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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陈家谷 ...

  •   一晃又有半个月光景,这天下午,琼娥正坐在屋里专心致志地盘膝描花样,忽听宫女来报说瑶娥公主来了,琼娥忙起身迎了出去,一见面便笑道:“瑶儿,我还正说一会儿去找你呢,你这可就过来了。舅舅刚才让人送了一匹丝缎,说是用上好的白冰蚕丝所织。只是我不太喜欢那颜色,正准备问问你看不看的上?”说完她又仔细打量了瑶娥几眼,道,“瑶儿,你脸上气色好象不对,出了什么事了?”

      瑶娥果真是气色不好,她脸色苍白,眼底有些发青,瑶娥抬头看了琼娥一眼,刚说了一声,“姐姐。。。”眼圈便红了。

      “瑶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琼娥拉着瑶娥走进内屋,挥了挥手,将屋内的宫女赶出后,问道。

      “没有人欺负我。”瑶娥摇了摇头,朝外瞟了一眼,见内外无人,嗫嚅了一下说道:“姐姐,这夫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什么叫‘怎么一回事儿?’瑶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瑶娥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终于红着脸说道:“自我和王顺成亲以来,他就没有碰过我一个指头。”

      “你说什么?”琼娥惊讶地看着瑶瑶娥道:“那叫什么夫妻?”

      “我说的是真的。”瑶娥委屈的差点哭了出来,她忍不住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这半个月来,驸马他每天天不明就起床,然后便呆呆的一个人坐着,我同他说话,他要么不理,要么就是冷冷的三个字‘知道了!’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他往往早早躺下,连外衣都不脱,面朝里,理也不理我。害的我也不好意思脱衣服,这半个月难受死了!”

      “这。。。”琼娥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安慰瑶娥,想了半响才试探的说道:“是不是他想家了?或者他年纪还小。。。”

      瑶娥揉了揉红红的眼睛,还未说话,便听见外面有一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开口便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了,不好了,二驸马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二驸马和谁打起来了?”

      “楚王萧衍阿!”

      来人说得一点不错,这天刚过了晌午,宫中便来人说萧太后要召见八郎,这么多天来,一直苦于寻不到机会的八郎心中又惊又喜,他借口要换衣裳,悄悄的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而后跟着宫人向皇城大殿踅去。

      他二人刚刚走到宫门口,便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健马奔驰的“得得”啼声,这蹄声自远而近,须臾之间,就到了近前。那宫人一见来人,忙伏身在地叩头行礼,一旁的卫士也“唿”地跪倒,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来人正是萧衍阿,他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吊梢眉、三角眼,干巴精瘦,一双黑豆眼也算是炯炯有神,只一脸麻子有点破相,他看到八郎既不下跪也不行礼,上下打量了八郎几眼,一举马鞭问道:“你是谁?”

      八郎转过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小王爷,这位是二公主的驸马王顺。”那宫人忙解释道。

      “二驸马?王顺?”萧衍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就是那个俘虏?二公主一向心高气傲,居然下嫁给了一个战俘?”

      “战俘怎么了?”八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到:“他萧多罗都能当驸马,为什么我不能?”

      这个萧衍阿正是晋国长公主前夫萧多罗的亲弟弟,当年杨继业父子大破雁门关时生擒活捉了萧多罗,因萧太后素于晋国公主夫妻不合,正好借此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宋人之手除去了他。后来为了安抚人心,萧太后封萧衍阿为楚王,也为了堵着众人之口。

      眼下萧衍阿被八郎当众揭了短,脸腾地涨得血红,他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啪”的一鞭就朝八郎打来,八郎躲也不躲,顺手一抄,手已握着鞭梢,讥讽道:“怎么恼羞成怒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萧衍阿先是一惊,随即阴阴一笑,握着鞭子使劲往后一拉,他这鞭子是带了倒刺的,他想只要自己一拉一拽,八郎的手掌就算不毁,也要去了几层皮。谁知他用了吃奶的力气,那鞭子也休想拽回半分。

      从小到大,萧衍阿何曾吃过这般亏,他竖着眉毛,瞪圆了眼睛,对着自己的侍卫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还不快给教训教训他!”毕竟八郎是驸马,萧衍阿的那些个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迟疑着不敢上前,萧衍阿更加怒不可遏,他高声骂道:“这个南蛮子不过是我契丹的奴才,就算不杀也应该绳捆索绑,铁锁锒铛的干粗活,凭什么娶公主?你们只管给我打,打坏了我自会对太后解释!你们再不动手小心我把你们都送给吐番人为奴!”

