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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守日 ...

  •   翌日我便和柳穗二人去了芙蕖宫,我们住一间屋子,每日同吃同住,我再也没功夫写书,纸笔都压在了箱笼的最里头。

      悯贵妃此次为芙蕖宫置办事宜操持的确实没话说,光我这个等级的宫女就拨来了二十余个,也确如何嬷嬷所说,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发下来的宫女服制,亦与其他宫中不同,娇艳粉嫩,正与这宫中满塘的正值时令的芙蕖类似。管束我们的是贵妃派来的另一位嬷嬷,不知是不是疏忽了,我们来这三天,却还没把规矩立起来,宫女们除了着一样的衣服,其余都不限制,我已见到好几位姐妹私下里梳起了新潮的发式,发簪耳珰,也都是不招人眼的千奇百艳。

      我们至今还未见过正经的主子,传闻元妃娘娘性格恬淡,甚至有点冷清,我们这些宫人新到她宫里,她也没有一点敲打立威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倚碧轩的人在操持,那种轻浮之气不免更重。自然,芙蕖宫如今人手比从前多了一倍,但元妃娘娘近前的人却没有因此增多,仍旧是从家里带来的大丫鬟和嬷嬷服侍着。

      我们的活计便显得格外清闲了起来,如今大半新来的宫人无处可去,只有日日莳弄围着这宫中的几大塘芙蕖花儿。我倒是十分习惯这种生活,柳穗却恰恰相反,手上没活总让她不安。

      “唉。”我们守着份内不起眼处的一小塘芙蕖,这里地气阴些,花都还是些骨朵儿,更不用我们做什么,又听见柳穗在这里叫苦:“早知……唉。”

      我知她苦闷,又实在没法感同身受,只能抱歉地看着她。

      她还是忍不住把心头憋着那句未尽的话儿补足了:“早知是来这宫里做些莳弄花草儿的活儿,我就不争这个差事来了,唉。”

      我早听说来芙蕖宫的名额争抢激烈,但我不是凭自己本事进来的,唯有心虚宽慰一句:“虽是简单活计,但若是用心,也能出类拔萃的。”

      可能除了柳穗,这事于旁人来说都是美差,只是各人志向不同罢了。

      柳穗道:“再怎么出类拔萃,天天对着些死物,何时才能在主子面前露脸呢?况且我于莳花一行上也无甚天赋,最多做个不出差错,想出类拔萃也是妄想罢了。”

      她口中喃喃,回过头又对我苦笑:“你莫听了我的话,以为我是那种一心趋炎附势,想往上爬的奴才了。我娘亲常跟我说,有几分底,出几分力,领份内之功——这些我都想要,如今这一日日混的有什么滋味呢?我自认不止于此。”

      这坦诚的一席话令我吃了一惊,随后不由得佩服起她来,起先只觉得她行事稳妥,可以依靠,如今更体会出她的不凡。她的这番心气令我想到了一个人,不过略略又有些不一样。

      她却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情绪低落下来:“可笑我当日殿选,还是赢了那人来的,当时不知有多高兴……如今一想,反而是她更适合。”我伸出去安慰她的手一僵。

      “你还记得吗?我与你说过的,毓秀宫中有一个叫小桃的人。”

      我勉强笑道:“自然记得。”

      柳穗同我说过她在毓秀宫中的事,她不久前被分去了服侍陈妃,然而陈妃身边还有一位宫女,事事压她一头,她想寻个更好的出路,所以才去参加了芙蕖宫的宫女殿选。

      那位宫女便是小桃,曾经的雁笙。

      听闻雁笙,不,小桃的上位之路也颇为传奇,她从春鸾殿解脱之后没去成绣房,而是分去了需要人手的毓秀宫,初时只做外围杂役,后来,由于陈妃居住的院落里多种柳树,春来柳絮成灾,引得陈妃生病,御医也只能压制而已,小桃却称有办法止住那飞絮,陈妃烦恼姑且一试,谁知竟真有效果。听柳穗说,是小桃用一种调制的药汤灌到柳树的根部,使得飞絮不再飞散,而是留在枝头自然凋落。这样一来,陈妃的病得以根治,留在枝头的柳絮如朦胧雾花一般,为宫室反添一景。皇上闻言好奇来看,少不得留宿,正印了最初那栽柳之人想要“留”恩的愿景。从那之后,陈妃便十分提拔聪慧的小桃,而有小桃压着,同一宫中想要出头的柳穗自觉希望渺茫。

      若不是柳穗告诉,我是不知道这一层的,陈妃搬到毓秀宫不久,她所居的苏慕院便一朝成了宫中一景,人人都说是陈妃娘娘的气运使然,除非她宫中人,无人得知那其实是小桃神奇的汤药的功劳。

      我如今和小桃已是陌路人,从前之事,我不至于怨恨她,但心里总会有些隔阂,听到她现在的境遇,我只有感叹,我早知她的聪慧,她的灵巧,可以为她挣来一片比从前大的多的天地的。

      我慢吞吞地说:“让我们照顾这些芙蕖,也是照顾这宫对外的颜面,总比之前做些不入流又辛苦的杂事好多了。宫中事务繁杂,只是一时间分不到我们身上,再过些时日,何愁找不到在主子面前效力的机会。这些道理,我懂,你又何尝不懂呢?”

