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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归降 ...

  •   十冬腊月滴水成冰,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如鹅毛一般在整个世间飞舞,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银色。放眼望去,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山川,河流,农舍,也掩盖了那恶战了一夜金沙滩。

      六郎呆呆的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眺望着金沙滩的方向,他的头发上早已结了冰,就连睫毛上都沾满了冰粒。

      “六哥,回去吧!你都站在这里一天了。。。”不知何时七郎来到了他的身后,说着说着声音已变了调,不由扯起衣襟拭泪。

      “我再等等,我总觉得四哥,五哥八弟他们没死,他们还活着,说不定他们下一刻就回来了。”六郎说的平静,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

      “六哥!”七郎一把抱着六郎,已是泪流满面,声怯气嘶,“六哥,你想哭就哭出来,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

      六郎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这两天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个血淋淋的场景,里面有面目狰狞的辽兵,临死前哀嚎的战马,但更多的是三个哥哥那血肉模糊的身影,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因窒息而逐渐青紫的脸颊,那只剩下断肢残骸身体,这种痛苦犹如如毒蛇在啃噬他的心,他真希望把自己抛在空旷无人的雪野里,让那刺骨的寒气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以减轻这种煎熬。

      “七弟,爹爹他现在怎样?爹爹他年纪大了,你去多陪陪爹爹,我一会儿就回去。”六郎扭过脸,以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

      七郎点了点头,擦了一把泪道:“爹爹他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他嘴上不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爹爹他心里又悲又苦。明天皇上就要还朝了,爹爹还恳求皇上先不要对母亲说,怕母亲和诸位嫂嫂心里受不得。。。”

      “爹!娘!”六郎只觉得五脏都在沸腾,心中猛地一阵悲酸,泪水已经无声迸出,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咬着牙说道:“七弟,这仗还没有打完,若要报仇,我们还有机会。”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寒冷些,快到正午了,刺骨寒风的依然呼啸而过,地面和屋檐上结了一道道厚厚的冰凌。自瑶娥从八郎处出来后,又对守卫们叮嘱了一堆诸如‘不可为难他’之类的话,这才匆匆的前往萧太后所住的正殿。

      看到瑶娥急急的走了进来,萧太后一点也不吃惊,她不慌不忙的将眼前棋盘中的棋子一粒一粒的放入盒中,慢条斯理地问道:“那员小将开口了吗?”

      “母后,他开口了。他叫王顺,是汴梁人士,高怀亮帐下偏将,家中有父母,哥哥和妹妹。”

      “谁问这个?”萧太后将手中剩余的棋子扔到回到了棋盘上,不满地说:“我是问他有没有供出宋军烟花信号的含意,谁在乎他家住在哪儿,家中有什么人?”

      “忘了!”瑶娥不好意思的讪讪说道。

      “瑶儿,”萧太后做了一个手势,命身边的众女官退下后,拉着瑶娥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喜欢那个小将对不对?

      瑶娥脸红了一下,没有作声。

      “瑶儿,我早就看出来了。”萧太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若真是不想杀他,留他一命,让他跟着你舅舅也就是了,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却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瑶娥脱口而出,说罢又觉得有些失言,索性直言道:“韩昌的祖上也是被俘的汉人,后来他爹不也娶了皇亲吗?”

      “这么说你要嫁给他?”萧太后皱了皱眉,说道:“他能和韩昌比吗?韩家入我契丹已经整整四代,出兵放马,斩头沥血,那是拿命换来得爵位。他一个被俘的宋将不杀他已经是天恩了,还能把公主下嫁?这样的话传出去还不让那些藩国笑死!瑶儿,我们大辽国那么多和你年纪相当的贵族子弟,你一个也看不上?再说了,照母后看,你喜欢他,不就是觉得这他长得不错,一表人才吗?一个男人,相貌也不能当饭吃,长的一副漂亮脸蛋有什么用?”

      “才不是呢!”瑶娥急得拉着萧太后的胳膊道:“谁说我只喜欢他的相貌了?他是宋将不假!不过他才十七岁,就能为主舍生取义,这等竹帛浩气我看那韩家也比不上。他能与我辽军苦战一日,自是武艺高强。再说了,叔父的党羽还遍布朝野,王顺若是能归顺我大辽,那不是您的好帮手吗?”

