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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夜灯 ...

  •   “不过是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冒出来挡箭罢了,怎么,竟连你也蒙混过去了?”翟寰强笑道。

      紫苏跪在地上,直起上半身,表情有些不解:“可是……”

      “住了!”翟寰严厉地打断,“本宫对此事已有决断,其他容后再议。“

      她的态度是那样坚决,不容置喙,明知自己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在意,可惊怒之下振袖的幅度和响声还是出卖了她。众人噤声。

      事已至此,翟寰已大致猜到,刚才门外传来的声音确实就是李宝,估计是想要拦住紫苏却没有成行,她知他与自己对英度的心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可惜。所以,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英度暴露了——尤其是光王,到了这会,她会看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他绝非毫无理由地送上述龙令,多半是有求于她,巴不得能抓住她的把柄要挟。

      紫苏啊紫苏,她究竟又是怎么想的?这反而是翟寰觉得最失望的一点,知她一向对元妃没有好感,也不存在帮其脱罪的动机,难道此番只是为了邀功?翟寰只想苦笑,亏她过去还以为,紫苏与她相伴多年,虽然有些小毛病,但总与她心意相通,谁知知情达意上竟还不如一个侍候不足一年的越国小太监。

      其实这评判着实有失偏颇,事关英度,翟寰便没有什么公允可言。紫苏的忠心毋庸置疑,遇到这种事,她又不知道翟寰对英度的态度,当然是下意识以翟寰为先,自以为帮翟寰解忧了,没想到弄巧成拙。

      不过如果说紫苏一点私心也没有,也是不可能的。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她太想找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翟寰一直以来对李宝的看重,更令她失意嫉妒,所以当发现李宝刻意阻拦时,她头脑一热,当众禀报时,更是想都没想。她本来可以选择私下告诉翟寰的,但是她没有。

      寂静的宫殿中,紫苏开始害怕了起来,她敢说这是翟寰来到越国之后头一次这样生气,即使是从前在大厉时也不常有。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但可笑的是她却不知道,教她一颗心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着,如今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悔万分。

      “紫苏,传令下去,禁书著者身份未明,芙蕖宫暂时封闭,不许宫人出入,查清为止。”翟寰极其生硬地下令。

      紫苏眼里噙泪,答应道:“是,奴婢接旨。”

      “再有元妃管教宫人不善,难辞其咎,择日起褫夺封号,擢降为嫔,居芙蕖宫自省,与宫人同查。“翟寰又道,绣珠却好似第一次听到似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紫苏,你去芙蕖宫正好,将锦嫔也带回去。这事交给你能做好吗?”翟寰字字不留情,仿佛看不见紫苏和绣珠一并投来的伤心目光。

      紫苏低下头,涨红了脸,已有了哭腔:“奴婢知道了。”

      “可是殿下,我不愿走!英度并非我所派来,她如今在哪?我可与她当面对质!”绣珠急急叫嚷起来。

      “紫苏!这就是你干的差事?”翟寰声音高过绣珠,看也不看:”锦嫔今日起禁足!”

      绣珠眼中像有火光熄灭,紫苏被提了个醒,忙膝行过去抓着她的手,抽泣恳求道:“锦嫔娘娘,跟奴婢走吧。”

      绣珠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往大门走去,紫苏站起来,跟在后面。绣珠这时也不哭了,外表看不出什么,其实内里的东西都被搅烂了,她恍恍惚惚的,感觉今天一天都在做梦。虽然她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不懂得翟寰的疾严令色是为了什么,但从她的角度看,她心中的恋人会对她有那样狠绝冷酷的时刻,说明了什么?