      萧衍阿的侍卫们不敢再犹豫了,他们咋呼一声,围了上来。

      这一瞬间,八郎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金沙滩一战,对宋皇的承诺,和辽兵的激战、三个哥哥的阵亡,自己深陷重围……最后浮起的景象是自己绝望的倒转了枪头向前胸狠狠插下,以后的就再想不起来了。这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过,象一场场恶梦,压着他不能呼吸,喘不过气。

      忽然八郎大喝一声,他一把抓着了一支刺来的长矛,将那辽兵连人带矛猛的拽了过来,接着一个旋风急舞,便抛出去,恰好把另几个辽兵也撞翻了。接着八郎劈手拽过一名宫门侍卫,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唰唰两剑,疾如闪电的刺向剩下两人。这几名辽兵本领其实不差,但却做梦也想不到八郎会真敢下杀手,冷不及防,只见剑光过处,血花飞溅,一个给刺穿了喉咙,登时死掉,一个给削断两根肋骨,受伤亦是不轻!

      萧衍阿看得目瞪口呆,还未等他明白过来,就见八郎急跃而起,照着自己当胸便是一剑。这一剑平胸刺出,将到未到之际,剑尖陡地一翻,划了半个弧形,变成横卷之势,萧衍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就要身首异处却躲闪不及。哪知道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石子飞来,恰好打在八郎的手腕处,八郎手腕一麻,宝剑登时“当啷”坠地。

      八郎一惊,回头一看出手之人竟是四郎,他血红着眼冒着火光死盯着四郎,大声说道:“你多管什么闲事?”

      “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四郎走上前,拉着八郎的胳膊低声厉道。

      “我说了,这事和你无关。”八郎一把甩开四郎,怒道:“你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你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四郎静静的说道

      “你以为老子不敢?”

      一旁的萧衍阿早就吓得魂不守舍,浑如做了一场噩梦,全身哆嗦的骑在马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时瑶娥也策马赶到,只是她也看呆了,竟不防八郎竟真要杀了萧衍阿,直到四郎出手制止,她才惊醒过来。瑶娥连忙跳下马,跑到到近前,只见八郎面色铁青,紧紧咬着牙关,胸口处的衣服隐隐渗出血迹,却一副仍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楚王殿下,”瑶娥转过身,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驸马他新来乍到,还不太懂我大辽的规矩,他伤了你的人,是他的不是。不过今天瞧着我薄面,撂开手,等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府上赔罪,你看好吗?”瑶娥说完,也不等萧衍阿回话,拉起了八郎的手要走。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上竟是粘粘的,低头看去竟发现掌心中有滴滴鲜血。瑶娥心中一惊,登时省悟了什么,却依然不动声色的柔声说道:“驸马,我们先回去吧,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母后,等晚些我陪你一起进宫。”说完她对四郎歉意的一笑道:“姐夫,今天多亏你了,有劳姐夫先对母后解释一二。”

      此刻八郎也冷静了下来,他不甘心的瞪了萧衍阿一眼,跟着瑶娥回到官宅。二人进了房门后,瑶娥面无表情的关紧了房门,木着脸,一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八郎被瑶娥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偏过脸看了看院里只剩了老干的槐树,低声说道:“多谢公主今日解围,不然的话。。。”

      “你把衣服脱掉!”瑶娥一口打断了八郎的话,冷冷的抛出一句。

      “公主。。。”

      “怎么,你是个男人,还不敢在我面前脱衣服?好,你不敢,我帮你!”

      瑶娥说完一把扯开了八郎的衣领,果然,八郎白色的单衣上深深浅浅染着斑斑血迹。瑶娥颤抖着手抚摸着他的前胸,说道:“原来你胸前的伤竟然一直都没有上药,你一心求死是不是?”瑶娥说着,只觉得一阵耳热鼻酸,眼泪早走珠般滚落下来,她哽咽了一下,忽然发狠道,“你既然一心求死,为什么还要娶我?我告诉你,我们辽国女子没有为夫守节的习惯,你今天死了,我明天就高高兴兴的另嫁他人,你信不信?”

