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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御状 ...

  •   第二天一大早,六郎照例趁着天不亮便早早动身。这次他索性扮了乞丐,白天或沿门乞讨,或到庙里撞斋,夜里钻草垛,窝土地庵,困了就倒地胡乱睡觉,眼看离东京越来越近,不过四十余里,却见守备盘查更加森严了起来,六郎不禁暗暗叫苦。

      正当六郎一筹莫展之际,远远的路上来了一队人马,旗号上打着大大的‘呼延‘二字。

      “是呼延将军。”六郎眼睛一亮,须臾之间那大轿便来到近前,六郎也顾不上细想,从路边的草丛中一跃而出,急步抢到路当央,跪倒在地。

      坐在轿中的正是呼延赞,他前因打了败仗被贬徐州,又因三关吃紧又被召回戴罪立功。此刻他正在轿内闭目养神,猛然被人惊动,顿时一脑门子光火,厉声喝道:“谁在拦路?”

      一帮早有亲兵报到:“是个乞丐。”

      “乞丐?”呼延赞眼皮都没有抬,吩咐道:“打出去。”

      “呼延将军,呼延将军。”六郎一见呼延赞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乞丐,又不敢明说自己就是六郎,只好急得高声叫道。

      “这个声音好耳熟。”呼延赞好似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掀开轿帘,仔细着盯着拦轿之人,愈看逾是眼熟,却如何想不出他是谁。

      “你认识我?你叫什么名字?”

      六郎见呼延赞身边侍卫众多,依然不敢开口,只是不住的磕头。

      “你们先退到一边。”呼延赞料到此人身上必有隐情,斥退了左右,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六郎慢慢抬起头,双目含泪,他刚想说自己就是六郎,却发现嗓子哑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从地上拾起一根枝条,颤抖着手,一字一字在地上写道:“我本是杨家六郎延昭。。。”
      这注定是个多雨之年,沙沙的雨点打在屋外的树叶上,响成混茫一片。瓦檐决溜声,暗道的水声透窗而入,仿佛无数人在淌水来回走动。郡主侧坐在叠琼阁内室地床边,静静的看着摇篮中睡的香甜小儿子。

      “郡主,八王千岁有请。”一个宫女轻轻的走到郡主身后,小声说道:“八王千岁说有客来访,请郡主更衣。”

      “笙儿,我不见外客,你去告诉王兄就说我身子不便。”

      “郡主千岁,八王知道您凤体欠安,但是千岁他说这个客人,您一定要见。”

      “一定要见?”郡主皱了皱,想了想,勉强道:“好吧,那你服侍我更衣。”

      一时郡主梳洗完毕,换了宫装跟着笙儿来到正厅,刚一进门郡主便看到呼延赞和八王均在厅内,郡主给二人见了礼后,不解的问道:“笙儿说,皇兄一定要我见客,是呼延王爷有事吩咐,还是。。。”

      “不是,不是,”八王挥了挥手,将左右宫女侍卫屏退后,有些急不可待地说道:“珺儿,我叫你来,是叫你见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谁呀?”

      “他!”八王朝厅内指了指。郡主顺着八王所指方向,果然灯光的背影处还站着一人,那人见八王招呼他,犹豫地向前走了几步。郡主一见此人衣裳褴褛,浑身一股酸臭气,不由轻叫了一声,本能的躲在八王身后,不满道:“八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珺儿,你认不出他是谁了?你仔细看看。”

      听八王这么一说,郡主这才仔细着打量着来人,那人的发髻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梳理,被雨水和汗水粘得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他的嘴角起着血泡,黑黝黝的脸庞上似乎还带了一道刀伤,身上的短褂已经油渍麻花似的肮脏不堪,脚上的鞋子也绽开老大一个口子,因破衣烂衫而露出的手脚,都沾染了一层脏兮兮的泥,这个形如乞丐之人和这个金碧辉煌的正厅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珺儿,你真的不认识他了?”八王忍不住问道。

      郡主迷惑地看了八王一眼,又看了看那‘乞丐’,忽然她发现那‘乞丐’的双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不只是嘴唇,就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一切似乎都很陌生,唯有那目光是如此的熟悉,忽然郡主的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她如痴如呆仔细审量着“乞丐”颤声说道:“你是六郎,你是我的六郎。。。”

      “珺儿,你认出我了?”

