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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芙蕖 ...

  •   那个初夏,经翟寰允准,曹丞相辞官一事已成定局。这对前朝来说举足轻重,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动荡,翟寰举重若轻,力求把这一事处理得尽善尽美,这段时间免不了在朝堂之上多有周旋,后宫便去的少了,请安会亦停开了两轮。

      照翟寰原本的性子,请安会她从不热衷,和一群后宫妇人围拢在一处专说些莫名所以的家宅之事,于她而言是份苦差,这次停了两回,紫苏偷偷揣测她殿下的心思,怕不借着这个机会撤了这个例,今后都不开了吧?

      若是以前的翟寰,当然是这么想的,也会那样做。然,那一天与曹知谦的会面或多或少还是对翟寰造成了些影响的,近日得了空闲,她常常敛眉苦思,一直到茶都放凉了。
      紫苏上前:“我为您换一杯来。”

      “不急这个,我想起一件事,”翟寰的眉头仍未舒展开,“你去让通知后妃——请安会,该开了。”

      她一反常态还不仅于此,这临时召开的请安会,翟寰似乎比以前更加重视,或者说,总算正视了。她换了一身庄重的青色衣服,戴了皇后的常服金冠,坐在上位,端庄高贵,紫苏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这几年翟寰主动打扮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从小不爱红妆,习惯素净,常戴的首饰总共只有那两个,戴这金冠是头一遭。她今日发髻的样式并未大变,只是头冠不同,点缀其上的东珠与点翠衬得她容色焕然,眉目如画。原本她的轮廓肖似父亲,一眼看去,英气往往会盖过精致的五官,而这金冠略重,将她高挺的眉骨一压,显得她又俊又艳,叫人挪不开眼。

      后妃们不知为何突然要开什么劳什子请安会,时过晌午,才不宜请安,只宜寝觉,碍于是翟寰的凤谕,还是一个二个的赶来了太极殿。

      她们自己都不知为何,每次来太极殿,都不自主得费心装饰,比向皇帝邀宠时还要尽心,也不知是要招谁的眼。一团团轻纱云锦簇成的彩云似的人儿入了内室,看到上首的翟寰,却不约而同都红了脸;翟寰依旧漫不经心地翻书,没留一点余光给她们任何一个,她们觉得心也被这人用清冷的眼睛和手指翻着。

      元妃来的晚些,看到翟寰便笑了。

      虽然皇后娘娘今日不同平常,屋内的气氛也不如平常那般清爽,请安会还是那个请安会,流程与从前没有大的变化,依旧大半是悯贵妃述职的时间。翟寰努力把身体坐正了,这次也没有再心不在焉地看书,悯贵妃大受鼓舞。翟寰看起来却是心情不佳的样子,屋内只有两个人感受到了,她的平静表情下藏着的戾气和倔强,仿佛自己在和自己作对一样。

      ******

      我在芙蕖宫待的快活,我信里这般告诉万嬷嬷。一切都好,连我守的那爿芙蕖池,近来都开花了。

      我仍坚持与宫外的万嬷嬷通信,平静的生活让我对未来又萌生了希冀。万嬷嬷与她的儿媳孙儿渡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日子便慢慢好转了。她与儿媳都是勤劳能干的人,如今盘下了一间店面,卖些刺绣花样和首饰,足以支持生计,我为她们高兴,听万嬷嬷说等着我出宫也来,我想到那个场景,打心眼儿里高兴。

      离二十五岁出宫还有两年,我恨不得掰着指头数日子,不舍地把信纸压到妆奁底层。这妆奁是柳穗送我的,与星子送我的妆镜放在一起,取代了我的笔墨纸砚,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一个真正的宫女过,每日当差,闲了就守着自己这点家当宝贝,抱着对未来的盼头,这样的生活于我而言就是没有烦恼了。

      ——除了不再写书,心里有一点点空以外。但那点非分之想太轻飘飘了,我摇一摇头就能把他们甩掉。

      柳穗却依旧不得意,她来芙蕖宫,就是为了出人头地,然而找了许多门路,都没能换去元妃娘娘近身一些的职位,依旧与我做着花工。我们这一批宫人,到目前都没有得到重用的,本就来自不同宫里,又都是悯贵妃的安排,元妃娘娘防着也是正常。元妃娘娘性情恬淡,手下却有个极厉害的嬷嬷,是她从娘家府中带来的,将芙蕖宫内里管得如铁桶一般,外面不管多散漫,能近身的都是清白忠心的心腹。柳穗虽恼难有出头之地,对这种管理方式却深以为然,更加坚定了要追随元妃娘娘的决心。

