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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伴行 ...

  •   她对我的神情那么温柔,回护的态度那样明显,不能怪我……在她回应我前的短暂空当里,我这样对自己说。可知几个时辰之前,我和下方旁观的宫人们一样,以为她的武断是为了护住元妃娘娘,没想到那样的偏袒中竟也有我的一份……简直是受宠若惊。

      听了我的话,她站了起来,倾身过来用手指碰了碰我的眼泪,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怎么又哭了?”

      难以想象,皇后娘娘在替我擦眼泪……她温温的手指将我脸上的泪水拭去,留下凉凉的痕迹,我正抬眼与她的目光对上,她的眼光沉定,原本稍淡的瞳色在此时光影的幽暗里浓的化不开一样,我只看一眼,就有种像要被深渊吸入之感。

      我投过去的目光没有躲闪,一定要她给一个答案似的,这一次是她把目光撇开了。

      “还能是为什么?你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知心的,若是被抓住了,肯定难逃一死,我当然不能放任你去死。”她说,“绣珠这回替你挡厄,于我而言是值得。”

      这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但于我而言已经足够。理智这样告诉我。她接着说:“她本也是淡泊名利之人,对名位的高低并不在乎。何况她性子纯良,平日里看对你也不错,我想若是她知道实情,想必也能理解的。”

      这话说的很公允,将我心上的狂热浇灭一分。原来她和我一样,心里都对元妃娘娘抱有歉疚,虽说是理所应当的……但不妨碍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承担对不起元妃娘娘的罪恶感,我希望那个人只有我一个——这种滋味真难受,假如是一开始就是我承担了自己的罪呢?免受责罚和良心上的舒适,原来就像是鱼和熊掌的关系……

      “都怪我一开始写那劳什子书,才酿成了今日的恶果。”我越想越觉得后悔,虽然没用,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也不用那样想,不是你的错。”她欲言又止,“今日的局面真正要怪,只能怪那幕后之人的别有用心,不仅是你或是绣珠,甚至是我,都被她算了进去。”说到这里,泄出一声冷哼。

      “你只是比较幸运,因为有我在。”她说,突然想到什么地笑起来,“是了,这次是我保佑你,可不是什么榕树大仙啦。”

      我已经不哭了,她的手却仍放在我脸上,她突然提起“倚老卖老”,好像是极久远之前的事情,情境的差异让我感到一种不真实感,脸上一阵发窘,想要别开脸去,她却不许,看着我正色道:“我说真的。我并非你想的那样全无掣肘,今天的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如果你因此烦恼,着实有违我的本意。不要让我觉得无能,好吗?只要记住,不用觉得对不起谁,对绣珠是,对我也是。”

      我被她认真的注视搞得避无可避,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是我对不起她,觉得对不起的人只要我一个就够了。”她最后说,手离开了。

      我一僵,然后又点点头,默默藏起心里的叹息,她不知,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的手撤了开去,温热的气息也随之远离,我悄悄呼出一口气,身体终于放松了些,听她的话,将某些负面的情绪赶出脑海。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看着她,突然说:“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她表情看上去有点惊讶,又很乐意的样子:“你说。”

      我斟字酌句:“我发现……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我写的书的事,好像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加上承认曾派李宝来取书,我猜……你肯定看过里面的内容了,是不是?”

      她脸上有笑意转瞬即逝,仿佛我的错觉,表情依旧坦然,大方承认:“是。”

      得了肯定的答复,我倒讷讷无言,两颊又羞愧地变红了,我只敢问到这里,实际想她多说几句,如果看过了书,多少会有些感想?毕竟是以她做原型的书啊……我心里早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预判,其实想知道的是她真实的态度,她一字封缄,我再也问不下去。

      我想她一定看穿了我的心理活动,我那纠结的样子,就差在她面前抓耳挠腮了。她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温和地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没有生气。”

      对,所以呢?——当然从这点上可以引申出许多积极的含义,但我此刻像是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似的,只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连我都不知道我能有多贪心。

      “我想不管是越国还是本宫,都还有能容下这一本书的肚量,再者你的书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定是有它的可取之处,我想此时此刻,外面肯定还有许多人,等着你把这本书接着写下去呢。”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很谨慎,绕着关子。我只有点头胡乱应着。什么还要把书写下去?这主意被她起了个头,闯进我的脑海里狠狠一撞——今天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可是……我心里猛跳了两下。

      她看上去对我的懵懂的反应很满意的样子,对我绽出一个笑容,灿若春晓。

      言尽于此。“不早了,”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更浓的夜色,随口道:“我送你回去?”