      在这之前,她也还可以自欺欺人翟寰对她的冷漠只是无奈之下的刻意之举,可是现在,明明事情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转机,或许可以证明她的清白的情况下,翟寰却是如此表现……或许这举动什么都无法说明,或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绣珠走出太极殿,一抬头看见了月亮,月光看起来却是如此真实。她又问自己,今天发生的一切,是在做梦吗?这本来是她以为的梦幻的一天,然而却是噩梦……或者,是绵亘数月的绮梦,在今日醒转了。

      翟寰的急躁显而易见,送走绣珠和紫苏,接着就要赶剩下的人,她粗暴地想将事情回转到英度出现之前的轨迹上,即使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悯贵妃乖觉,反正已得了她想要的,便先行告退,闹出这一场,竟是毫发无伤,翟寰就让她走了。皇帝一直在状况外,被悯贵妃一哄,也跟着离开了。房中剩下两个人——光王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惯常笑眯眯的慈祥表情,正面迎上的翟寰呼吸一滞。

      “哈,刚才说那小宫女叫什么来着?”光王装出一副回想的样子,慢悠悠道:“好像是叫……英度?”

      翟寰抿唇,尚未开口。

      光王又笑道:“你这么着急,是马上要去看她了?”

      翟寰没有否认:“既然她有嫌疑,自然该由我去问清楚。”

      “无妨,本王左右无事,跟你一起去。你问些什么,我也想听听。”

      翟寰的表情晦暗难明:“我以为叔父操劳了一天,已经困乏了。”

      “哪会,若论操劳,尚不及你,”光王爽朗,“我虽年纪大了,精神头还足着。”

      翟寰沉默一会,不再迟疑,行礼恭敬道:“翟寰看叔父的样子明明是乏了,实在不敢再劳动叔父。不若先请叔父回府小憩,翟寰去去就回,等今日稍晚点,再来陪叔父说话。”

      光王故作惊讶:“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翟寰目光坚定,看向光王:“是翟寰曾得一至宝麒麟,想邀叔父同赏。”

      这次光王是真的惊讶了,随后便是大喜,但面上不好表露出来,使劲压着嘴角,说话也难得大度起来:“估计等你回来要很晚了,不如今日就算了吧。等明天,明天你来叔父府上,叔父备齐酒菜详叙。”

      翟寰牵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再没有推辞,点头应是。今晚才算是尘埃落定。

      草草送光王出去,翟寰实在是没有心思,只送出大殿,光王心情愉悦,也不计较。她折返回主殿外,只余一人,还在地上跪着。翟寰深深吐出一口积压了多时的浊气,再次吸气,属于夏夜的燠热不减的空气,又一次充斥在她的肺里。

      跪在地上的是李宝,还不肯走,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前额上有几道擦伤,免去她问,李宝先开口道:“她在西书房。”

      “她”是谁,不言自明。

      “紫苏都知道了些什么?”

      “只有她今天禀报的事。”

      “知道了,”翟寰再次叹气,“我去瞧她,你先起来吧——”她顿一下,安慰道,“无须自责,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

      ******

      我最近第二次到太极殿,暂时落脚之处依旧是第一次来时那个小小的书斋,我又一次走进去,竟然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不同的是,我上一次过来时,惶恐疑惑,不知前路如何;这回反而出乎意料地淡然起来,因为等待我的已经很明朗了:不过一死。反正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独自走进房间,身后落锁,房内只有我一人,四周安静,唯一的声响,是门外李宝隔得远远地着急叫着我的名字,他也是个痴人,我觉得我在这世上,唯独对不起他。

      我知道他会护着我,此番冒险自首,我自然不会傻到去求他。我背着他去找了紫苏姑娘,但他还是知道了。我知道紫苏姑娘对皇后娘娘的忠心,一定会如实禀报我的事,只是怕李宝招人为难,或者不慎连累他抖露出之前帮我把书送出宫外的事,害了他自己——那就加深了我的罪过。然而进到这书斋,我什么也做不了,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有祈祷的份。我希望李宝别再犯傻,赶紧走,别再淌这趟浑水了……心中默默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

      我以为那会是我今天唯一的情绪波动,就像我已经在心里再三告诉自己的那样:既然已经知道了最坏的后果,就没什么好怕的……我找了个地方坐下,目前为止我都很镇定,旁边的桌上点着灯,灯油就快用完了,它的火焰微弱而守成,我盯着它看了一会,那稳稳的光焰给了我些许慰藉,陪着它静静坐着,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夜渐渐深了,灯也越来越暗,此时轻轻的一点风,都能将它扑灭,我开始有点害怕,实在不愿在黑暗里待着,若是四周再没光明,我怕我那点仅有的勇气会被捣烂。好在房间里发亮的东西不止这一个,我也记得这房间里从前站着四位公公的四个角落,好像还置着四颗夜明珠,因此扶着那盏残灯站了起来。