      柳穗听了只点点头,面上仍是苦恼。我见四周无人,过去揽上她的肩膀,指着一池还只有绿叶的芙蕖笑说:“我会替你记着如今这烦恼的样子,等而后忙的脚不沾地了反而想念闲暇的时候,再拿这事来笑你。”

      柳穗也跟着笑了,露出两排贝齿,脸上阴霾散去了许多:“你说的对,是我太急了,庸人自扰。”

      我们肩并着肩站在芙蕖池前,芙蕖宫里共有一顷荷花,分割成不同的小块,其间布了弯弯折折的栈道可以让人在行走间赏玩。我知道这宫里好多东西的来历,可能比如今这宫里的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比如这芙蕖宫很久之前不叫芙蕖宫的,从前叫什么名字我倒也不清楚,是前朝为了拨给后来的蓉贵妃住,当时的皇上嫌原本的宫室不够气派,才将宫中的芙蕖池整个纳入了贵妃宫殿的范畴,又自作主张修了栈道,将从前的芙蕖池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才使如今的池子如一个个盆景簇成似的。

      我是见过满顷芙蕖的风华的,后来的布置,心里觉得精致却小家子气。我留心看柳穗的样子,也不像特别为这景色倾心,她的心胸或许都不止这一顷芙蕖。

      “这也太不成体统!”她越过我们的芙蕖池看到了另外的东西,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很是鄙夷地对我说:“那几人是谁?竟相携着来采莲!难道就没有嬷嬷来管管吗?”

      我赶忙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有几个着芙蕖宫服制的宫女,趁着元妃娘娘午后小睡之时,从栈道上拉着手探身去摘莲叶,看着宛如寻常人家的小姐嬉戏。

      我想起来,“今天早些时候是听到宫女中有人议论,莲叶拿来煮水喝,可以纤体祛湿,效果很好。芙蕖池的莲叶尤其好,数量又多,想着采一点也不妨事。——确实有些没规矩了。”边说看她神色又不好了,我赶忙在末尾加上一句。

      “今天就有宫女敢来采莲,迟早要出事。”柳穗忧心,“你说,芙蕖宫的宫人如此散漫妖娆,会不会是倚碧轩那边有意……算了。”她止了话头,避免祸从口出。

      我其实和她想的一样,只是我更谨慎,从不敢说。

      “今日摘了莲叶,明日就会试着去摘花。得陇望蜀,人的天性使然。”柳穗神色透出几分不屑,突然转而问我:“英度呢,你怎么想?”

      我道:“我只知莲子清苦。”

      她与我相扶着手臂,郑重道:“知你心意,我亦是如此。我们俩在这宫中,切记安守本分,可别平白被人当了枪使。”我轻轻冲她点了点头。

      这天不仅提到了小桃,到了下午,我又见到了一位故人,那是在我去永巷为我和柳穗二人领配给的路上,那地方偏,我低着头走,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唤:“这位姐姐!姐姐留步!”

      我初时不以为那是在叫我,只管走我的路。但那声音锲而不舍的。我抬眼看看四周,有一位小公公在宫墙的阴影里,我一路走,他也在宫墙沿下一路追。我便走过去:“公公是叫我?”

      那位公公我从未见过,年纪很轻。“我是受了宝公公之托,姐姐请在这里稍等一息。”

      说完便飞快往我的来时路跑走了,我听话在原地等待。李宝是有什么事情吗?非要这会见我。

      他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少有的宫中原籍的大太监,地位今时与往日大不相同,想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差人来这偏僻处拦我。自从我从春鸾殿搬走,我们再未见过,但他从未因此停了关照我,哪怕是我那稍微出了差错就要丢了脑袋的隐秘勾当。他也知道我去了芙蕖宫——上回他遣人来拿书,我第一次空了手,而是交给来人一封信,把近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同他说了。这么多年,他与我之间的情分,弥足珍贵。