      八郎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瑶娥,忽然他一把将瑶娥抱住,疯狂地吻着她,如同受了伤的野兽般的毫无章法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瑶娥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她奋力地挣扎,叫道:“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渐渐的,瑶娥神智模糊起来,她停止了挣扎,任由八郎将自己打横抱起,她闭着眼睛,口中喃喃说道:“你这个混蛋,我这么喜欢你,可你总是欺负我。。。”

      黄昏之中,一抹斜阳照了进来,无限寂寞感伤。。。
      仲春四月,中原大地已是一片万木葱茏,丝丝柳条上嫩芽新绽如蕊,青葱油亮,云州城外,一些妇女抱着孩子坐在推车的箱笼上,男人们则有气无力地拉着板车,隐隐还传来孩子呛奶样的哭声,这些都是准备随军迁往宋境的云州居民。

      “六郎,云州的城内的百姓都迁徙出城了吗?”

      “差不多了,爹爹,这一两天之内云州就会成一座空城。”

      “好!”杨继业点了点头,转过身向北眺望,但见一条大河纵横间山峰峙立,半淹在袅袅回流的云海之中,一直绵延到极目不尽。他叹了一口气,对六郎说道:“六郎,还没有四郎,五郎和八郎的下落吗?”

      “没有。”六郎摇了摇头,“后来我和七弟又多次回去查看,战场上尸横遍野,烧得一片焦黑,没有一个活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六郎说不下去,抹了把眼角的泪,继续说道:“后来我又派人悄悄潜入幽州城,可是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只是隐隐听说萧太后当日厚葬了几名宋人,我想会不会。。。”

      杨继业没有回话,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咽着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六郎向前走了一步,正当他想再劝慰父亲几句时,忽见军卒来报说潘元帅升帐,让杨继业父子速去中军行辕。

      杨继业和六郎不禁心中一动,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去中军行辕升帐难道有什么紧急军情?他父子只心想却不敢多问,跟着来人匆匆而去。

      潘仁美的行辕就设在云州城内一户富商府内,因连年战争,这户人家早已弃宅而去。后来雁门关一役,宋军收复了云州,宋皇委派的官员将此处重加修缮,改成了大军的临时行辕中帐。原先的会客室已经扩成了一个大厅,按潘仁美的意图,四面的墙壁上描绘了幽云十六州的山川形势图,大厅的东面放着一架大大的沙盘,正中一张硕大的卷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墨玉印台。

      因为大军在城外驻扎,所以潘仁美也不轻易召集军将们在正厅议事,乍听潘仁美升帐的军令,将军们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装束齐整衣甲鲜亮疾趋而入,虽不敢喧哗议论,都用目光互相询问交换着眼色。正等着有些不耐烦时,只见潘仁美居前,潘龙和黄龙随后,从屋外拾级而上,步入大厅,满屋二十多人“呼”地一声全都单膝跪下,朗声说道:“参见潘元帅!”

      “杨元帅请起,众将军请起!”潘仁美径自升座,环视了一下左右,皱着眉头说道:“本帅刚刚接到兵部的邸报,寰州失守,守城军士千余人全部殉国!眼下辽邦萧太后已命耶律斜轸率十万余众,大有进犯有云朔两州之意,而皇上下旨,令我等着朔、寰、云、应四州百姓立即迁回代州,众将军以为眼下该如何是好?”

      潘仁美说不知如何是好,众将官心中更是没底。其实就算他不说,在座的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自赵光义幽州被围后,宋军的士气一落千里,俗话说士气一衰百哀齐至,这短短的四个月中,先是呼延赞的援军被大败于高粱河,接着涿州失守,定州失守,眼下再加上寰州失守,人人心里都不明白为什么这场赵光义以倾国之力支撑的战事,竟会成今天这个局面。