      “瑶儿,你还太年轻了。”萧太后抚摸着瑶娥的头发说道:“照我看这孩子脾气执拗的很,不是你将来能控制的。”
      “母后,有您给我做主,他不敢欺负我。”
      “傻孩子,那母后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呀!”
      “那还有弟弟呢,他是大辽国的皇帝,坐拥万里江山,怎么,连姐姐也帮不了呀?”

      “唉,好吧!”萧太后想了想,勉强说道:“这事儿就让你大舅去说,不过他一定要真心归降。而且倘若他将来有三心二意,我绝不会心慈手软,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有母后为我做主,我不后悔!”

      还未等萧太后说话,便听外面有人大声说道:“太后,太后,末将苏天保有要事回禀!”

      萧太后温怒地隔窗看了看,冷冷的说道:“苏将军,请进吧!”

      一个五短身材的黑红脸膛的中年将军大步走了进来,他看见瑶娥也在,愣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说道:“太后,末将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儿?”

      “太后,”苏天保看了瑶娥一眼,小声说道:“其实金沙滩一战,我们还俘获了一员宋将。”

      “还俘获了一员宋将?”萧太后噌的站了起来,“为什么现在才报?他是何人?现在何处?”

      在这儿一连排炮般的质问下,苏天保的脑门子上已一层冷汗,他用汗巾子拭着,期期艾艾答道:“在,在,在大公主处。”

      “谁告诉你的?”

      “是大公主的一个贴身侍女告诉的韩将军,韩将军怕是那员宋将劫持了公主,所以已经派人将大公主的住所包围了,但是没有太后的懿旨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韩将军亲自在那儿守候,太后您看。。。”

      萧太后几乎想也没想,厉声说道:“走!苏将军,前头带路。”

      苏天保说的一点没错,那日救了四郎之人正是大公主琼娥,此刻她端着一碗鹿舌野菇汤走进了四郎居住的房间,见他挣扎着要起身,琼娥忙将汤碗放在一边,轻轻的扶着四郎道:“将军,您醒了?真是担心死人了,整整两天两夜,昏得人事不知……”

      四郎一怔,抬头问道:“两天了?这么说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多谢这位姑娘,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将军不如先说你是什么人?”

      “我?”四郎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木易,太原人士,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木易敢问姑娘芳名,日后一定重谢。”

      “原来是木将军,”琼娥不无幽怨地看了四郎一眼,忽然脸一红,迟疑一会儿,说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面的。”

      “我们见过面?什么时候?”四郎诧异的看着琼娥。

      “我们见过三次,前两次是在太原城,最近是一次是在汴梁。”琼娥低着头,小声说道。

      “太原城?汴梁?”四郎愈加疑惑,“姑娘,我真的不记得了,请姑娘明示。”

      “木将军,你忘了,三年前在太原的时候。。。”还未等琼娥把话说完,就见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丫头,一进门开口便道:“不好了,大公主,太后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儿,现在已经到了二门了。”

      “母后!”
      “太后!”

      四郎和瑶娥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她喊你什么?你是辽国的大公主?”四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木将军,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琼娥朝门外看了一眼,急急说道:“不过你要相信我,三年前你救了我,今天只要我耶律琼娥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一会儿我母后来了你不用开口,一切有我。”

      果然,还未等四郎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院中一阵响动,脚步咚咚有声,接着便见萧太后脸色铁青的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瑶娥和气得面色惨白的韩昌。

      萧太后冷冷的看了看了琼娥一眼,强压着心头怒火,问道:“琼儿,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在你的房中?”

      “回母后,”琼娥站了起来,看了看萧太后身后的韩昌,神态平静如故:“他叫木易,是我的驸马!”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整个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只听屋外风声呼呼,吹得窗纸一鼓一吸地翕动。

      “母后,”琼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毫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母后,三年前女儿便装出行,在太原城失足落水,是他救了我。那时我就发誓如果老天能让我再次遇到他,那就证明我们今生有缘。去年儿臣和使节一起去汴梁为宋太后祝寿,在寿宴上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自那日起,我们便悄悄的天天在一处,他发誓非我不娶,我今生非他不嫁。母后,女儿早在神佛前面许过心愿,我们早就……早就彼此钟情,有了三生之约!

