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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丧仪 ...

  •   太极殿内气氛压抑,本就四处摆着冰盆,现下更是冷肃。翟寰面色沉凝,翻着折子,底下的奴才们乖觉,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翟寰的嘴角像被什么吊着似的向下,憋闷、心烦的情绪宛如随身携着雨云,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五天。

      ——距离曹知谦告老请去,又过了五天。

      她似乎只有短暂地高兴了一会,当初听到曹知谦告老的消息时,那恨不得立刻清啸于林中的快意舒畅犹如日晞下的朝露,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她很快意识到那是曹知谦的计谋,不过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为的是逼迫她低头求饶,亲自下朝再将他请回来。他如果耍的是那种小心思,却是看错她了,她自小就有主意,脾气也是特别固执坚硬,和她的父亲——如今大厉的圣帝如出一辙,曾经一度因此特别受到圣帝的偏爱。与此相反但也可作为佐证的是,将她抚育长大的皇后却认为这性子与女子的前途无宜,在她还小的时候,曾经想过许多个法子,只为让她的性格柔顺一些,效果却只像是水流过石头,只在外表留下了痕迹,内里却毫无可涉。翟寰自小恨死了受人掣肘,唯一的幸运在于她没走上一般女子的路,至今还未因“坏脾气”吃过苦头,若是曹知谦把宝压在这上面,她还是想劝对方趁早收了这个心思。

      哪怕朝堂上的奏请如雪花一般飞来,她也不闻不问;连大厉圣帝都听说了这件事情,遣人来问,她只把使者扣下了便再无表示。然而又过了几天,曹知谦那边却一直毫无动静,她慢慢回过味来,她好像又想错了,那位风评极好的曹大人,似乎也不是打的那种欲拒还迎的算盘。这么一想,她才觉得有些棘手了。

      翟寰命人悄悄去探曹知谦的口风,回报不容乐观,看上去曹知谦请去之心已决。她不是不能接受这个后果,这本来不一直是她想要的吗?她自觉身边的谋臣不是非曹知谦不可,没了曹知谦处处牵制,她反而能大展鸿图,至于大厉圣帝那边,到底两国之间相隔千里,她拂了她父皇的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圣帝会再派个更厉害的人来“辅佐”她,没了一个曹知谦,根本不会影响什么。

      她想到这里又泄气了,是啊,真正的问题,本来就不是曹知谦,一道更大的牢笼,她毕竟是暂时逃不开的……她特别厌烦曹知谦,更多的原因是他关心皇宫的后宅之事,像只伸长鼻子的狗,而他平时为人正派,这一点更让人恼恨。

      除此之外,他这次辞官辞的干脆,毫无留恋,潇洒之极,也令翟寰生气,他真是为了阿奇嬷嬷辞官吗?他半句解释也没有,也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她恨不得亲自到他面前去问个究竟,却一直苦苦强撑,直到今天,她就快坐不住了。

      事情又出现了变故是在今天一早,翟寰上朝时听说,曹知谦缠绵病榻的发妻昨晚支撑不住,半夜里没了,曹知谦伤心万分,命府上一边张罗丧事,一边收拾盘点,待治丧期满便要搬回大厉去。

      她想了又想,思索了再思索,还是做了决定。

      翟寰手里的奏折看着看着便停了,只是拿着发呆,此时只有紫苏一人敢上前说话,凑到她跟前耳语道:“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预备何时动身?”

      翟寰仰头看了看天时,合上手中的奏本,边说边长叹一声:“现在便备马吧。”

      翟寰告诫紫苏不要惊动任何人,紫苏安排地好极了,一共三个人,乘着一驾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直奔曹府。

      翟寰除了紫苏,只叫带上一个人……阿奇嬷嬷,紫苏得令,只能去办,她忧心忡忡,自认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路上,三人共处一驾马车之中,阿奇嬷嬷一袭深衣一直跪伏在地,翟寰素来对她不喜,自然也不叫她起来,仿佛那只是地上的一个硕大的泥点子。紫苏坐在下首,频频看向她的殿下,后者闭目养神而已,不对她的忧心和疑惑解答半分。

      马车行驶平稳,不一会便到了曹府大门。曹府的守卫不知来人是谁,翟寰递了私人令牌去,竟就顺利放人了。紫苏没藏住眼底那点小小的惊讶,翟寰看到了,淡淡道:“他料到我会来。”