      “六郎,你真是我的六郎?”郡主好像梦游人一般,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呼延赞,又看看八王。突然,她像被针刺了一下, “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扑到六郎怀中道:“六郎,你是六郎,你回来了!”

      “郡主,郡主。”六郎素知郡主有洁癖,他极力抑制着狂跳的心,轻轻的推开郡主道:“郡主,别,我太脏了。。。”

      “六郎!”郡主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紧紧的抱住了六郎,她也顾不上八王和呼延赞在场,哭的全身瑟瑟颤抖,泪水只是往外涌,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六郎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爹爹,哥哥们和七弟八弟呢?”

      “珺儿,父亲和兄弟们都,都。。。”六郎说不下去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溢出,顺着面颊缓缓而下。

      尽管郡主心中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听六郎亲口说出,心里不由一紧,想起六郎兄弟几人恭爱和睦,父子九人出征,如今却只有六郎一人回来,屋在人亡,甚至连尸首也寻不到,正当郡主痛心难过之时,却听六郎又道:“珺儿,刚才八王都告诉我了,你真傻,怀着身孕还为我去求什么香,结果动了胎气。亏得有八王府的楚妈也在相国寺上香,及时把你接进八王府,才得母子平安,不然的话,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叫我。。。?”

      “上香?”郡主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这怕是因为八王恐六郎对潘龙找自己起疑心,故此这么一说。

      “珺儿,你也先别哭了,听听六郎怎么说。”见郡主已是哭得幽咽惨恸,八王心里也是一阵悲酸,他闷声长叹一声,轻拍着郡主的后背说道。

      六郎拭干了泪,先扶着郡主坐了下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就像一只长着倒钩的刺,只要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六郎平抑着心中如潮的思绪,将自己兄弟如何在金沙滩血战,最终大郎二郎三郎阵亡,四郎五郎,八郎下落不明;潘仁美逼自己父子三人带着老弱伤病出征,却不按前盟,拒不发兵;七郎回营搬兵,怎样被潘仁美杀害说了一遍。记得那日辽兵全力进攻之后,自己终于抵不住潮水一样的辽兵,渐渐和父亲失散,大概是受伤过重,也不知怎样,自己就昏了过去,当醒来的时候,整个战场已经不见一个活人,只有一群一群的乌鸦和兀鹫在天空中盘旋,漫漫荡荡的烟雾中留下的尸体成堆成垛,地上到处都是泛着红沫的血泊,自己拖着受伤的腿在战场的苦苦寻找,却再也见不到父亲,无奈之际只得回营交令。在勉强突破了辽人的两道哨所后,自己遇到了黄龙的手下刘君其,这人表面上和自己称兄道弟,却趁自己不备之时暗下杀手,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已经记不得,唯一记起的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

      六郎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黄姑娘,是她救了我,可是这事儿要告诉珺儿吗?这些日子她在府里为我承受了多少惊吓,我却要告诉她前些日子我一直和黄姑娘在一起?还有那个棠棣华,黛青儿。有事情说不清也道不明,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来呢?六郎,后来呢。”呼延赞见六郎忽然顿住了,忍不住问道。

      他哪里知道六郎一霎功夫转了若干的念头,只听六郎又道:“后来我被一农户所救,伤势有所好转后,我便一路乔装回到汴梁。正愁无法进城的时候,遇到了呼延王爷,呼延王爷将我藏到他的马车下面,这次躲过了盘查,这才来到八王府上。”

      “这个潘仁美,真是一个妒贤嫉能的混帐!他公报私仇,与国家大义不顾,明天我定要参他一本,就是天帝下凡就保不了他!”听完六郎的这番遭遇,八王两手拍着椅把手,气得脸色铁青。“六郎,”待八王稍稍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后,扭头对六郎说道:“一会儿我便请我府中的几个笔墨师爷,为你写御状!”

