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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回京 ...

  •   等他再次醒来,屋里已经一片寂静,六郎睁开眼睛,只见前方的桌旁坐着一个女子,仔细看来却是棠棣华,他快步跳下床,几步走到棣华跟前急急地说道:“棠姑娘,黄姑娘呢?黄姑娘她人呢?”
      “六将军,你想起来我是谁了?”棣华睁大了眼睛,眼眸中闪着惊喜的光

      六郎却顾不上回答她的问话,依然追问道:“黄姑娘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棣华叹了口气,道:“其实昨天她没有用黛青儿给她的蜡烛,而是在晚饭中做了一些手脚,为了不被人发觉,所用的麻药还是缓发的。她原想这样瞒过黛青儿为你骗得另一半的解药,然后再和你一起远走高飞。谁知道黛青儿见财起意,将你的行踪告诉了那个姓蒋的。黄姑娘对她也没有办法,等那些人放松了警惕,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后,她便将黛青儿给她的蜡烛在水中泡了泡,沏成茶端了上来。要说那支毒蜡烛还真是厉害,不一会的功夫那群人就口歪眼斜,连黛青儿都未能幸免。后来她说,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不想你去管领什么国家大事,她甚至还悄悄藏起了你的兑现军饷的勘文,她只想和你过着田园野村的生活。她说你能记起她,她很开心,但是你一定不会原谅她所作的这一切,再说了,她说她已经失了身,真心无颜面对你。我心里不忍,劝她留下来,她却又道,‘留下来又能怎样?如其让他左右为难的不知如何安置我,倒不如我自己识相些走的远远的,这样他心里说不定还念着我的好。’这个就是你的勘文,她让我还给你。”

      棣华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包递给六郎,说道:“通缉你的榜文中写着你私带军饷潜逃,想来就是这个!”

      六郎木然的接了过来,回想刚才棣华对他说的话,又想起这几日宛如梦中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继而又念及黄琼衣带不解伺奉汤药时那份脉脉温情,霎那间心里什么滋味全有,他叹了一口气,徐步走出屋门,抬头望去,只见东方已经微露晨曦,不远的一户户人家已经开始生火造饭,屋顶袅袅炊烟,村中人影幢幢,一派静寂安详,像是昨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棠姑娘,那吴氏祖孙和几名衙役呢?”

      “吴氏祖孙昨天吓坏了,说死也不肯在继续住下去,连夜就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那几个衙役中毒太深,已经死了。只有黛青儿,”棣华顿了一下才道:“亏她还算机灵,发现了茶中有异,没有喝下太多。不过她怎么也不肯交出剩下那一半的解药,说是一定要见到你。”

      不提黛青儿还好,一提起她的名字,六郎心头火气一下子撺了上来,他扭头道:“那个妖女在哪儿?”

      棣华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忙道:“在屋后的柴房。”

      棣华所说的柴房,其实就是屋后一片空场上用一排芦席搭成棚子,竹篱歪斜,在风中摇摇欲坠。六郎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二人进了棚院便一目了然,那黛青儿虽被绑缚了手足坐在地上,却依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黛青儿,”棣华几步走向前,厉声说道:“你要是想活命,就快把解药交出来。看在你是我妹妹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哼,想要解药?”黛青儿扫了两人几眼,不屑的一笑:“现在是他杨六郎的命在我手上,那半粒解药只能维系十年的寿命,他如果想继续活命,就来求我啊,求得我心一软我说不定就答应了。这算什么,把我捆着,绑着,你家的规矩就是这样求人的吗?”