      “潘元帅,这个仗不好打的。”杨继业低头想了想,率先打破了这死气沉沉的岑寂,“潘元帅,我们的兵力加起来才和辽军差不多。他动我静,我们还需要兵力要留守应州大营,这么说来可用之兵还略有不足。照末将看,不如避其锋芒,先派人密告云、朔等州守将,等我军离代州北上时,令云州民众先出,我军到达应州时,契丹必定会派兵迎战,这时,再令朔州民众再出城,同时派骑兵接迎,另派一千弓箭手守住地势险要之所,这样三州百姓才可安全内迁。而且这样上可以向万岁有所交待,下能也够鼓舞士气!不知潘元帅意下如何?”杨继业的话立即引得几位偏将活跃起来,虽不敢交头接耳,脸上却都带了喜相,互相交换着眼神。

      潘仁美瞥了杨继业一眼,久经沙场的他早就听出杨继业言之有理,但杨继业的主张和他的刚好相悖,他是想自己亲自和耶律斜轸正面作战,眼下他手上也有十万军士,谅着辽军不敢全力攻打云州,如果能大败耶律斜轸,不但能鼓舞士气,更能收回所失失地。眼下,杨继业当众提出的伏兵说法,听从,于心有所不甘;不听,又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没把握,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对杨继业的话全听全用。他咬牙思量半晌,说道:“杨元帅的主意听起来还不错。不过避实就虚之说倒像我们怕了他们契丹人。”

      “潘元帅,”杨继业诚恳地说道:“兵法云,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避其锋芒攻其不备历来是兵家常用之计,潘元帅怎么说。。。”

      “好了,”潘仁美不客气的打断了杨继业的话道:“难道本帅今天是来听杨元帅来讲兵书的不成?杨元帅素来善用奇计,本帅早已领教,当日杨元帅在晋阳湖内下毒,伤我军卒无数,国人称将军为‘无敌’,怎么将军如今反而胆小了起来?”

      此话一出,不但杨继业和六郎,就连同在座的将军们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晋阳湖下毒一事更是一件连带着郡主昔日泄漏军情,难以明说的一件往事。

      杨继业慢慢站起身来,声气有些丝丝颤抖,“潘元帅,自我杨继业率阖家归顺以来,蒙皇上深仁厚泽,不敢不勉效愚诚,继之以死。我这片心,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潘元帅如果信得过末将,末将愿请令出兵!”

      潘仁美听着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不冷不热的说道:“杨元帅多心了,为臣子讲究忠心事主,想那么多做什么?各安其分就是了。我跟了皇上几十年,什么事没见过?”他顿了一下,突然一个念头蓦地生出来,说道:“不过刚才杨元帅不是说不易与辽兵正面交锋吗?现在怎么又说愿意出兵。本帅愿闻其详。”

      “元帅,眼下云州城外地面开阔,设伏很难不被发现。末将不才,愿率兵诱敌。离此处二百里外有一个陈家谷,地势险峻,潘元帅可设伏兵与此,待我军退至山谷,辽军再追时,我军立刻挥军而上,可一举破敌。”

      “好!”潘仁美眼睛一亮,说道:“就照杨元帅说的作。杨元帅若是出兵,有六郎和七郎在旁,想来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

      杨继业听了潘仁美这话不禁一怔,自呼延赞大败于高粱河后,赵光义下旨将其革职查办,军中督粮运草的职责暂由杨继业负责,眼下他只有五千左右的老弱疲兵,这点人马怎够出城迎敌?。他左右环视了一眼,希冀有人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但放眼看去周围竟大多是潘仁美的亲信,就算是和自己略有亲近的佐将久在潘仁美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也早成习惯,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倒还是潘龙还算有些良心,他陪着笑脸对潘仁美道:“父帅,这差事不如叫裉林柴干两位将军来办,杨元帅守着粮库,人不满五千,还有许多老弱病员;要不从黄龙将军处调两千精兵也行。。。”他话没说完就见潘仁美冷冷的说道:“裉林柴干两位将军城北驻防,调动不能迅速也无密可保;黄龙在守护刘家庄,那是通往定州的要道,若是失了守谁负责?”

      杨继业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他大声道:“也罢!潘元帅,我不要各营一兵一卒,只要我的五千人马。末将唯愿潘元帅能按约设伏陈家谷。”

      “好!”潘仁美一击大案,站了起来说道:“就这么定了,杨元帅,我给你五千人马,明日出兵!”