      我呆呆的,她也愣住了。

      “——我是说,叫人送你回宫?”她很快神色如常。

      她刚才那样子,实在太像我们在春鸾殿相识时的样子了,比起昙花一现的笑容,更要迷了我的眼睛。原来我们现在这样看似自然的相处,其实处处都逃不开春鸾殿里那些谈笑时光的暗影。一想到出了这房间,一切又要回到原本的轨迹,她是皇后娘娘,我是奴婢,我的心情就十分灰暗。我应了一声,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还没有叫人把门打开,房间里唯有她提的那盏灯,是唯一充足稳定的光源,我手里还举着那盏先一步熄灭的烛灯,与她一步之遥,中间却像隔着一条阴影流动的暗河。

      “英度,你想不想……罢了。”她突然想到什么,话说了一半,却只有轻轻一叹。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叫我名字。

      “我差点都忘了,”她扶一下额,表情有些游离,“你现在没法回芙蕖宫里,不如就呆在我身边一段时间。”

      尾音微微上扬,我有些分不清那是否是一个问句?

      我放弃细想,当下只想服从自己内心的欲求,心境一下如尘埃落定般安宁,飞快答应:“好。”

      ******

      绣珠已经知道是英度写的书,现下是不能叫英度再回芙蕖宫了,否则凭她那个痴劲,保准会坚持追查到底,翟寰差点忘了这一茬,好在最后一刻终于想了起来,她说不清她最后的决定里藏了多少私心,她本来想问“想不想待在我身边”,临了却有些不自信,生生把问话转成了陈述句,说完又后悔自己是不是表现地太刻意、太急躁了些。没想到英度却听懂了,回她一个“好”,不可谓不是知音。看到眼前人的眼睛倏地亮起,翟寰把那些疑虑都抛诸脑后。

      她与她置气了那么多天,恼恨她对她避之不及的以礼相待,那些小小的龃龉在此刻烟消云散。甚至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为了她们二人此时的心意相通做得繁琐的铺垫,即使付出了些代价……这么想着,翟寰当下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特意命人将那个荷包送还给了她,暗暗表明了自己迟到的心意,想来她看到便会懂得。翟寰目光柔软,看着英度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去,又觉得那是说不准的事,谁叫她有时候笨,有时候聪明……好在一直不缺勇气,所以今天,还好走来了她身边。

      “我能还这样说话吗……没别人的时候。”英度小声说。

      翟寰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像这样,不说……奴婢。”英度答。

      翟寰失笑,还以为她有长进,谁知还有顾虑,道:“自然。”

      英度借这个机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翟寰回以一个笑容。

      翟寰命人将门打开,两人暴露在前方的黑夜中,英度差她一步,跟在后面,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翟寰依旧没有叫人跟着,亲自提着灯,不紧不慢地沿来路走着,她方才的提议是临时起意,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安排妥当,比如,把英度留在太极殿后,要安置在哪里呢?

      越来越近巍峨的太极主殿,翟寰能感觉到随着距离的拉近,身边的人越发紧绷。她也想把她放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然而……

      “当心!”翟寰眼疾手快,英度差点摔倒,她伸手扶住。

      英度脸上红了一片,迅速把翟寰的手还回去,低头假装忙着整理裙摆。刚刚经过一个小小花坛,灯光有限,她又刻意离得远了一些,因此没注意脚下那个小小的台阶。

      “不碍事。”她嘴上说着,手轻轻拉着裙子小小地抖动着,仿佛那没摔成的一个跤已使她身上沾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灰尘。

      翟寰微怔,右手停在空气中晾凉了,收了回去。

      她明白她为何又畏缩起来,并不觉得失望,稍微一想,也能够理解了。走到这里,已是太极殿最中心的地方,不可避免的,巡值的宫人也比刚才多了起来,即使再怎么训练有素,怎样都算几双眼睛。英度是怕自己在他人面前逾矩,为她二人带来麻烦。

      她倒是想把英度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但现在的她有能力那样做吗?就算她平素乖张无忌,不惮流言蜚语,他人中伤,可是英度呢?她不能不考虑英度。她身份尴尬,如若放在明处,免不了成了有心之人的靶子。不说别的,就是此刻带她进殿,光是紫苏那个硬茬就不好过。她在的时候能护住英度,可是万一她不在呢?想到英度或许会因此受伤,翟寰光是想着就已经感到了心疼。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今天实在太意气用事了,差点就做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或许是从来没有,好似女孩儿得到了心仪以久的珠钗,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只有放到妆奁的最底层珍重——这对她实在是新奇的体验,她向来只有宝刀名剑,哪有秘藏的道理,早舞起来去斫他人的脖子了。