      六郎早就不耐烦黛青儿这副轻狂之相,只觉得心里一阵厌恶,转身便要走,却被棣华拉住了,只见棣华耐着性子继续说道:“你怎么害我,我今天不和你计较。只要你交出解药,你我的恩仇就一笔勾销,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你说的好听,谁相信?”黛青儿撇了撇嘴儿,一脸讥讽的笑容对着六郎道:“姓杨的,昨天你晕过去的还真不是时候,没有看到你的那个黄姑娘是怎么的在男人面前笑颜承欢的。我还以为你的那个黄姑娘是怎样的冰清玉洁,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贱才□□儿。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谁料到你和潘家兄弟也差不多。你不是想要解药吗?那你就跪下来求我,求我啊?”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棣华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她偷看向六郎看出,果然见六郎已铁青了脸,浓云布满了额头,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黛青儿也发现了六郎的异样,她忽然有点后悔,颤着声音说道:“杨六郎,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想杀了我吧?不,你不会杀我的,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不会和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再说没有我的解药,你。。。”

      她的话音还未落,就见六郎手中飞出了一个物什,正从黛青儿的左颈上猛割一下,只见那颈中鲜血筷子一般笔直激射而出,直飞溅到墙上,黛青儿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滚了几下,便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头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再动了。

      “六将军,你杀了她?”棣华一下子惊呆了,她快步走到黛青儿的尸体前,扶了起来,只见黛青儿的脖子中插着一个碎木屑,想来是刚才六郎开门时因气力过大从门上拨出。

      “棠姑娘,我知道她是你妹妹,如今我杀了她,如果你想为她报仇,请便!”

      事出忽然,棣华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她看着黛青儿兀自睁着眼睛,仿佛还不相信一般,又想到她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心里有些不忍,却依然说道:“这是她罪有应得,我怪不得将军。只是没有解药,你恐怕。。。对了,六将军,你有什么打算?”

      六郎缓缓的转过身,道:“想我堂堂正正一男儿,岂可被这么一个妖女所胁?至于打算,”六郎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要回京告御状!”
      这是一个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的晚上,细细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轻柔的月光将整个山林映照得朦朦胧胧。棣华扭头看了看坐在劈啪作响篝火旁的六郎,忍不住说道:“我说六将军,整整一天了,你一句话也不说,是什么意思啊?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行踪的?好歹我为了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连声谢字也没有?”

      “谢了。”六郎头也不回,面无表情的说道:“从明天起,棠姑娘不必跟着我了,我现在是皇上捉拿的逃将,你跟着我会连累你。”

      “六将军,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连累?我知道为了当日潘豹私贩铜材事情,你还在生我的气,这次让我帮你一次,也算是还了你的一个人情,不行吗?”棣华见六郎不语,有意无意的说道:“照我看,皇上也有些糊涂了,自古功过分明才是有道明君,圣明之主哪有只听那潘仁美一面之词说得光鲜堂皇,就偏听偏信的?”

      一听这话,六郎警觉的看了棣华,也不答话,索性合了眼睛,闭目养神。本来这些日子棣华就觉得身心俱疲,她见六郎如木坐如偶般对自己不理不睬,一时觉得无趣,她这几日也是乏极了的人,此刻靠在一棵大树上,不久竟自沉沉睡去。

      待到第二天清晨,棣华被一阵啾啾的鸟鸣声吵醒,她张开双眼,环顾四周,立刻困意全消,原来六郎不知何时已经不辞而别。

      “哎,这个人!”棣华恨恨的一把扯下身旁的一棵茅草,道:“你算也要走,也要带些银两吧。难不成你要一路乞讨着回汴梁?”

      其实这天早上天光还未放亮六郎便悄悄的起身离开,下了山后,他一路向南,大约走了二十多里地便见一条大河,渡口上只有孤零零一条船。此时天阴得很重,东方些微带了一点曦光,细得雾一样的雨尚在飘落,岸边稀落的麦田在风中不安地摆动着。放眼南望,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霾云一样的霰雨中无涯无际,漫漫荡荡消失在混沌不清的远方。

      六郎快步走下河堤,冲着船夫喊道:“这位船家,不知能否渡我过河?”