      第二天清晨寅时末分,杨继业,六郎连同七郎一行五千余人便起身出城了。此刻正是东方微露晨曦之时,乌蓝的天穹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苍溟的岗峦在虚渺的微霭中起伏不定。杨继业一路无话,他策鞭攒行,眼里一片恍惚,心中时而茫然,时而又觉得莫名的凄冷落漠。因杨继业所带大部分为步兵,故行军速度不快,等这些人马到了陈家谷附近时天色已是接近黄昏。

      “这鬼地方还真的有点蹊跷!六哥,这地方叫什么?”一阵强劲的山风吹过,七郎不由自主的抱着膀子打了一个哆嗦。

      “这里狼牙村,前方五十里处便是陈家谷。”六郎答道。

      “狼牙村?什么鬼名字!”七郎嘟囔了一句。

      “这里是狼牙村?狼牙?”杨继业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这里的山势果然十分险峻,不远处的路径已经矗在半山云中,连山缝间吹来时风都浸骨价冷,突兀的山峦像无数陡峭的礁石直绵延到极目处。抬头望去,两壁绝崖几乎合拢,微显一线之天,双峰夹峙之下有一个隘口,羊肠小道陡峭险窄,像一条长蛇婉蜒。杨继业不禁暗自嗟讶:“辽人如果这里设伏,只怕今天我们就凶多吉少了。”

      “六郎,前方道路实在凶险,你去吩咐军卒们要打起万分的精神!”

      杨继业的话音刚落,便听周匝各山各峰号角声起,随着画角彼此相应,隐隐起了擂鼓呐喊声,若起若伏若隐若现,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这幽幽的呼应声缕缕不绝,更给这晦色渐浓的狼牙村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气氛。

      “父帅是辽兵!”

      杨继业一把抽出大刀,手指变得苍白,咬牙说道:“六郎,传令下去,准备迎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幽州皇城外沉雷滚滚雨色凄迷,院中瓦檐决溜如注,砰鸣之声不绝于耳,反显得殿内更加岑寂宁静。

      “太后,据斜轸将军的探马来报,杨继业部已经被我团团围困在狼牙村。斜轸将军想请示太后,是不是全力围歼了他们?”萧天佐小心翼翼的问道。

      萧太后头也不抬,端了一碗冰糖银耳汤,用调羹勺儿轻轻搅着,淡然一笑道:“斜轸将军急什么?想那杨继业原是昔日北汉王帐下一位骁将,记得当初宋军攻打太原城的时候,北汉王都归降了,他还在南门苦苦支撑;这次宋皇侵犯我疆域,其他几路宋军都是全军崩溃,只是他的队伍建制完整,可见其用兵一斑。这样一位人才真可惜没有为我所用。”

      “太后是说抓活的?”

      “你先下去吧,”萧太后不置可否,说道,“告诉耶律斜轸让他把陈家谷给我围好了,不可逃脱一人。也不要急于攻打,先饿他们两天。”

      “是!”萧天佐忙躬身称是,却没有退出,而是踌躇地说道:“这些日子韩昌将军似乎很是消沉,每日只是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地吃酒作乐,太后您看。。。”

      “真的?”萧太后皱了皱眉头,“不就是因为我把琼儿许配给木易了吗?他就至于这样要死要活?更何况我已经收了瑞王的女儿为楚国公主,答应了将楚国公主下嫁给他,他不是想要一个驸马的身份吗?我已经给他了,他还想怎样?”

      “太后,我看韩昌是真心喜欢琼儿,不太象是为了这个驸马称呼。”

      “捆绑做不成夫妻,琼儿不喜欢他了,我这个做娘的又能如何?”萧太后淡淡的说道:“天佐,我还听说二驸马和楚王的人打了一架,还伤了几名士兵?”

      萧天佐一愣,忙回道,“是有这事儿,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二驸马。而且现在二驸马已经和楚王冰释前嫌,时常在一起说笑外省京城轶闻趣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唉!”萧太后叹了一口气,“天佐,等打完这一仗,你带着两位驸马和公主回上京吧,省得他们在这里给我生事!另外两天之后,我要召集众将在华英殿议事,两位驸马已经归降四个月有余,军国政务也该叫他们列班参与!”

