定要再邀你喝一杯。”

      我弯起嘴角:“怕是不能成了,到时酒好了,我却不一定能在呢。”

      她疑惑:“这是为何?”

      三个月,照我所想,我已离了这宫里,我不想流露出过多的欣喜,尽量平铺直叙地向他解释:“你不知道,现在我当差的这宫里已经被划入了跑马场,不日便要裁宫。我们宫人的下落未知,要出宫也说不准呢。”

      他皱起眉:“不大可能吧,如今宫里不是正缺人手的时候吗?”说完顿了一下,“我前天在宫外,还看到四处张贴招宫女的启事呢。”

      我无法三言两语向他言明内情,只是笑笑:“像我这样手脚粗笨的人,或许出宫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低下头去,没再说话,痛饮一口酒。我从刚才就发现,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虽然尽力在隐藏,有心便能察觉。

      我开起玩笑:“你还替我担心起来了?我出宫不是很好吗?我在宫中这几年小有结余,必不会饿肚子,我还有酿酒的手艺,到时你便能常常找我喝酒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口附和:“是啊。”

      随后是短暂的静默时分,我们又分了一轮酒喝,我感觉自己已经有点醉了,树上只有我们二人的空间,仿佛蟾宫一隅一般好静,虽然眼前正是又大又亮的月亮,分散的光晕落在我们身上。

      “月亮又圆了。”他不知为何叹口气。

      我把膝盖抱起来,说:“对啊,因为马上又是十五了。”

      我没等来他的回复,这个姿势太舒服,我都快睡着了。直到听到一声负气的酒坛顿地的声音,我才像被惊醒了一样看向身边的人。

      “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的酒。”她心情不佳,这样客气的话,已是极力在忍耐。他一手抄起酒坛,一手带着我,如不久前飞身上树一样,飘然下地。

      我的脚踩到实处,心中却仍是虚幻的感觉,酒意已醒了大半。他最后冲我摆了摆手,便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消失了,原地只剩我和地上的一个空酒坛。

      当晚我回到房间,嬷嬷已在暖阁里睡下了,发出香甜的鼾声。我略一洗漱,轻手轻脚地上榻,我未躺下,久久地注视着房间里正对我的那扇小窗。月光盈满,空置了许久的净瓶里插着一朵樱花。

      哪有那种人呢?月亮圆了,倒成了他的烦恼?一时间,好多妖精的传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我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心中暗暗想,择日要把之前爹爹送我的桃木串重新戴起来,再看那人还来不来。

      我又叹了口气,想到了那樱花。继而想到了樱儿那个名字,他不知我真名,我亦不晓他的,甚至连个称呼都没有,这便是我们的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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