      船舱的门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捧着一个大瓷碗,咳呛着出来,看见六郎要渡河,便道:“这个哥儿要渡河?十文钱。”

      “十文钱?”六郎伸手一摸怀中,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那能兑换几千两银子的勘文,竟然分文没有。他不好意思的对船主说道:“这位老伯,我今天出来的匆忙,不曾带钱,可不可以先赊下,等日后一定双倍奉还。”

      “就十文钱你都没有?好吧,好吧,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遭生意,来吧!”那船工向嘴里胡乱挑了几口面条,便扯着衣襟擦着嘴去河边解缆。

      待六郎跳上船后,他才发觉这船上并不止他一人,除了船舱中坐着各色衣着的十几人外,船尾还蹲着两个体魄剽悍身材魁梧的大个子,不过他们将斗笠压得低低的,也看不出相貌。

      六郎心里忽然觉得不妥,就在这时,那老人把舵,另有两人各人手持一根长篙, “哟——嗬——”一声长号,双篙点岸,大船一荡,悠悠地离了岸。

      这船很大,十个人乘坐还显得很宽敞空落。六郎的心情本来就不好,此刻坐在前舱,隔舷窗外眺,只见苍苍茫茫天水相连,远近水面白浪翻涌,片帆只影皆无,心中不禁暗想:“爹爹,七弟,你们现在在哪儿?”

      正当六郎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之时,忽然船停了下来,六郎诧异的抬头望去,只见船舱之人都纷纷站起了身,朝着自己围了过来。那掌舵的老艄公威风凛凛手持大板刀,钉子似地稳站在船头,已经扯去了胡须,竟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大汉!

      先前头戴斗笠的两人,也缓缓的走到前舱,慢慢抬起头,道:“六将军,末将等候多日了!”

      “郎千朗万?”六郎大吃一惊,噌的站了起来,但是随即便镇静下来,冷冷说道:“二位将军怕是奉了潘仁美的命来锁拿我的吧?”

      郎千朗万对视了一眼,郎千上前一步一拱手道:“末将不敢。六将军,末将确实是奉了潘元帅之命在此捉拿将军,不过末将等是有良心的人,不愿潘仁美他一手遮天,陷害军中大将。我们这就护送将军过河,这些军卒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兄弟,绝不会泄漏将军的行踪。”

      郎千的这番回话倒是大大出乎了六郎的意料,他和朗家兄弟并无多少交情,六郎疑惑着看着这对兄弟道:“朗将军,你们真的要放了我?”

      郎千还未答话,就见朗万在一旁插言道:“六将军,如果我们要动手,就早在河中间将船凿穿动手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了,潘仁美他为人无情无义,骄横跋扈,残暴凶狠,我们兄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二弟!”郎千瞪了弟弟一眼,诚恳的说道:“当日雁门关一战,兄弟们跟着杨元帅夜袭辽营,杀得那帮畜生马踏滚涧逃遁而亡者不计其数,我们兄弟打心底佩服杨元帅!如今潘仁美他妒贤嫉能,我们实在不愿在他手下为将,六将军,你要相信我们!”

      听到这儿,六郎不再疑心,他感激地望着朗家兄弟,说道:“二位将军的情意,杨景定铭记于心,只是杨景还有一事不明。”

      “六将军有事只管问来,末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位将军可知道我父帅和我七弟的下落。”

      “这。。。”郎千为难的看了六郎一眼,道:“杨元帅的下落我们兄弟真的不知道,但是七将军。。。”

      “你知道我我七弟在哪儿?”六郎一惊,忙追问道。

      “六将军不要着急,等我们上了岸,我们自会带您去见七将军。”

      果然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船已靠岸,六郎不等军卒搭好跳板,便急切地跳上岸,道:“我七弟到底在哪儿?两位将军,快带我去。”

      郎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扭头对朗万吩咐着:“二弟,你在此守候,如果有潘仁美的人来问,就说我上岸办些事情,一会儿就来。”说完,他对六郎一让手:“六将军,这边请。”说罢径直的向岸边树林深处走去,六郎也忙紧随其后。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来到了一个破旧的院落前,郎千停住了脚步,“六将军,七将军就在里面。”

      六郎看了郎千一眼,皱着眉头仔细看去,只见这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显然已经废弃多时。“郎将军,你说我七弟在此,是,是什么意思?”