      “是!”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自萧太后下令围而不攻之后,果然不见辽兵再来进犯。此刻,陈家谷上空青暗的天穹中,大块大块的浓云缓缓聚拢上来,听不到雷鸣,但电闪却在云后闪动,惨白的光照耀着躺着疲惫不堪宋兵的战场,给这暮夜平添了几分不祥与恐怖。杨继业,六郎,七郎和几个军中的偏将在一个背风的空地上点起了几堆篝火,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燃烧着的焰火,映着这几个面色阴沉的将军。一个偏将望了望远处沉沉的天空,对小声问道:“杨元帅,都两天了,您说今天晚上辽人会来偷营吗?”

      “我想不会,暗中难辨敌我。他们不能来偷营,我们也很难突围出去。”杨继业叹了一口气,扭头问六郎道:“我们还有多少剩余的粮食?”
      “没有了,”六郎摇摇头,“昨天就没有吃的了,眼下兵士们也只能挖些草根充饥。刚才我吩咐下去,战马一律不许杀,违者格杀勿论!”
      杨继业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延昭,潘元帅那边有信儿没有?”
      六郎又摇了摇头,“昨天我派了两组人出去送信,结果连谷口都未能出去。父帅,如果潘元帅的援兵再不来,我恐怕。。。”

      他不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自三日前一战,宋兵的伤亡已过二分之一,而辽军只战死不到百人,再加上大部分的宋军缺少粮食,如果耶律斜轸就这么继续将陈家谷围得水泄不通,后果不问可知。

      沉默良久,七郎忍不住了,他一口吐出了口中嚼的发苦味的草根,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焦躁地说道:“爹,潘仁美不是答应了在陈家谷设伏兵吗?为什么到现在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这个老匹夫怎么说话不算数。”

      “延嗣!”杨继业转过脸,厉声喝道:“不许对潘元帅悖狂无礼。我想潘元帅迟迟没有发兵说不定是因为军情不明,怕遭辽兵伏击。所以我们一定要派人突围,将陈家谷的详情告知潘元帅。而且现在我们还有二千人左右,再坚守待援两天还是可行的”

      “爹,突围的事情交给我吧!明天一大早我就动身!”六郎在旁接口道。

      杨继业坐直了身子,还未开口,就见一军卒跑过来道:“元帅,谷口有一辽将,说是要求见杨元帅!”

      “辽将?”七郎偏过头,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个时辰来还能有什么事情,十有八九是劝降。告诉把守谷口的兄弟,杀了他!”

      “慢着,”六郎叫住了准备转身的军士,扭脸对杨继业说道:“父帅,让他们把人带上来,看看他们有什么花招,这样还能拖延些时间。”杨继业想了想,点点头

      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军卒们带了一个辽将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因为天黑,那人又低着头,所以也看不清相貌。

      “你是什么人?是你家萧太后让你来劝降的?”和其他人剑拨弩张怒目相视不同,杨继业只是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淡淡的说道。

      “末将此次前来有要事来回禀元帅,能单独和杨元帅说吗?”来人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压低了嗓子说道。

      “好吧。”杨继业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留下了六郎和七郎道:“他们是我的两个儿子,你有什么事情,说吧!”

      那人似乎张了张口,却半天没有言语,忽然他浑身瑟缩颤抖,扑通跪下了下来,向前爬跪了两步,双手据地,嘎哑着声音说道:“爹爹,哥哥,不孝子延顺参见父帅和两位兄长。”

      “你说你是谁?”杨继业,六郎和七郎大吃一惊,六郎一个箭步上前扶起来人,急切的问道:“八弟,真的是你,你没死?”

      “爹,六哥,七哥。”来人正是八郎,他终于忍不住失声恸哭起来,爬跪到杨继业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腿,说道:“爹爹,我没死,孩儿没死!”

      “你真是我的延顺!”杨继业颤抖着手,捧起八郎的脸,声音中哽咽不能自已, “你没死,你真是我的儿!”杨继业话未说完,已老泪纵横,他一把搂住八郎,父子抱头恸哭,六郎和七郎也早已泪流满面。

      忽然,杨继业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他轻轻的推开了八郎,皱着眉头说道:“延顺,你怎么这副打扮?这四个多月来你在哪儿?”