      “御状?”六郎这时倏地想起了王若钦,忙从怀中掏出他为自己写得状纸道:“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奇人,八王,呼延王爷请看这个。。。”

      “这是什么?”八王狐疑的接了过来,呼延赞和郡主也好奇凑了过去。

      “这就是那位奇人为我写的御状。”

      “御状?”众人一听忙低头细看,只见那状纸上写着:“诉冤枉人杨延昭,为毒谋深害、陷没全军、欺君误国事:臣父杨继业,生自太原,筮仕河东。深荷先帝之垂青,继承皇上之招橡,臣父子心矢忠贞,情甘效死。近因契丹犯边,兵寇瓜州,以潘仁美整防御之师,蒙敕臣父当冲锋之职。此正九重宵旰之时,边臣尽瘁之日也。不意潘仁美向怀私怨,包藏祸心。用计遣回保官,致书暗挑敌战。逼孤军而临绝险,假皇命以利词锋。狼牙村兵交马斗,主帅则宴坐高谈,不发一卒相援。陈家谷矢尽力穷,番将则乌屯云集,遂致全军皆陷。臣父杨继业,捐躯命子李陵碑下,虽臣节之当然。臣弟延嗣,遭乱箭于西壁营中,何私仇之必报!丧师辱国,由其自坏长城。饰罪蒙好,思维闭塞言路。破巢不留完卵,遣健半径阻黄河。剪草不教蔓延,逞巧言章呈魏阀。可怜臣父子九人,忠勤为国,欲图报子陛下,先见陷于帅臣。臣飘流独自,孤苦无依,击廷鼓以诉冤,乞天恩而明审。若使臣之父兄有灵,致陛下开日月之明,拘证好人,断省深冤,使九泉者得以瞑目,臣即死子九泉地下,无所憾矣。”

      “真是好文章!”八王看后不禁大为叹赏,“六郎,这是出于哪位名士手笔?”

      “此人说自己是太原人氏,姓王名若钦。我见他文采非凡,言语中看似颇懂军务通行伍晓战事,不同与一般的文弱书生,便说将来或许可是为之引荐,他却说为我写状纸不是为了求捷径取功名,言语之中认为我小看他了,然后便拂袖而去,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家在何方。”

      “嗯,此人既有才学又颇有骨气,”八王点点头,“看来有不羁之才的名士都在民间啊。这样吧,你先洗洗澡换身衣裳,再去见见你儿子,今天就住在这里,等明日早朝过后,本王陪你一同上殿面君。”

      “是!”六郎答应了一声,又对呼延赞行了一个礼后,和郡主一同退了出来。

      叠琼阁的内室中,早有宫女们提来了热水,此时满屋里湿热蒸汽弥漫,笼得灯烛都不甚光明,六郎从来不惯下人服侍自己的沐浴,见她们并没有要退下的意思,摆了摆手道:“你们出去。”宫女们愣了一下,不禁面面相觑。

      “你们都出去吧。”这时门口传来郡主的声音,她缓缓的走了进来,关上房门,柔声说道:“我来帮你。”说完郡主轻轻的走向前,帮六郎解开腰间衣结,褪下了外衫,然后随手扔在地上。

      六郎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早已破损不堪的衣服,那还是当日黄琼在小马村里为自己仔细浆洗过得,不知怎么,六郎心里竟有一丝惆怅。那帘前素手,软语温情,那巧笑迎人,兰馥温香,仿佛就像是六郎做过的一场梦。

      “珺儿,”六郎忽然一把捉住了郡主的手,没头没脑地问道:“珺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乞丐,不名一文,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你会怎样?”
      “你若是真的成了乞丐,我就去当乞丐婆;如果你忘了姓氏,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想起我;如果你真的把我忘了,而我又先你而去,我就在奈何桥等着,我不会喝那孟婆汤,宁可你记不起我,我也不能忘了你。我要一直想着你,想着这辈子的事。”

      “珺儿,”六郎满心悲酸,怜爱地轻抚着她脸庞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只是我明天要去金殿面圣,那潘仁美是国丈,这场官司凶吉未定,我怕我会连累你。”

      “我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之间还说什么连累?”