      “六将军,您进去看看,就明白了。”郎千鼓足了勇气直视着六郎的眼睛,声音有些发抖:“不过六将军,您千万,千万。。。”

      六郎心里一沉,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大门大步走了进去,进门看时,里面更是凄凉:尽自窗棂纸破,阳光斑驳透入,屋里阴气难当,大约久漏潮湿,地下白茸茸一层毛,印着不知名的小兽爪迹,唯有炕上的一捆竹蔑席儿像是盖着什么东西。

      “六将军,七将军就在那竹席下!”郎千轻轻的关了房门,小声说道。

      尽管六郎心中早有预感,可是他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六郎死盯着那竹席,一步一步移到炕前,颤抖着手想去掀开那席子,却被身后的郎千一把按住了,“六将军,别看了,这就是七将军。七将军是被潘仁美活活射死的,尸首是我和二弟收殓,尸身上共一百零八箭,其中七十二箭穿胸。我们没有把七将军下葬,而是藏到了这里,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人为七将军昭雪。”

      六郎轻轻的拂开了郎千的手,哆嗦着嘴唇,一把掀开了那竹席,刹那间,六郎只觉得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心头一阵狂跳,身子却像木桩般被钉在原地。

      郎千见六郎的脸色瞬间便青黯苍白,不忍的说道:“六将军,七将军他死的冤枉,我们都知道,但是末将们官小职微,实在没有办法为七将军出头。七将军他,他这是死不瞑目啊。。。”

      “七弟!”忽然间六郎只觉得五内俱沸,他痛呼一声,‘扑通\'的一下跪在了泥土上,紧紧纂着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丝丝的鲜血不断的从指缝中间流了出来,他血红着双眼,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

      一时间郎千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过了许久,他才定住了神,劝慰道:“六将军,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快走吧!

      六郎擦了一把泪眼,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向前,用手合上七郎怒睁的双眼,咬牙道:“七弟,你放心,你六哥今生若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说完,六郎轻轻的扯过那竹席,像是怕伤着七郎一般,慢慢的盖在七郎身上。忽然六郎发现七郎那沾满血迹的衣襟里,似有一个鹅黄色的物什,六郎心中一动轻轻的抽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六郎便认出,这分明是闺阁之物。
      因有郎千在旁,六郎也不敢细看,只是匆匆的塞进怀中,道:“郎将军,我七弟就拜托将军了,你能告诉我潘仁美是怎么杀了他吗?”

      郎千叹了一口气,将潘仁美如何杀害七郎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道:“那潘仁美命我兄弟二人将七将军的尸身扔到黑水河中,想销尸灭迹,不过那潘龙还算是有些良心,叫我兄弟把七将军埋了。对了,“郎千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递给六郎,“六将军,这是我们兄弟几个凑得,实在只有这么多了,六将军切莫嫌少。我们先把七将军的尸身安置好了,等过几日风声小些,就会悄悄潜入汴梁,六将军如果有用的着兄弟们的地方请到城西马家庄找我们。”

      听了郎千这番话,六郎觉得心中焦热如火,冲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脸上燔灼一般火辣辣地疼,他强忍着钻心悲痛说道:“多谢郎将军的好意,只是这银两我不能要。你们兄弟要简装便服去汴梁,一路之上也要用钱,回东京,我自有我自己的法子。”六郎说完,对郎千一拱手道:“郎将军,保重!”