      紫苏不好意思,复低下头,扶着翟寰踏入门内。

      因有丧事,府上各处都挂着黑布,下人来来往往,翟寰如往常着玄衣,紫苏一身素色,更不提紫苏身后像只灰毛老鼠的阿奇嬷嬷,三人并不打眼,过了半天,也没有人来迎接或过问,翟寰没有在原地等着的架子,带着人往正厅走去。曹知谦为官清廉,虽位及丞相,府邸却不特别宽阔华美,花园中只种着松柏之属,人行其下视野宽阔,一共三出的院子,正厅十分好找,摆着苍白的奠仪,幽幽不断地传来人的啜泣声。

      曹知谦妻子刘氏的棺木便是停在这里,今日不断有人前来祭奠,大多是曹知谦朝堂上的同僚,本身不与刘氏相识,不过是寻了个由头来探旧丞相的口风的,曹知谦勉强应付了一上午,终是发了脾气,吩咐管家再不接待客人——除非递来环云纹的令牌,方可请进来,他的确预料到翟寰会来。

      曹知谦才得了一时的清净,坐在椅子上,怔怔流下泪来,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他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大厅棺木前,只跪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及儿女的后人们、他们的孙子辈在哀哀哭泣,炭盆里火舌舔着纸钱,万分留恋缱绻,又平添了几分凄清。

      翟寰一行人走到正厅前,便看到了曹知谦的身影,紫苏极懂分寸,自个儿退到了后面去,与阿奇嬷嬷站在一处,方便两位主人说话。翟寰脚步一直未停,继续往里走,曹知谦的门生已被打过招呼,知晓这时来的客人身份十分特殊,也不便多问,只是如常送来净手的水盆,并一柱香火。翟寰净过手,接过奠香,向仙逝的曹夫人一拜。

      她的奠香很快被下人供奉到刘氏的牌位前,烟气飘渺中,曹知谦才像魂魄归体,扭头看到了翟寰,下座行礼。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中,脸上只是木然,没有一丝惊讶之情。两人在朝堂之外,又是这样的场合,难得没有剑拔弩张。曹知谦今日滴水未进,声音有些哑了:“多谢殿下……来探望内子。”

      翟寰虚虚扶了一下:“曹大人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她不知还该说些什么,虽然来前早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这景况,仍是口拙。她想起什么来,招紫苏上前,紫苏早已在旁边等候,恭敬地送上准备的一些礼品,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适时又不凡:有悼念故人的白玉菊、佛像、经书,也有人参、鹿茸等补品,给曹府上下未成年的儿孙辈,则是数目正好一人一个的长命锁。

      翟寰也抬手从旁小厮端的托盘中拿了一朵白花配在胸前,曹知谦这才有所动容。

      “曹大人算翟寰半个老师,曹夫人便是翟寰的师母,”翟寰道,“实在惭愧,第一次拜见师母,竟是这个场景,翟寰无以可以补偿的,我已传旨下去,封曹夫人为一品诰命,以尽哀荣,略表哀思。”

      曹知谦只缓缓向翟寰做一揖,“谢殿下美意,然而草民已经告老,诰命乃朝廷命官之家眷,内子恐担不起,还请收回成命。”

      翟寰一笑:“曹大人不必推辞,虽按越国礼法,诰命为朝廷命官之妻,但在我大厉前朝,却也有平民夫人封诰命的先例,曹夫人贤良淑顺,甚有美名,我以为并无不妥,曹大人不必再为先夫人推辞了。”

      曹知谦明显还未松口,翟寰坚持称他为“曹大人”,言语间却又没有反驳他自称“草民”,亦没有委曲求全,隐隐间,二人之间又有了针锋相对的态势。

      “草民请殿下别忘了,如今是在越国,便也该守越国的礼法。”

      曹知谦面色不豫,翟寰恍若未见,道:“然而您我是大厉人,先夫人亦出身大厉,何必拘泥?若您实在认为不妥,翟寰亦可遥向圣皇请旨为曹夫人封诰命,只是麻烦些,您以为如何呢?”