      我朝靠近房门的其中一个角走去,周围太静了,使我的脚步声显得尤其细碎且响亮,一手小心翼翼地笼着蜡烛的微光,我朝目标越走越近,忽地屏住呼吸——迎着仅剩的那点光亮,我看见房门上印着一个人颀长的影子,仿佛在那里已经有一阵子了。

      本来应该是可怖的场景,我当时却毫无恐惧,虽说一颗心突突跳着,但更像是雀跃使然,我的脑筋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太极殿一隅,谁会突兀地在那里站那么久也无人敢问?

      “谁在那里?”我问了一句。

      等了等,无人回答,我自言自语似的:“是你吗?”

      那人脚步一动,我本来还不能完全确定,直到她声音低低的,唤来人道:“把门打开。”立刻就传来拨弄门锁的声音。

      果然是她。

      本已平静的心境又生波澜,我在原地手足无措着,看着面前的门被打开,她走了进来。

      房内立即亮了,有人为她递上提灯,屋外风急,火焰跳跃无定。她接过,转过头去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于是房门就又关上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忐忑,非常。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直到发现了这一点,我才意识到我正胆大包天地盯着她看。

      我甚至连行礼都忘了,反应过来,赶紧跪下。

      “起来吧。”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便站起身来,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肯定很笨拙。

      她到我方才坐的地方——房间正中的茶桌旁——坐下,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

      她坐下了,却不说话,气氛沉凝,我有点上不来气的感觉,偷偷看她空白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或许我应该高兴?

      对,时间越长,反而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更难以忍受,这似乎很难想象,我一直是个软弱的性子,此刻却格外希望头上那只靴子能尽快落下来,外人看来仿佛一心求死,只有我知道此时面见她内心的煎熬。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我也会觉得这时那样问太傻了……

      “回去。”结果她跟我说,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不容置疑:“你一会就回宫里去,我会让李宝再去找你,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也从未发生过。”

      什么意思?我懵然。

      她如果来了这里,肯定是紫苏姑娘告诉她的,难道紫苏姑娘没有向她说清楚?

      我迟疑道:“可是……”

      她打断我,眼风扫来:“听我的。”

      我低下头。

      这一切和我原本想象的很不一样,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有她的坚持,但我也有我的,我知道她这样做自有她的原因,但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只知道,元妃娘娘因我被人陷害,我不能让她蒙受不白之冤,我有那个责任把事情真相如实相告。

      “皇后娘娘,我这次来是因为……”以免紫苏姑娘有所遗漏,我准备自己再说一遍。

      她却打断了我:“紫苏都跟我说了。”

      我言犹未尽,觉得嘴里干干的,身体却诚实地松了口气——我声音都在抖,同时更不解了。

      “我是自己要来的,事情确实就像我说的那样,书是我写的,与其他人没有关联……”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她声音沉沉,多了一分安抚的意味。

      我便什么话都不说了,默然望着她,如果她读懂了我眼中的疑惑,相信她会给我一个答复。

      她亲自过来,显然也不是只为了叫我回去那么简单,显然还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但她很是耐心,一直等到我完全平静下来了,才又开口,却是毫不相关的一句:“这会不叫自己奴婢了?”

      我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小声嘀咕:“我本就胆大包天。” 既指今天发生的事,也像是在说自己此时,我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过分的诚实,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话,我低下头去,又缓缓抬起,目光避也不避地射向她。昏暗的灯光下,连人的理智都像被蒙蔽了,我突然想起从前那些我们在月下相聚的夜晚,那时也是这样久违地平平常常地说着话,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点点头,若不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几乎要把那反应理解为欣赏了。

      “你与倚碧轩是什么关系?”她紧接着发问,微蹙着眉头,好似这件事困扰了她许久。

      我摇摇头,“倚碧轩娘娘陷害元妃娘娘一事,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其实我自首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但我明白她的顾虑,我也尤其感激她能当面问我——说明她是信我的。