      那盏提灯突地刺到二人中间,英度抬头,脸上红晕未退,在光下照的清楚。

      “这个你拿着。”翟寰道。

      英度茫然接过,翟寰的脸远离了暖黄的宫灯映照,暗了下来,更显出秀逸清冷的轮廓。

      “走到前面去,你来带路。“翟寰声音低低的,不由抗拒。

      英度依言提着灯站到前面去,灯火几个乱晃,提灯比她以为得要有分量得多,刚才若是有风,指不定就灭掉了。逆着光勾出她的剪影,修长的脖颈,薄薄的肩背,纤细而柔美的腰线……她方才仔细打理过的裙子,未染纤尘,是嫩而暖的粉色,稍稍散开,像花,翟寰贫瘠地想,她一直觉得她像花。

      英度稳住身子,想了想,侧头道:“娘娘?“

      皇后娘娘在发呆。

      “娘娘,“英度又叫了一声,翟寰才回过神,看到英度的侧脸,她长得也像花一样。只见那花叹了口气,又有点小小的羞恼般压着声音:“娘娘要去哪里?奴婢不识路。”

      以眼下她的声量,离他们最近的宫人也听不去一个字,翟寰本该又怪她生分的,这一次却不知怎的分外受用,那一声“娘娘”像羽毛一样,搔着她的耳朵,搔着她的心里。
      她清咳一声:“往前走就是,到主殿去,我叫你停下,你就停下。”

      英度答应照做,双手握着提灯的把手,脚步慢慢的,身形有些不稳。翟寰在后跟着,脚步像猫一样,英度两次回头看她还在不在,每次都撞到她盯着自己的目光,便不敢再看,专心脚下努力走的更稳当一些。

      她不是傻子,翟寰为何突然这样吩咐,就好像她懂得她,反过来也是一样。翟寰自然看出了她的顾虑,她很感激。皇后娘娘为一个宫女提灯,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奇怪,这宫里本来没有她的位置,能有今天,都是得益于她一贯的低调行事,谨小慎微,她最怕的莫过于突然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下,不可避免地被起底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现在这样,她反而更自如一些,她打从心底感激翟寰的理解与温柔。

      而她哪里会想到翟寰此时在想什么……只是短短一段路,竟然教轻功非凡的皇后娘娘脸红了,英度又一次回头,明显是看到了,表情微讶。

      翟寰被看的有点气恼,英度不敢确信,还想看的仔细些,害怕她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却被翟寰抓住手腕,扯到一旁。

      提灯砸到地上,终于承受不住熄灭了,四周一下暗下来,还好今晚仍有月光,照到交叠的两个人影上。

      “别动了,这边没人。”翟寰道,嘴角含笑,不紧不松地抓着英度的一只手腕。两人离得很近,上一次这么近,还是在树上,不过那时是坐着,感觉还不明显,这次站着,翟寰足足比英度高出一个头去。

      英度背靠墙壁,感到来自对面人的压迫感,同时被她身上的柏木香气笼罩着,平时本是叫人清醒的味道,此刻却叫她发晕,全身的血好像都倒流进了脑袋,她觉得头很重很重,情不自禁想要往面前的人身上靠去,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那样做……此刻的翟寰就像一块磁石,而她是被吸引着围绕着她起舞的铁屑。

      “会有人……过来。”话也说不利索似的。

      翟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十分笃定:“不会。”

      到了这里,宫人反而少了,是她平素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的缘故,唯独留下的人,没她发话,也不敢轻易出现。她知道就该到这里了,但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亲一亲眼前人润润的嘴唇,看的出来她很紧张,紧张中还有一丝丝期待,昏暗中,她的嘴唇随着呼吸起伏……那是她的花瓣。

      她身上的香味和她不一样,泛着一股甜味,是宫里宫女统一发下去的香膏的味道,在她身上却好闻得出奇,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轻狎,赶紧看向她,她却一怔,然后像被逗笑了似的,两颊绯红,低垂的眼波盈盈,还好没有生气。

      手中还捏着她的腕子,触手的皮肤像是温润的玉石,在这夏夜里很是舒适,她自己身上发起热来。

      她知道就该到这里了,还存有一丝理智,她最后什么也没有做,松开英度的手的同时,不满足地呼出一口长气。

      “就送我到这里罢。”翟寰道,“我会叫人送你去你今晚安置的地方,顺便拨几个人伺候你,不会太多,你不用拘束,就和平常一样,我有空就去看你,嗯?”

      话尾微微上扬,并不是为了问她,倒像是想问自己心的回声。她甘心这样放她走吗?

      “好。”英度又一次答道。

      ——她不甘心。翟寰却只是把英度的碎发别到耳后去,手指碰到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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