      六郎心里一暖,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要说连累,幸亏七弟和杜姑娘没有成亲,不然的话,可真的连累秀杜姑娘了。”

      “六郎有一件事情可能你还不知道,”郡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郡主一边说,一边帮六郎脱下内衣,刚要丢在一旁,却一眼扫到内衣的夹层中有一件鹅黄色的物件,郡主随手抽了出来,抖开一看,却是一件沾满了血迹的肚兜。

      她愣了一下,却也不出声,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六郎。

      六郎一见那肚兜,腾地红了脸,忙辩解道:“珺儿,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我的,其实我根本没敢细看它,这是七弟的遗物。唉,要是在往常,爹娘定不会轻饶了七弟,可是现在。。。”

      “七弟的?”郡主有些诧异,她又低头看了看那肚兜,忽然觉得手中那轻软的丝缎看上去有些眼熟,于是想了想,将那肚兜塞到自己的袖中说道:“六郎,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

      雨后的清晨总是那么清新,可是赵光义此刻却无心享受这拂晓清冽的空气,他紧皱着眉头,脸色青中带灰,忽然赵光义重重的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案上,将起身踱了两步,怒声说道:“杨家父子如此辜负朕的苦心厚望,真是枉为人子人臣,开始朕还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可是你看看,三关众将的联名上奏,这难道是假?”

      大殿内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大气儿不敢出。丞相赵普见赵光义动了真怒,赔着小心问道:“皇上,自古胜败乃兵家之常事,皇上有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不必为此盛怒,以致伤龙体。”

      赵光义刚要开口,便见一个太监进来躬身报说:“八王千岁求见圣上。”
      “朕正在议事,叫八王下午再来。”
      “八王说有紧要事,而且不是千岁一个人,同行的还有杨郡马。。。”
      他还要往下说,见赵光义“刷”地站起身来,吓得身子一缩,便住了口。

      “杨六郎,他进京了?那杨继业呢?”
      “他没说杨元帅,奴才也没敢问。”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死寂,赵普抬眼看了看赵光义的脸色,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赵光义烦躁地拿起一杯水,呷了一口,又放了下来,冲着殿外喊道:“叫他们进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六郎一身白衣素服跟着八王进了殿。赵光义只是瞟了二人一眼,抬了抬手示意八王坐下,便继续对赵普说道:“

      “生气?朕为什么要生气!朕也知道收复幽云十六州,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朕只是痛心。当初金殿之上,只谁口口声声的说道要为朕‘犁庭扫穴’,又是谁说要使‘胡儿泪满巾,’可如今呢?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导致孤军远离,受敌围困;继而又贪生怕死背主欺君。想来火山王杨衮是何等英雄,怎么养出这样的子孙,该生气应该是他!朕只是在替人难过!”

      一时间,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六郎直直地跪在地上,心里委屈、愁苦、愤懑几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

      “皇叔!”八王听完赵光义的话,正要站起来为六郎分辨几句,就见六郎重重叩了一个头,含泪说道:“皇上,皇上您愿听末将一言吗?”他满腹悲情凄惶,这简单一句话中,竟有惊魂落胆之号泣。

      赵光义心里猛地一悸,摇心动魄许久,才定住了神,心中隐隐觉得杨家父子或有冤情,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朕召你来,不就是让你说话的吗?你要说什么,说吧!”

      “皇上,”六郎咬牙哽咽,好久才忍住悲苦,连连顿首,说道:“末将的父亲死的冤枉,末将的七弟死的冤枉,末将带领的五千多兄弟,他们死的冤枉啊!”想起潘仁美公报私仇,杀人灭口,又思及自己教逃生种种情因,六郎流着泪,想要放声恸哭,又恐君前失仪,只生生憋得满脸通红。

      赵光义见他悲恸到这份上,又想起当日杨家兄弟八人替自己赴金沙滩,心中动了恻隐之心,不禁放缓了语气道,“六郎,有什么冤屈你只管说出来,倘若是真,朕为你做主!”

      六郎定了定神,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直到自己如何乔装进京叩阍告状。种种事情,前因后果急变陡转,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赵光义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两手里捏得都是冷汗。一时间,六郎的陈诉已到尾声,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双手递了上去,道:“皇上,他潘仁美说末将私吞军款,这是末将的御状还有兑换军饷勘文,末将分文未动,请皇上过目!”

      赵光义命小太监接了过来,将那勘文先放在一边,将仔细状纸看了一遍,沉默良久,说道:“杨延昭,今日你讲的也只是一面之词。朕先听听,待潘太师回京后,谳明审定,才能最后处置——-这样吧!你先回府,等朕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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