      他们一直为封诰命一事争论,话中是深意却明显不止为此,从前朝堂上的种种机锋逐渐浮现。翟寰看起来十分坚决,好半响曹知谦终是一叹:“此处人事烦杂,臣请殿下移步书房商议。”

      翟寰离目标更近了一分,笑得更开,志在必得。微转回头向后方的紫苏看去,十足的少年意气,又怕被曹知谦看到引得后者恼怒,很快便敛下笑容,紫苏却觉得那明媚的笑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定了定神,带人跟上。

      两人到了书房,遣退了府内的闲杂人等,便不再打哑谜,将一切摊开说了,翟寰率先向一旁安分守己的阿奇嬷嬷一抬下颌,意思很明显,让她站到曹知谦身边去,她本就是曹知谦的人。

      紫苏一直忧心的事情总算是发生了,曹知谦自然也顺着翟寰的目光看到了阿奇嬷嬷,下一刻,脸上便蒙上一层受了羞辱的怒气,终是恼了。阿奇嬷嬷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腿像灌了铅,左右为难,便跪下哭泣起来,十分可怜。

      这几天宫中都在传曹知谦辞官的来龙去脉,都道导火索乃是曹大人身边送到宫中的一位女官,两人之间便传出了私情,曹大人年事已高,阿奇嬷嬷面目粗鄙,因此传言更是不好听,曹知谦自然也是风闻了,这放在平时还好,无稽之谈笑笑便过去了,然而夫人新丧,又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翟寰带着阿奇嬷嬷来“归还”给他,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其中的恶意和揶揄。

      翟寰还没说话,阿奇嬷嬷却先有了动作,她的神思已接近崩溃,此时再不压着哭声,跪着要膝行到翟寰面前,被紫苏先一步拦住,紫苏也不清楚她要做干什么,还有些犹豫,便见阿奇嬷嬷开始对着翟寰磕头哭道:“皇后娘娘,奴婢虽也不舍我这条贱命,却不能因此连累曹大人被污了名声,说到底,您还不如当时直接赐死了奴婢!请您明鉴,奴婢与曹大人并无私情,曹大人辞官与奴婢一点关系也无啊!奴婢苟活至今,都有赖娘娘与大人仁慈,今日被带来曹府,本就不打算竖着出去了!奴婢只求还大人一个公道,所说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老爷,奴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夫人……”

      她一番话说完,依旧叩头不止,悲泣不止,可昭其心,紫苏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忍,曹知谦由怒转悲,只有翟寰面色不改,仿佛铁石心肠。

      “阿奇路,不必再说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用我的名声换一条人命,我也觉得值得,”曹知谦出声道,引得阿奇嬷嬷禁不住又是一阵啼哭,“我辞官的确不是因为你,但既然我已辞官,更不必在意什么虚名。若是殿下还有一点慈心放了你,你便回我府上,继续做我们的家奴。”

      情势一瞬间又急转直下,曹知谦这话没留一丝后路,便是铁了心要辞官了。紫苏在一边旁观,急在心里,频频看向翟寰,殿下是怎么想的?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又成了现在这个情形?这不就和来曹府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她这几天亲眼见殿下为此事烦恼,难道今日注定要无功而返了吗?

      她却忘了,翟寰从来没说过,她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劝回曹知谦,曹知谦是辞官还是不辞官,于她而言都差不多。

      翟寰一直气定神闲,迟迟不下决断,曹知谦看到,只当她是在拿腔拿调,定要仗势压人一头,想想也罢,他拂袖冷哼:“草民可否还有这个脸面,请殿下一个恩典,救我这可怜家奴的命?”

      紫苏感觉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不知翟寰会做何回答。

      “自然是会的,我把阿奇嬷嬷带来,本就是这个意思。”翟寰慢慢地说,“当初你把她送到我身边,照顾我宫中起居时,我便知道有一天,我会把她还来,如今是人归原主了。”

      曹知谦反言相讥:“殿下深谋远虑,草民却没想到有这一天,我原本还对殿下在我告老之后的处境有诸多担心,原来是多虑了,您拿这种事深宫妇人的手段对付我,看来是成长了。”

      翟寰半点言语也不让,回道:“谢您夸奖,您也以朝堂之上蝇营狗苟的心思来揣测我,看来却没什么长进。”

      曹知谦气急:“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也想知道,您以为我什么意思。”翟寰不慌不慢,甚至还笑了一下,“当初阿奇嬷嬷以下犯上,但毕竟是您塞到我这里的人,我不好随意处置,便让她请您出面与我商议,谁知我没等到您,却等到了您告老的消息。我见曹老心意已决,只有忍痛放归。”

      “然后才有了那等传言,翟寰敢问一句,那传言可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恐怕不是吧,曹老应该也心知肚明。诚然,我亦一度觉得那传言有理有据,但人人长了眼睛长了嘴,翟寰并非当局者,众口纷纭,我亦难辨,莫非险些信了那流言成了我的错处吗?却不必对翟寰如此苛刻吧,毕竟,若不想有难听的流言,便不要一开始做那种瓜田李下的事!”