      我如今的心理负担已不如之前在毓秀宫里那般重,况且是对着柳穗,也不用避讳谈论后宫的形势。之前元妃娘娘盛宠,悯贵妃那般安排,很难不教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忧心自己主子的前途,如今看却是多虑了。一来元妃看来才不是个好拿捏的,这不仅是有厉害嬷嬷的缘故,从芙蕖宫里许多不一一道足的细节来看,元妃娘娘是个正派又有自己主意的人;二来元妃盛宠不衰,又家室显赫,在后宫中有立足的根本,是可以仰赖的大树,起码在我出宫前的两年内,足以放心依靠。

      然而恰恰也是因为以上两点,柳穗要杀出重围取信于元妃娘娘,也就成了十分的难事。

      “莫灰心,会有机会的。”我每回只有这样安慰。

      “对,我们会有机会的!”柳穗热烈的神情像一团流动的活火,手指毫不避讳地指着芙蕖宫主殿的方向,“只要我们中随便哪一个亲近了元妃娘娘,能去内殿侍奉!”

      我想柳穗是热望久了,忘了话里的轻重,若是被旁人听了,说不定还以为我们在密谋怎样的坏事呢,但我也没太往心里去,说了便说了,这里也没有旁人。我于是笑着点点头。

      “我听说,你认识太极殿的李公公?”我没想到柳穗会突然提起这个,说起李宝,我便想起了上回……便有些发窘,撒了个小谎:“之前是有些交情,但今时不同往日,怕他也不记得我了。”

      李宝在宫中很有些传奇色彩,因他是皇后娘娘宠信的宫中老人第一人,甚至是寥寥越国人中之一,要知道,想在太极殿中出头,可比在芙蕖宫还要难上十倍,但他就是做到了,足以让柳穗视为偶像。听了我的话,柳穗有些失望,还是不死心问了几句,但他在皇后娘娘到来之后在太极殿中发生的事,我确实一概不知。

      这天午后照例我去看芙蕖,我们那一爿地气阴些,花儿开得晚,现在其他池里花儿已谢过一轮,才赶上开花。可能是自己亲手莳弄的缘故,我觉得这小小一池的芙蕖比别处的都要好看,花与花之间并非紧紧挨挨,而是错落有致,每一朵都花姿舒展,清丽芬芳。

      这里是整个芙蕖宫芙蕖池的边界地带,再走两步,便到了御花园。芙蕖池地势低洼,可从御花园略高的亭台处一览全貌。我当时正在亭子的正下方、御花园假山的山脚值班,此处阴凉,可避午后暑热,突然听到上方有人说话,由于假山的构造原因,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一个女声问。

      另一个声音回:“纵有。”

      元妃锦绣珠对翟寰一笑:“殿下话不说完,纵有,纵有什么?”

      “纵有,却不好说。我再想想。”翟寰苦笑。

      “臣妾不着急,臣妾陪您。”绣珠在亭子的石凳上坐下,剥着一盘莲子,她的手比莲心还要素白,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养眼清心,但翟寰心烦意乱,无意欣赏美人,转头看去,便是那一小池芙蕖。

      “你这池花养的不错,”翟寰没话找话道,“本来我嫌你宫里一小簇一小簇的芙蕖像盆景似的不够利落,这一盆却难得开出了点禅意。”

      绣珠低头扑哧一笑:“臣妾看殿下心烦意乱,不知竟还能看出禅意。好啊,赶明儿臣妾让人赏了莳花的宫女,算他们养护盆景有功可好?”

      绣珠性子一向内敛,察觉翟寰心中烦闷,故意装出一副活泼的样子想逗笑对方,翟寰闻言却没有笑,请安会后,她应允元妃的邀请出来散散心,可是似乎效果不佳,她的心思没有因为散心而松快少许,反而因为于她而言过于炎热的天气搞得更加心气难平。

      翟寰没答绣珠的话,绣珠便继续低头剥着莲子。

      “元妃……你瞧着本宫,做皇后如何?”翟寰坐到绣珠对面,突然撑着下巴问道。

      绣珠迅速抬眼瞧她一眼,因她不寻常的称呼有些讶异:“殿下什么意思?臣妾不明白。”

      翟寰根本也没想要她的答复,停顿了很久,自言自语道:“本宫自知不是个称职的皇后,尤其对皇上……我是不是太过任性了?或许我根本就是在做无谓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头一直也没有舒展开,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绣珠似懂非懂,只觉得呼吸一滞,怎样都不愿看到她如此。

      “算了,元妃,这是我的烦心事,何苦也牵扯你进来……是我不该,若是咱俩下回喝酒,我先自罚三杯。”翟寰见她为难的模样,反而过来笑着宽慰她了,手放在她肩膀上。绣珠不敢抬头看她,看看手上,自己光顾着剥莲子,实在傻气,可她在她面前,确是笨嘴拙舌,手上找点事情来做,也好分散一点注意力,结果却是半点帮不上忙,还要换她来安慰自己,这样想着,莲子清苦的香气似乎沾到了眼睛,泪水忍不住落下来。