      “我。。。”八郎腾地一阵脸红,没敢说话。

      杨继业的心抖了一下,他仔细打量了八郎几眼,从他口气之支吾,言语之嗫嚅,举止之张皇,杨继业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延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降了,你投降了契丹人,是不是?”

      “我。。。”八郎抬起头,为难的看看父亲和两个哥哥,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什么,八弟你投降了?”七郎先是一阵错愕,神情接而转怒,他大步走向前,一把抓住了八郎衣领道:“你真的投降了?当日大哥二哥三哥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枉你小的时候大哥那么疼你,你居然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就投降了杀害他的辽人?你还是个人吗?”

      “七弟,你别着急。”六郎走向前,强忍住心中的悲痛,輕輕的勸慰道:“先听听八弟是怎么解释的?”

      “行!我听,你说!”七郎愤愤地松了手,将八郎一推,八郎向后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他嗫嚅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如何在北国被招为驸马的事说从头说了一遍。八郎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七郎气得浑身发抖,他对着八郎当胸便是一拳,怒道:“你啰嗦了半天,原来不但是投降了,还当了萧燕燕的乘龙快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七郎的这一拳力道着实不小,八郎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一阵剧痛,人就倒了下去,七郎依然不解恨,又是重重的几脚踢到八郎身上,一边打一边说:“这几下是我替大哥他们教训你的,让你贪生怕死,认贼作父!”八郎不敢躲,更不敢还手,一会儿功夫便被打的头上青一块,紫一块。
      “好了,七弟!”六郎生怕七郎下手没轻没重,奋力拉开了他,略带责备道:“你真的要打死八弟吗?”
      八郎擦了擦鼻血,哽声儿说道:“六哥,七哥教训的对,是我错了。这些日子,我每每夜不能眠,七哥开导到我几下,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延顺,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你。”看着八郎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杨继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强压着心头复杂的情绪,平和着语气说道
      八郎迟疑了一下,走到近前,默不言声又跪了下去,只是不住的稽首叩头。
      “延顺,你可知道你五哥和四哥的下落?”

      “五哥不知道,”八郎抬起头,略带尴尬的说道:“四哥他,他,被大公主招为驸马,也在。。。”

      “唉!真是家门不幸,我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畜生!”杨继业气得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边的岩石上,殷红的血迹瞬间渗了出来。

      “爹,爹,孩儿知错了,你就原谅孩儿这次吧!孩儿这次请旨来陈家谷劝降,其实就是来帮爹爹,两位兄长脱险的。”

      “我这里不用你,”杨继业缓缓的转过身,声音显得苍老又带着凄凉,“我老了,走不了,也不想走了。你回去吧!”

      “爹爹你叫孩儿回哪儿?”

      “自然是回你的辽邦,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叫我爹爹,我也只当从未养育过你!”

      “爹!”八郎痛呼一声,双手据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爹,孩儿真的知错了,您就再给孩儿一个立功的机会吧!”

      “你说你在辽国化名什么?”

      “王顺!”

      “这就是了,你既然已经恢复了本家的姓氏,就不再是我杨家的人。我今天不杀你,也是为了给你王家留一线血脉,你走吧!”杨继业痛苦地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

      “爹,你说什么?”八郎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口王顺这个名字是顺口而说,并不是恢复了本家的姓氏,我知道我是杨家义子可是,,,”

      “母亲就告诉你了,你本姓王,你父亲原是北汉王手下一员大将,和我同殿称臣。在你出世之后不久,有人密报北汉王,说你你父亲意图归降宋皇。北汉王大怒,下令将你全家满门抄斩。因为我和你父亲素来交好,不忍心看到还在襁褓之中的你就命丧黄泉,于是苦苦哀求北汉王饶你一命,并且发誓永远不对你说出实情。如今这些都是往事了,想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所以你走吧,回你的辽国去,你也不要再喊我父亲,从今天起,我杨家同你恩断义绝!”

      “爹,您说的是真的?您真的这么狠心?要将我逐出家门?”