      她话音落下,屋内便安静了。过了一会,才又响起曹知谦老迈的声音:“殿下的意思,是我迁怒殿下了?”他沉吟道,“流言之事,或许如此,然而今日是曹某妻子的丧仪,您把阿奇嬷嬷带入我府,不知是何用意?若是没有几分报复心思,曹某却也不信!曹某的名声无足可惜,而我妻子身后之名,却不可被人编排取笑!”

      他说完最后一句,想到亡妻,已然浑浊的眼中又落下泪来。

      翟寰干脆朝他深深施一礼赔罪:“这一点,确是翟寰做的不妥。但我并无半点不敬心思,亦万分不想惊扰夫人在天之灵。然而我听闻曹老不久便要启程回大厉,想到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便也什么也顾不上了。”

      曹知谦这一番争论,已感精疲力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感伤一旦上来,不断长吁短叹。

      “不知殿下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我想,也不是一定要留下曹某吧,曹某自觉无足轻重。您有何顾虑便请直说。”

      翟寰这时一改刚才作风,恭敬非常,又是一礼,一副谦虚后生的样:“曹老不必自轻,您乃我朝中肱股,若非万一,我是万万不想放您走的。”

      曹知谦浮现一个嘲弄的笑:“‘万一’指的是?”

      “便是您自己的心思。”翟寰掷地有声,曹知谦愕然。

      翟寰又道:“自从您向我提出请辞的那一天起,翟寰便时刻在猜,却总也猜不出,您辞去的决心从何而来?莫说求去书上年老昏聩之类的托辞,翟寰绝不信。想来想去,直接的原因便是阿奇嬷嬷,但刚刚翟寰已得澄清,这事与嬷嬷并无关系,我便更想知道,曹大人不满我哪点?我与曹大人在朝堂上虽常有机锋,但你我都知那些争论是对事不对人——难不成,真是为我与越国皇帝的房中事吗?”

      她言语恳切,直到最后一句骇人听闻,姿态却从始至终落落大方,只让听到的人或羞或恼,满堂寂然。曹知谦一下子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殿下慎言!”似乎是要凭音量将翟寰最后一句话的余波压下,免得再给别人听见。

      “我何时在意过那种事!”曹知谦满面通红,急急地回了一句。

      “是我误会了吗?”翟寰微微一笑,“或许是每次事因凑巧,我便以为曹大人对此事过于热衷了,先向您道个不是。”说罢拱了拱手,其实一看便知并无什么惭愧可言,一双眼睛极亮,逼视着曹知谦,令其退无可退。

      曹知谦一开始否认了,之后便是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并非愚钝之人,细细想来翟寰这骇人听闻的问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便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殿下是难得一见的经世之才,我们大厉朝虽也许女子从政,但如殿下这般先从戎再入仕,两者都如鱼得水的材料,实也罕见。殿下未嫁来越国前,臣还未为殿下谋事,只是在朝堂之上常听到同僚对您的赞许,直到圣皇亲命我随您到越国辅佐您,我才知道那些赞许并不是虚言奉承,甚至还不足以概括现实情况的十之一二。在越朝的这段时间,臣与殿下在朝堂上虽偶有摩擦,但每次殿下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臣没有不心服口服的。臣最开始将阿奇嬷嬷送到您身边,初心只是想到您初到越朝,有个干练得力的婢子,能更好照料您饮食起居,协助您管理后宫。”

      他深吸一口气,接下来要说的对他来说有点难以启齿:“而您说臣过于关注您与越国皇帝的房中事,臣无奈,却也明白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您与越国皇帝的婚姻,首先是圣皇交待给我,要我时刻督促的,臣也知,您下嫁到越国,本身并不情愿,但那是您与圣皇之间的事,臣无置喙之余地,对于圣皇的嘱托,也只有遵从一途。但臣也明白,如今到了越国,臣侍奉的主君便只有您一位,若是越过您去,凡事遵圣皇的号令,便是违背了为人臣的本分,是以在最初,圣皇每每发问臣您与越国皇帝的情况,臣都是百般遮掩了过去,在臣心中,您与越国皇帝的感情是否和睦,并不是什么有碍国本的大事。请殿下相信臣,这些都是臣的心里话。”

      那边翟寰耐心听着,脸色晦暗难明,她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太师椅上,指节缓慢地敲着边桌,表明她在思辨曹知谦的一字一句,慢慢笑了:“翟寰这里先谢曹大人的忠心了,之前能帮着遮掩一二,翟寰感念,只是接下来,说些我还不知道的事情吧。”

      曹知谦脸上微微发红,他听明白翟寰的话里的嘲讽意味,他言语里夸大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也都是本分罢了。本来,如果他一开始就在圣皇面前妄议翟寰的私事,翟寰这般精明,绝不会容他,就连圣皇也会对他不满,他做这些出于长久以来的朝堂智慧,而不能作为自恃恩惠的依据。他一想到这里声音发紧,接着说下去:“……可是到后来,臣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对殿下屡次回避夫君的做法,恕臣不以为然,甚至……臣斗胆认为,若殿下一直不肯放下心中芥蒂,臣以为也没有辅佐殿下的必要了!”