      “那悯贵妃如何能知道你写书的事?你最近可与她手下什么人走的近?”她毫不避讳,想着什么就说了出来。

      我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哦?那也奇了,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了你新书的草本,话说回来,怎么不托李宝做那件事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下意识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堪堪止住了话音。

      我不再把新书付梓的事情拜托给李宝,是在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害怕被她察觉……可是,听她这话的意思,她好像早就知道了?那不就意味着……

      “你原来一直知道?”我声音都变了,因为羞恼,脸也变得通红。

      “对,”她坦然道,“你还在毓秀宫时,我就知道了。你记不记得从某次之后,都是李宝亲自跑一趟来取书的?就是在我的授意之下。”

      我震惊,回忆起来,确有其事。怪不得她处置得这般轻易,还叫我先回宫去,原来她早就知道,甚至默许了这件事。然而理解了这一点,却没有使我心上的疑虑驱散半点,我反而更加失落焦躁了起来,她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叫我仅仅知道事实有什么用?也不能叫我变得明智一点,我关心的是她的态度,我在书里写了些什么,她一定看过了对不对?她冷眼旁观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我气馁地垂下头去,回避她地视线,此时尤其害怕她那洞悉一切的眼光。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即使在她面前以“我”自称,看上去好像平等的对话,其实只是假象,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终究是不对等的,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知道的那些,不过是她的手挡在我眼前,指缝间漏给我看的东西。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不是她有意,我或许永远都猜不出她的身份,不是吗?

      我也是可笑之极,突然想要与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争一个高下出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低着头,自己问自己,心情突然十分酸涩。还能是为什么?仍没死心罢了。对于她,即使告诫过自己千万遍,我也总也死不了心。或许只要她在我面前,还是那样温柔地笑和说话,我心中的灰烬就免不了复燃的命运。

      哪怕,哪怕她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哪怕那只荷包已自明其意地躺在我的怀里,哪怕那冷酷的现实就差贴在我的脸上
      。
      我强忍着不要失态,手指擦过干爽的脸颊,很好,我没有哭。“我还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不必明白,照做就好。”

      “奴婢确实做错了事,却一点罚都没受,太不明不白,叫人心中不安。”

      她看我一眼,这次语气重了些:“那你还想怎的?为了一个心安,要把命丢了吗?”

      我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巴不得她对我再疾严令色一些,我才不会再生出那些幽暗的心思。

      但和我暗暗企盼的相反,下一刻,她的态度又软了下去,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本来也是怕你担心才不想告诉你,谁知却是两难,罢了……这事本来就没什么要紧的,再说已经都结束了,只要你这段时间安分些,没人敢追究到你身上,”她顿了顿,估计想想也无益蒙我一时,淡淡道:“绣珠被我暂时降到了嫔位,这段时间也最好不要多出来宫里走动了。”

      “——也就是元妃,”她怕我不知道似的加上一句,语毕,似乎是给我反应的时间,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这样也好,她在这宫里老被当靶子,这次本就是冲她来的,正好当避避风头。”

      她说话时我一直望着她,她当我仍是不解,耐着性子道:“这次是有心人陷害,但我也有难处……暂时也只能委屈她一段时间,之后我会自会补偿她,你千万不要有负担。”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如何能不明白?我本来是必死无疑的,最终只害元妃娘娘跌了一个位分,换自己的平安,该是要侥幸偷笑的好事。就算我做奴才做了许久,也不至于觉得他人一个名分的高低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听到这个消息,诚实地说,在对元妃娘娘的愧疚之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

      不仅如此,我还不用受到其他良心上的谴责:我站出来承认过了,决定是皇后娘娘做的——我努力过了,对元妃娘娘的伤害不是由我直接造成的——只要想到这两条,确实如她所说,我不该再有什么心上的负担了。

      可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我眼前一片模糊,想到,我实在对不起元妃娘娘,太对不起,对不起有一百年。本来没有那么对不起——如果我从此刻就抱着向她诚恳赎罪的念头的话,可我不能撒谎,我此刻满心满眼,都被另一个念头占据了。

      “为什么……护着我?”

      我艰难吐字,呼吸已然乱了。手边那盏灯已然熄灭,倒是我的心房重新染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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