      “你怎么哭了?”声音是笑着的,还好没有生她的气,绣珠心里想,她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

      翟寰没有带手帕的习惯,点了绣珠身边的宫女解绢子为主子擦泪。绣珠不好意思,侧过身子用手绢沾着眼角。

      “臣妾失仪。”

      “既然说自己失仪,就快别哭了。我不知我为何惹的你哭,还要向你赔礼呢,”翟寰道,“美人双泪垂,可惜了,是在我面前。”

      绣珠心里发酸,道:“不赖殿下,我哭,是哭我自己没用,我在殿下面前哭,也是仗着殿下待我好;待我不好的人,我也不兴在他面前哭。”

      “怎么会这样觉得?什么有用无用的,”翟寰道,“听得让人觉得辛苦。”

      绣珠眼泪干了,绽出一个笑容,美如雨后芙蕖,却无比苍凉无奈:“可我一生,就只为挣一个这个。”

      翟寰听懂了她的意思,默然无语。锦绣珠进宫,以女儿之身担起家族前途,从来无可谓一己之好恶,翟寰想起曾有一个十五的晚上,锦绣珠的父亲将尚未入宫选秀的她送到太极殿的耳房,只求一个贵嫔之位;那次未成功,她依旧是入宫的命运,如今越级晋为妃,又因封号的含义成了后宫的众矢之的。

      元,第一个,头一个。作为后宫女子的头衔,像一个笑话般。

      翟寰未及说话,绣珠便开口道:“臣妾并非有意自怨自艾,只是有些事情想到了,很难不伤怀。臣妾并不知殿下心中苦恼,只想告诉殿下,若是心中那事令您感到痛苦,便不要去做,您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必勉强自己,便是您最稀罕的特权。天下少有女子能如此,臣妾这些尝到了苦头的人,只要想到您能豁免,余生之恨便宽慰几分。”

      另一个声音逐渐低不可闻:“绣珠,谢谢你……”

      我已从之前两人对话中猜出了她们的身份,皇后娘娘与元妃娘娘!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得一知半解,皇后娘娘在烦恼什么呢?她最后也没有说——唉,不是我能妄加揣测的。不过,元妃娘娘好温柔啊……她难过,我也难过,心里酸酸的。她的自白也勾起了我心中某处情感,仿佛小人驾着一艘大船在海上航行那般惶惑无依。

      我躲在假山脚下把二位主子的话都听了个全乎,虽然这对话无伤大雅,不至于要了一个尽职当差的小宫女的命,但总归偷听不好,万一被发现贬去浣衣局就不好了,我本来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要平安过关,好巧不巧,皇后的仪仗听声音似乎要抄小道从我背靠这座假山的石径上下来,这一下来,必定就会发现我。

      这时要跑回宫已经晚了,除了这里,整个芙蕖池避无可避,藏无可藏,一定会被皇后娘娘的侍卫发现。还不如——

      千钧一发之际,我一下坐到地上,靠着下方一块大石,装作睡着了,宁得个偷懒怠惰的罪名。

      阖宫中还有花开的地方,除了芙蕖池,或许便是此处,这里每天只有短短一段时间照得到太阳,花时拖得太晚了。双手交叠半卧在石上,我感到头顶那株矮小的春睡海棠,也在梦中均匀的呼吸。我心思缜密,为了表现自己睡了很久,还故意把它落下的花瓣洒到自己身上。

      整齐的脚步声从旁斜的石头小径上传来,我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耳力加倍地增强了似的。芙蕖宫的这身粉色服制不出我所料,很快便被人发现了。侍卫的靴子走近,却没有直接将我拿住,很快跑回去。

      “回禀皇后娘娘,发现一宫女在海棠树下睡着了,看衣服似乎是芙蕖宫当值的。是否要将她叫醒问罪?”

      皇后娘娘似乎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没听她说话,侍卫因此又问了一遍,我怀疑等不到第三遍,他肯定会来直接拿我了,更坏的是,此时又一片海棠花瓣从树上落下,正好落在我鼻子上,我觉得有些痒,想要打喷嚏。

      “算了,不用叫她,”皇后娘娘终于开口,声音轻快,“看起来是莳花时偷懒了,便念在她把花养的这般好,这个懒觉便当赏她。等她醒了,让她来紫苏处,我再罚她。”

      翟寰走时,心情不知道比从太极殿刚出来时好了多少,她的目光终于从树下那个闭着眼睛,眼睫毛乱颤的人影上移开,总算吩咐起驾回宫。

      走出没两步,便听到一个小小的颤抖着的“阿嚏”声音,她脚步未停,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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