      别了郎千,六郎继续一路向南,他是“逃将”,又是朝廷出榜悬赏的‘人犯’,所以不但要防着潘仁美的暗地追杀,又要避开各处哨所,还得注意贼匪劫道或住了黑店,他身上带着能兑换几千两纹银的勘文,却一文也不敢动,渴了他便不拘找个什么水井,潦水滩捧些水喝,饿了便找些野果充饥,到了第六天上,天将黄昏,一阵凉风习习卷地而来,还带着微微的雨腥味。六郎向西望去,只见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一层又一层的乌黑的云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已闭合了半边蓝天,便知快要下雨了。这几天六郎实在是太累了,又见不远处乌沉沉的一个大镇子,便想进镇找个土地庵躲躲雨,顺便休息一晚。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有一户农家,旁边柴门开启,一名黑壮的农妇在树下坐着给怀中的婴儿喂奶,傍边还有依偎着一个穿着肚兜的孩童,看上去不过周岁大,正瞪着乌黑的瞳仁好奇地盯视自己。看着这个一脸天真的孩子,六郎忽然想到了宗保,又想起几个月前家书上说郡主身上又有了喜孕,不由心中一阵酸热,暗自嗟讶:“也不知道珺儿她现在怎么样了?按照时月来说,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珺儿就该临盆了,也不知这次我能不能在她身边。”

      六郎正在出神之际,只见那农妇忽然变了脸色,噌的站了起来,对六郎大声说道:“没见过奶孩子?看什么看!下流胚!!!”说完一手抱了婴儿,又一手夹了那孩童,转身回到屋里。

      六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那农妇把自己当成乡间田里那些占眼头便宜的浪荡子了,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朝镇中走去。

      乍然回到车行驴嘶的市镇,六郎仿佛恍如大梦醒来一般,放眼看去,这个镇子全都是卧砖到顶的瓦房,街边一家小店中炒菜的油烟、油条、焦葱花儿的香味,还有刚刚出锅的包子散出的鲜香一阵阵扑鼻而来,逗得人食欲大动,馋涎欲滴。六郎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老板一看来了生意,忙满脸堆笑道:“小哥,来个包子吧!只要三文钱一个!”

      六郎看了看店主,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说道:“店主,我。。。”

      那店主见六郎一脸窘态便知六郎囊内空空,他唰的拉下了脸,不耐烦道:“挺大的小伙子,不去做工挣些钱,却来学人乞讨。我这里不是善事堂,滚滚滚!”

      六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想自己生在北汉官宦贵胄之家,父亲原是北汉王的义兄,向来位高权重,后来归附大宋后,又娶妻柴郡主,他自幼走到哪儿里不是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间?十多年来夹七夹八的奉承话听的六郎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被鄙夷轻看的那天。六郎此刻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转进去,他逃似的离开的这家店铺,向镇内走去。

      天愈发是阴了,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随即豆大的雨点便随着凉风飒然飘落,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街边的小贩们都在忙不迭收拾摊铺,一会儿功夫原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便寂静稀落了起来。

      又是一声炸雷从半空中响起,铜钱大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石板路,哨风袭来,竟激得人通身寒彻。

      “这位兄弟,下雨了下雨了,你还不找个地方躲躲雨?”正当六郎木然的走在雨中时,一个人头顶着包袱跑过六郎身边,大声说道。

      六郎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穿一身浆洗得褪色了的蓝竹布截衫,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细眉修目,此刻满头满脸都是雨水,甚是狼狈。那人见六郎依然站着不动,急得折转过来,一把拉了六郎就跑,边跑边说:“兄台若要看那‘湿云如梦雨如尘’之景’最好换个时辰,因为马上要落冰雹了。”

      他的话刚说完,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六郎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

      好在那土地庙并不太远,过了一个街道的拐角便是。进得庙后,那人又是拍衣服又是低头整行李,嘴里半是嘟囔半是叹着气:“全湿了,全湿了!”过了好大会儿才像似起身边还有个六郎,于是不好意思的抬头问道:“这位兄台,您是本地人?”

      六郎也不言声,远远的寻了一个干燥一点地方坐了,摇了摇头。

      “那兄台是探亲访友路过与此?”

      六郎不愿与一个生人攀谈,便含糊答应了一声。

      正当那人还要开口再问,只见土地庙神龛后似乎有人议论着什么,一人道:“要说诗词小道,不过是随意流连,陶冶性情而已。这首小诗不过是愚兄信手涂鸦之作,怎敢登大雅之堂?”