      我没等太久,一会便见到熟悉的李宝的身影,穿着青色的官服,沿着甬道向我跑来。

      到了近前,我伸手扶他,忍不住笑:“宝公公慢行,当心失仪。”宫中规矩,宫人不得奔跑无状,我记得他从前是最讲究礼数的。

      李宝微哂,略偏了头用袍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在殿下跟前当差惯了,早已顾不得这些。小主见笑了。”

      他不假思索出口的仍是旧日的称呼,话一出口我们都安静了。

      “——英度。”他赶紧改口,我们便当刚刚的差错并未发生过。

      “索性这甬道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苦笑道,“我还要去永巷领些物什,不宜太晚,宝公公这次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其实也无甚要紧的,”他说,显得有些踌躇,“一来,咱们许久未见了,你遣人替我送了信,我仍然放心不下。你如何会被选到芙蕖宫?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出宫吗?”

      “说来话长。”我不愿过多解释。

      他脸上担心的神色一如往昔:“总之万事小心。”

      “我明白的,”我微微颔首,“英镀想出宫的心从未变过,此前多谢宝公公照顾,今后我在芙蕖宫,往来不方便,宝公公不必顾念我,自己多保重。”

      他叹气:“英度,你……”

      我心里生出愧疚,他欲言又止,将手中拂尘换了边捧着,重起了个话头:“……见你二是,之前的那书,你决意之后不再写了吗?”

      我没料想他会突然提到这个,吃了一惊,回道:“或许吧,人要当差,没办法了。”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我问,因是你那书销路十分好,这回迟迟没有新本子出来,有位热心主顾已经在问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欢喜又矛盾,一时回不上话,李宝继续道,有点踌躇:“我知你如今的情况,说来难免会叫你为难,只是那位主顾于我……有些恩情,命我还是来问一声,你可否有把那本子继续写下去的念头?——你若下定决心了,我也好去回了对方。”

      我想了一下,突然问他:“宝公公,你可知道我书中写的是些什么?”

      “惭愧,我不曾识字。”他答。

      这就难怪了。我笑笑:“幸而你不知道。”

      “所以那书中是写了些什么呢?”他问,表情还有几分天真。

      我怕这问询反而令他有了兴趣,忙道:“便是一些畅销的风月场上的轻浮文字——”我话没说完,住了口,后悔了。他低下头去,过一会才又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一如往昔包容,我更愧疚了。

      “我万分不愿让你趟到这浑水中来的,当初实在是别无他法,只有你能帮我,英度既感激又愧疚,”我道,“况且如今宫禁早已不如之前宽松了,安分守己才是长久之道。现下我进了芙蕖宫,虽是意外,但阴差阳错,教我有了正经的身份,今后还能领一份例钱,也没必要再涉险写那种书了。”

      我像是告诫他,也是在告诫自己,眼前突然浮现出春鸾殿里“倚老卖老”的身影,长长的榕树胡子飘忽其灵,我喃喃道:“这一切,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仙人保佑我柳暗花明,告诫我循规蹈矩……”

      唉,我从没料到还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我藏着掖着写的只为鬻钱的书,竟会有被人问起的一天,还有人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若我还是那个乡村里的秀才女儿,只会觉得欢喜,却不像如今却只有为难。我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我预感如果我继续写书,总有一天,会酿成祸事。本来活在宫中,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守住自己的日子,半点侥幸也不要抱,我和他都是宫中的老人了,岂有不知之理,从前是形势所逼,如今的我却不能再拉着他冒这个风险了。

      我还在跟着思绪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可行的话,他打断了我,他并未受我的沉重思绪影响,表情轻松,甚至眼中还有笑意,毕竟身份在那里,和从前的小愣头青公公到底是不同了。

      “不必说这些话,我听了只觉得你不舍,”他说,声音像这永巷里的风一样轻松,“如果想写,总会有办法的。你那位主顾可并非什么无名之辈,他只教我问你,英度,只问你自己,你可还想继续写下去吗?”

      我未把他的话当真,也没有问那位主顾究竟是何许人也,竟有这样大的口气。我可能性想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瑟缩地又把头低下了。

      “不,我不想。”

      他倒也没有再为难我,放我在长长的永巷上继续走了。我脑中思绪纷繁,双脚仿佛自主而动,而魂魄已经遗留在路上了。我愣愣地领了东西,又踏上回芙蕖宫的路,回过神来突然想到,李宝今天来找我,仿佛说有两件事,但总像单为第二件事来似的?我很快把疑虑丢到脑后去,或许是这第二件事对我冲击太大的错觉罢了。

      回到芙蕖宫的寝房中,柳穗在房内做着针线活,桌上饭菜未动,是在等我。我才觉得一双脚落到了实地,更下定了决心,要守住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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