      “有那么严重?”翟寰并不见急躁怒色,仍是似笑非笑,不动声色,眉间却难得地凝上冷峻,“说下去。”

      曹知谦又一次拱手恕罪,却是为了接下来毫无顾忌的坦然:“臣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仍义无反顾地携家从大厉迁到万里之外的越国,为的就是辅佐殿下成就功业,臣的这番苦心,即使是您也无可质疑的。但臣看在眼里,您即使对已经成婚的夫君,只要不是自己喜欢的,便不假以辞色,实是因对情爱一事上看的太重,您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倒也无妨,可若要做万人之上的女皇,这便是致命的弱点了!臣并非什么迂腐守旧之人,甚至恰恰相反,虽然臣常以越国礼俗之类的说教来劝您,但臣从来没把那些规矩放在心里过,只是因为越国与大厉还有不同,之前从未有过女子从政当权的例子,您若真心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减少朝中阻力,先从一个规矩上挑不出错的皇后做起,臣以为最为适宜。殿下饱览史书,可知古往今来所有女子当权的例子里,每一位无不是抛弃了传统女子的懿德,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臣也无意再赘言,私以为殿下若想成就大业,就必不能如一般女子那样三贞九烈!而臣从您对越国皇帝的态度上,认为您终是做不到那一步,我又何必再苦争呢?到这里,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我心中有悔!我自少年时便有辅佐明君圣主的志向,如今虽然老迈,仍有千里之志,若非失望至极,我也不愿辞官,近来常常想,倒不如当初早早请命,留在大厉做您几位皇子哥哥的门臣……唉,终是走错了。”

      翟寰自认得曹知谦以来,从未见过这位整日持重谨肃的老臣说过这么多话,话里到后来许多君臣尊卑都顾不上了,便知每一个字都是发自他肺腑。说完,他的胸膛还在激动地一起一伏,此时却无人敢上前相扶,屋内静的要命,曹知谦像是把余生的起伏的情绪都发泄在刚才那席话中,脸色灰败,如死水一般。他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对于翟寰将如何回复或处置他,都不甚在意。

      翟寰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半响慨叹一般:“曹大人,您原是这么想的吗。”

      同样,她也不期待对方会如何回答,曹大人那凤凰泣血一般的自白,谁听了都要有所动容,但她是翟寰,除了世上少有的几个人,她的心思很难叫人看透,因此,她的反应依旧平淡,多余的动作,不过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向灵堂的方向:“您说了好多句,但实际上似乎只说了一句。您与先夫人伉俪情深,着实教翟寰感动,您却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吗?”

      曹知谦不卑不亢地颔首:“女子与男子不同,若为雄主,本就要背负更多——是这样的,殿下。”

      “好吧,”翟寰收回手,对曹知谦说:“我来这趟不虚此行,多谢您能对我敞开心扉,翟寰定会好好思考您今日所言。不过您刚才都那样说了,想必也明白,无论怎样,我是不能再迎您回朝了对吧?”

      曹知谦并未回答,他或许是想说什么的,翟寰的处事,令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第一回直面这个年轻小辈深沉的心思和圆滑的手腕,比他想象中的资质还要更上佳,就是天生的掌权者,若为男子……可惜。他或许还想说什么的,嘴唇翕动,却被翟寰一个送师礼挡了回去。

      “翟寰身边留不下曹老,是翟寰之憾,曹老好走,您回大厉的行程,翟寰将尽我之能派人打点,不劳您费心,我也会遣使臣向圣皇说明情况,绝不会对您不利。若之后还想做官,如您所求,我也可写信给皇兄,”翟寰一礼毕,重新站直身体,她身材修长,比年老的曹知谦差不了多少,看起来还要高大挺拔一些,“多谢您多年来以及今日的教诲,几年前,圣皇也有和您一样的疑虑,所以我到了这里。然而我女子的朝廷,不走男子以为的路,即使是圣皇在此,这也是我的回答,未来终会有一天,我会让您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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