      “你!”萧太后的眉棱骨急跳两下,脸黑沉下来,强压怒火地说道:“琼儿,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瞒得真好!”

      “母后!”琼娥毫无惧色,从容说道:“女儿不是有意要瞒着母后,而是女儿在守着我大辽的规矩。毕竟他是宋将,官微职小。既不能私自离营,又无为母后立功的机会,怎敢请求母后赐婚?他说,这次是拼着命来辽营见我的,如果老天有眼能让他活着。。。”

      “别说了!”萧太后一口打断了她的话,烦躁地在屋中踱了两步,忽然萧太后猛然转过身盯着四郎道:“大公主说的都是真的?”

      “萧太后!”此刻四郎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刚想矢口否认,却一眼扫见了身旁的琼娥,四郎忽然觉得琼娥那双略带哀怨的眼睛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目光如小溪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四郎心中猛然一亮,不由得浑身一震:原来那日在太后的御宴上就是这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看着那和灯烛映射的煌惺额光,那长长的睫毛上的晶莹泪珠,那宛如一道黑色瀑布长长的秀发,那让人生怜的瘦弱肩头,不知怎的四郎竟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是的!”

      四郎回答有些出乎萧太后的意料,她皱了皱眉,问道:“这么说你是真心归降了?”

      “是!”四郎看了看琼娥,艰难的说出一个字。

      “那我问你,和你一起来的都是什么人?”
      “末将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那援兵是如何得知宋皇被围的?”
      “营中有烟花讯号,但是每种烟花的含意只有军中少数的几个探马知道,所以我也太清楚。”
      “宋皇当时从什么方向出逃?”
      “不知道!”

      “太后!”此刻的韩昌已经涨红了脸,他愤怒得两眼冒火,咬牙说道:“太后,这小子一问三不知,分明就是在狡辩。定是他巧言令色哄骗了大公主,太后,杀了他!”

      “韩昌!”琼娥怒喝一声,这些日子的郁怨之气一下子都涌到心头,“你是个什么身份,凭什么在这儿指手画脚!母后,”琼娥说完,膝行几步上前,轻轻拉着她的裙角,流着泪恳求道:“母后,求求您,他是真心归降我大辽,您就成全我们,饶他一命吧!”

      见女儿满脸泪痕,萧太后有些动容心软了,她看了看琼娥,又看了看一脸尴尬的瑶娥,问道:“瑶儿,当日你和你姐姐一起去的汴梁,你可知晓这件事情?”

      “我。。。”瑶娥心中暗暗叫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唉!我养的好女儿!”萧太后一甩袖子,说罢扭头抽身便走,瑶娥一见也紧随其后。韩昌不甘心的瞪了四郎一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好小子,你等着!”

      一时人去屋空,只剩下了四郎和琼娥,琼娥扶着一旁的柱子,慢慢站了起来,舒了一口气,已是缓过神色,她回过脸来看了看四郎,眼神又转柔和,许久才道:“将军,我刚才。。。”

      “刚才多谢大公主的好意!”霎那间,四郎忽然有点心疼这个看上去柔弱温顺的女子,他口吻温和,却带着几分悲怆:“大公主既然救了在下一次,不知道可否能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
      “请大公主杀了我吧!”

      “杀你?”琼娥一阵错愕,“我为什么要杀你!”

      “大丈夫不惧一死,我既然已经被俘,又绝没有偷生之念。刚才木易所说完全是权宜之计。自幼我读圣贤书时,先生便教‘成仁取义’,若公主能成全,木易感激不尽!”

      “我不会杀你的。”琼娥摇了摇头,“我说了,等你伤好了,我就送你走。”

      “送我走?”四郎怔了一下,“把我放走,那你呢?公主你怎么和太后交代?”