      接着便见一人笑道:“朱兄过谦了,这河间府谁人不知朱兄您的诗清雅堂正,如对佳肴美酒,韵正味醇,朱兄吝而不发,莫不是怕小弟偷学了去?”

      “看贤弟说的,既然贤弟如此一说,愚兄我就献丑了,望贤弟训诲指正。”那人说完,像似清了清嗓子,一句一字道:“
      圣主飞龙俗美淳,乾坤总是一般春。
      四方风泽被休教,万国归来慕至仁。
      浩浩舜恩邦尽戴,巍巍汤惠士皆亲。
      微臣有愧无能补,鼓舞升平沐化新。“

      “好!”那人咏声甫落,便听自称小弟那人鼓掌喝道:“朱兄的诗真是典雅堂皇,正气磅礴之中又寓着春风拂心,小弟偶尔也涂鸦几首,比起来就觉得轻浮佻脱,这次春闱应试,朱兄想必要连登黄甲,作天子门生了。”

      六郎虽是武将,但是从小也是饱读诗书、精通经史,一听这诗便觉得实在不过是中乘之作,但是他本是一肚子心事的人,自然没有心情和人去谈诗论道,倒是那蓝衣秀士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什么‘万国归来慕至仁’,如今庸臣误国,丧师辱君,他辽军已经快攻到雁门关,连杨继业元帅都阵亡边疆了!你们这帮书生还在作那些‘仰风琢贡’的大梦,醒醒吧!”

      “什么?”一听这话,不但神龛后坐着的两个书生,就连六郎也吃了一惊,腾地站了起来。一个看上去年纪稍长的书生从帷帐后踱了出来,上下打量了蓝衣秀士一眼,一辑手道:“这位兄台,我们兄弟两人进京赶考,偶尔过路此地避雨。这一路上相逢文友极少,和兄台相识也算有缘,不知兄台尊姓台甫,也是赴京赶考的吗?”

      见那姓朱的书生礼敬有加,那蓝衣秀士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站起身讪讪的还了一个礼道:“再下姓王名若钦,太原人氏。刚才一时口出狂言,望兄台见谅。”

      “不敢,不敢。”那两位书生文采平平,言谈举止倒也彬彬有礼,那青年书生略皱了皱眉道:“王兄,敢问刚才兄台说辽军已经攻到雁门关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兄台又是如何得知前方的军情呢?”

      “唉!”王若钦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从幽州而来。如今幽州皇城内张灯结彩,城内人人皆知杨继业已于陈家谷触李陵碑自尽,萧太后念他忠勇之气可嘉,已将杨元帅厚葬昊天塔,一是为了表彰孤节忠直之士,二则也是为了激励风节激鼓舞圣道。如今辽军士气正旺,别说是雁门关,只怕是整个河间府,德隆府,开封城不久都会成为萧太后的囊中之物啊!”

      王若钦的这一番话引来这两个书生的啧啧感叹,但是他们又继续说了什么,六郎已经听不见了,他本已力竭精疲之人,这些日子全仗一口气支持着,如今听到父亲也已遇难,连尸身也落入辽人之手,只觉得心痛欲绝,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醒来之时,只见自己躺在一个草垛上,身边的矮几上还放着一碗米粥和几个包子,那王若钦正在自己身边,见六郎睁开了双眼,他笑道:“我看已经你睡着了,就想着雨停的时候再喊醒你,谁知你竟是昏了过去,可把我和那两个书生吓坏了。你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我们岂不是要吃官司?好在小可略通医术,看你的脉象倒也平和,再仔细一号竟是饿的。老弟,你有几天没有吃饭了吧!”