      杨继业背转过去,不再看八郎一眼。

      八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只觉得头晕得天旋地转,他木然的看着杨继业说道,“您养育了我十八年,孩儿还没有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既然您不认孩儿,那就让孩儿再给你磕个头吧!”说完,八郎重重了给杨继业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额头上已经乌青一片。

      “八弟,”六郎看不下去了,他拉着八郎道:“八弟,你先起来。爹爹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我们再好好劝劝他老人家。你先回辽国吧,时辰耽误的长了,恐怕他们要起疑心。”

      “六哥,连你也赶我走?”八郎凄楚的一笑,“好,我走。不过六哥你先拿着这个。”八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五寸见方的东西,塞到六郎手中道:“这个是辽人的令牌,六哥七哥如果要闯营搬救兵的时用的着!”

      “你把令牌给我们了,那你怎么回辽营?”

      “我自有我自己的法子,六哥,七哥多保重。”八郎说完,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忽然他猛然抽出自己身上的佩剑,向颈中刎去。
      “八弟!”六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八郎的手腕,急切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

      “六哥,”八郎惭愧而又凄惶的说道:“六哥你拦我干什么,我四个月前就该死了。这些日子小弟忍辱偷生,就是为了能再见父兄一面,如今心愿已了,小弟也没有牵挂了。六哥,你就成全小弟吧!”

      “八弟,你还把我当成哥哥吗?”六郎用力夺下了八郎手中的宝剑,远远的扔到一旁后,扶着八郎的肩膀道:“如果你还把我成你的哥哥,你就听我一言。你若是真的知错,你就给我活着,活着来救赎你的大错。眼下我和爹爹,七弟,连同几千名将士都被困在陈家谷,如果我们都冲不出去,汴梁城中连一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死有什么难,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难得是活着,你明白吗?”

      八郎抬头看了六郎一眼,又低垂了头,没有说话。

      “八弟,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弟弟,我们都是你的兄长,是吧,老七!”六郎朝七郎使了一个眼色。

      “是呀,是呀!”七郎被猝不及防的事情弄蒙了,被六郎一喊才回过神来,他赶紧走到八郎近前,轻轻的给了八郎一拳,讪讪地说道:“你没事吧,八弟,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想不开的,动不动抹脖子,多丢人啊!”

      “八弟,你先回去,爹在气头上,我们会劝劝他老人家的,听话,回去吧!”

      “六哥,七哥,”一时间,八郎心中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里甚么滋味都有,却甚么也品不出来,他扭头看了杨继业几一眼,那声‘爹’还是没敢喊出来。

      “六哥,七哥,你们若要突围朝北冲,把守那几道关卡的都是些无名小辈,拿令牌诈一诈,说不定就瞒天过海了;就算瞒不过去也不打紧,这些人都不是两个哥哥的对手,唯一一条,千万小心。有朝一日父帅和六哥带兵攻打辽邦,小弟定为内应。”

      “好的,我们知道了,你走吧,走吧!”六郎生怕时辰耽误的了又生出什么变故,连连催促道。

      “好!”八郎看了看两位哥哥,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父亲一眼,可杨继业依然背着身,终于,八郎一咬牙,扭頭离去。

      六郎和七郎一直目送八郎的背影消失在山角后,这才转回身来,却见父亲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朝着八郎离去的方向张望着,他花白的胡须有些散乱,满是皱纹的眼圈也有些发黑,深邃的目光忧郁中带着茫然,似乎有无尽的心事,也似乎什么也没想,六郎七郎一阵心酸,差点掉下泪来,六郎走到杨继业前面,说道:“爹,八弟他。。。”

      “延昭,”杨继业摆了摆手,打断了六郎的话,强打着精神道:“眼前要紧的事情是派人突围,回营搬兵之事,我看你去较为合适。”

      “ 是的,爹爹,我也觉得我去合适。明天一早我就出发,七弟留下来保护您。爹,”六郎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试探的说道:“八弟已经回去了,我劝过他,他不会再寻短见,八弟从小便机灵多智,想来能够应付那些辽人,将来如果有缘。。。“

      “唉!”杨继业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扶着山墙缓缓坐下,慢慢闭上了眼睛,说道:“你和延嗣去谷中巡视一下,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是!父帅!”六郎答应了一声,将自己的披风小心的盖在了父亲身上,正当他准备离去时,左臂那久违的痛麻之感,又阵阵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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