      “我是太后的亲女,母后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琼娥淡淡一笑。“而且有你陪我这一段时间,就够我这下半辈子回忆了。”

      “大公主,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想我是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琼娥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自己应该很幸福,我是大辽国的公主,每天有听不完的奉承话,有用不尽的金银首饰,高车怒马,奴仆如云,这些在常人眼里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别人对我好,恭维我,那是因为我是公主,人情势利冷暖,不到失势的时候看不出来,钱布天下,富可敌国的邓氏,至死时不名一钱,先前的那些所谓至交好友,又有几人去看他?而且我更讨厌这连年的征战厮杀,就算是天可汗又能怎样?死后的葬身之地也不过方寸。这些心里话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瑶妹年幼,不懂这些,母后又整天只是关心她的江山社稷,照她老人家看来,我应该和其他公主一样,嫁给一个朝廷重臣之后,来巩固弟弟的皇位。所以这么多日子,我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冷风刺骨的山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地孤独无助。”琼娥一口气说完,见四郎出神的望着自己,她自失一笑道:“我今天是怎么了,话这么多,让将军见笑了。”

      “不” 四郎忙回过神,他原先觉得这位辽国公主性情温婉随和,却没有料到她竟然也读书知史、见解不凡,又想起这两天前琼娥公主亲自侍疾时那份温情,端着汤药的纤纤素手润玉冰清,看着自己时那种脉脉柔情,不知怎么四郎心中一阵慌乱,半晌才道:“天下事无大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开些,也就了了。”

      “将军就没有不如意的事情吗?你这次替宋皇送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四郎心中暗暗的问自己,“我有不如意的事情吗?我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四郎从来也没有想过,长大,入营,从军,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但是此刻的他忽然想起了惨死在自己眼前的三个哥哥,那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沙砾,让他的内心一阵剧痛,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了迷惘、厌倦和恐惧。他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以前做过的事仿佛都在此刻失去意义,终于四郎低着头喃喃的说道:“没有,我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一时人声静了,二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剩了屋外那依稀可闻的落雪沙沙声。
      一晃四天过去了,自四天前起,八郎便被人带到了另一处住所,虽说他是战俘,来押送的人倒也是客客气气,不但手脚镣铐全部除去,就连衣服也帮他送了一套新的过来。在这新搬入的房中,八郎不论是要茶水要点心均是一吩咐就到,屋里果品什物、笔墨纸砚书应有尽有,床卧窗几俱各明净,光可鉴人,只是不见瑶娥,不见韩昌,更不见有人来提审。

      八郎本是极聪明的人,见这阵势,反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不过既然已经成了他人的阶下之囚,索性有喝的拿起就喝,有好看上眼的吃的就尝上几口,到了第六天上仍旧是好吃好喝好供应。八郎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他走到窗户口,朝外看去,只见屋外倒是戒备森严,一排挺胸凸肚的士兵按着腰刀当门而立,“他奶奶的,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这样算怎么回事儿?就算是要将人射鬼箭,难不成还要养肥了?”八郎心里暗暗的骂道。

      等到第六天上,八郎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翻看着一本《古镜记》,忽然房门一响,外头走进一人。八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说道:“怎么样,你们想好要怎么杀我了?那就快动手吧!老子等不及了!”

      “杀你?”来人一怔,随后笑着说道:“王顺,太后要真是要杀你早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

      “你们不杀我,那你们想怎么样?”八郎将手中的书扔到一旁,腾地坐起身来。

      “王顺,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八郎惊讶地闪了他一眼,这才正目打量,只见来人身穿着绿花窄袍,外皮银鼠裘,脚下蹬着鹿皮油靴,一看便是是军中贵族,八郎想了想说道:“你是萧天佑!”

      “不错!你小子好记性!”萧天佑自拉了一张椅子坐了笑道:“这几天还住的习惯?”

      八郎傲然睃了萧天佑一眼,说道:“你少罗嗦,有屁快方!”

      “太后说的还真不错,看你年纪不大,脾气还真的不小。”萧天佑一点也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的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报喜来的。太后觉得你少年英雄豪情壮志,一心召你归降。怎么样?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良禽择木而栖’,我大辽皇帝求贤若渴,而少将军你又正是英姿焕发之时,如果跟着我,不过数年,定教你成一朝栋梁,也是男子汉的一番大事业哩!”