      六郎脸一红不自然地说道:“多谢这位王先生,其实我。。。”

      “别说那么多了,先吃饱了肚子再说。”王若钦爽朗的一笑,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六郎手上道“肚子饿了有什么丢人的?人生来便是要吃五谷杂粮。外间的雨停了,那两个路过的书生见你并无大碍也先行赶路投宿,小可也要告辞了。”

      “这位先生,”六郎见王若钦一揖手,转身要走,忙叫住他,道:“这位先生可否留一步说话,我还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王若钦愣了一下,随即便悟到了什么,他回到六郎身边,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放在六郎身边道:“这位老弟,切莫嫌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六郎见王若钦误会了,忙挣扎的站起身,解释道:“王兄,刚才我听你说起杨元帅的事情,可是真的?”

      “你是问杨元帅啊。”王若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是真的。我的一个远方表哥在幽州做些小买卖,前些日子来了家书说是我的那个姑姑一病不起想再看我一眼,我这才前往幽州。就在两日前,萧太后在昊天塔厚葬杨元帅,整个幽州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不过要说萧太后这手还真是毒辣,如今城乡处处都是捉拿杨六郎的告示,她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故意要人拿了杨家的口实?真是一个最毒妇人心。这位老弟,你怎么了。。。”王若钦说着说着,见六郎神色呆滞,眼角还噙着泪花,不由奇怪地问道。

      忽然王若钦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六郎道:“这位老弟,我怎么看你面熟的很,莫非你就是。。。”

      六郎见王若钦认出了自己,倒也不慌张,坦然说道:“王先生,您看得不错,我就是杨景杨延昭,如今朝廷正在捉拿的逃将。”

      一听眼前的这个形容落魄之人竟是六郎,王若钦当即改容相敬,本来盘膝坐着的,竟站起了身,对六郎躬身一揖,道:“失敬得很,不晓得是六将军。在下原是太原人氏,太原人说起令尊,哪个不夸令尊品正立身,是位人间了不起的大丈夫!不过六将军如何流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那悬赏捉拿你的告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六郎本也是一腔愤懑,听王若钦这么一说,不由将陈家谷一战的始末一一道来。那王若钦听罢,气得一拳砸在地上道:“潘仁美这个小老儿照实该杀。六将军,你有天大的冤屈,不知可写了御状?”

      “还没有。”六郎摇了摇头。

      “六将军,”王若钦脱出而出:“六将军若是不嫌弃,小可愿为六将军写下御状。”说完他竟也不等六郎首肯,兀自打开了包袱,摆出了笔纸,磨好了墨,挥笔疾书,片刻的功夫,竟洋洋洒洒两大页纸。待写完那状纸后,王若钦小心的揭开了,吹了吹墨迹,递给六郎道:“六将军,请看!”

      六郎接了过来,只见这一笔钟王隶书十分潇洒精神,不由赞道:“先生好字!”再一看那状纸,果然情辞激切,婉转悲悼,不由对王若钦已是肃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失敬!王先生的才学,杨景佩服的很,先生既有如此才学想来身登龙门指日可待!”

      “唉!”王若钦看了六郎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夸口,再下十五乡试,十八会试都取在第一,大料京闱也不在话下。不过要说取功名,已不能单凭文品优劣,像我这样家境平平,又无人引荐,也只好一刀一枪凭文章取功名了。只是,唉。。。。”王若钦还要说什么,又忍了忍,低头叹息,言下不胜感慨。

      六郎见王若钦情绪低落,忍不住说道:“先生学识渊博,杨景佩服。实不相瞒,杨景与八贤王倒也有些交情。若不是小弟官司缠身,到可为先生引荐。”

      “怎么,六将军觉得我为将军写状纸是为了进阶有道?六将军若是这样看,就太小瞧了天下人。”王若钦说完,站直了身子一拱手道:“六将军,多保重!”说完也不顾六郎,竟是张扬而去。

      六郎愣住了神,“此人不但有才,且有风骨。”这句话从心中一闪划过,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却也不再矜持客气,拿起身旁的一个包子狼吞虎咽了起来,只是王若钦留下的那些铜钱依然分文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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