      “要我归降?”八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的看了萧天佑一眼。

      萧天佑见八郎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王顺,太后真是你看你年纪轻轻,实在不忍心。你想想你就这么死了,你家中的父母兄弟都不知晓,每日还在仰首期盼,多可怜啊。只要你愿意归降,太后马上就派人悄悄将你的家人接到上京来,你们一家也可在我大辽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多好!而且你知道吗?太后还有一个天大的恩赐要给你呢?”

      “天大的恩赐?什么?”八郎偏转了脸问道。

      萧天佑笑笑,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将嗓子压得低低的,“太后说了,只要你真心归降,太后愿将公主下嫁于你!”

      “什么,萧太后要将公主下嫁与我?”八郎真的是有些吃惊了。

      “当然。太后说了,只要你归降,就把瑶娥公主下嫁给你。我们大辽的小公主静娴端庄,容貌出众,多少王公贵族求亲都被太后拒绝了。太后看中了你,你便可知我太后的诚意!”

      “小公主静娴端庄?”八郎差点没笑出声,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四个字和那日叫人捏着自己鼻子灌乳粥的瑶娥公主联系在一起,“瑶娥公主她愿意嫁给我这么一个俘虏?”八郎依然不太相信。

      “这事嘛!”萧天佑摸了摸自己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徐徐说道:“太后下旨,天下人莫有不从,当然包括了瑶娥公主!”

      八郎瞥了萧天佑一眼,皱着眉,心中暗想:“萧天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要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不如假意归降,这样我还有机会可以杀了萧太后和那个小公主,为哥哥们报仇!”

      萧天佑见八郎不语,以为他还在犹豫,于是催促道:“王顺,我看你是不是高兴的糊涂了,这等天大的好事,还不马上磕头谢恩?”

      “好!我归降!”八郎心一横,单膝下跪,咬着牙道:“承蒙太后错爱,国舅爷的谬荐,王顺只要有一息尚存、定要竭尽驾钝之力,效命圣上!只是王顺有一事之请,既然太后要将公主下嫁,王顺能在大辽觅得良缘,唯愿与公主早结连理!”

      “这就对了。”萧天佑喜得一拍大腿道:“走,我这就带你去见萧太后!”

      萧太后临时的行辕大帐设在奉圣州内一所废弃的大庙中,八郎跟着萧天佑一路走来只见守卫的士兵人人腿缚扎带,腰中悬刀,挺身站立,廊庑下碑碣旁几乎隔三步就有一个亲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岗,满院甲兵如林,刀丛剑树,一声喘息咳嗽不闻,肃杀得令人窒息。

      待来到正殿前方,一个水缸般大小的香炉依然燃着柏枝香檀香,二十多名军校披甲银袍,雁序旁列,俱都是彪形大汉,一个个面目狰狞。中间簇拥着一位身披白袍的中年宫装女子,她头戴紫金翟凤珠冠,淡白的鹅蛋脸上一双碧水般的凤眼明净清亮,依然能够看出年轻时也曾是一位容颜俏丽的女子,正是辽国太后萧燕燕。

      “你就是王顺?”萧太后轻轻一笑说道。

      八郎看了萧太后一眼,双手一拱,单膝跪地。低着头说道:“末将正是王顺,承蒙太后圣恩高厚,饶王顺死里逃生,王顺愿为太后牵马坠蹬,生当效忠,死当尽节!”

      “好!”站在萧太后下首的萧天佐击案说道:“要的这就是你这句话!来人,把他们带上来!”萧天佐的话音刚落,就见几名衣着破烂,被捆得结结实实宋兵被推推搡搡的赶了进来。萧天佐解开自己身上的佩剑扔到地上,大声说道:“王顺,这几名被俘的宋兵不但不老老实实干活,反而鼓动其他人造反,真是活腻了。现在你替我就动手杀了他们!”

      八郎默默的拾起那把宝剑,还未等那三名宋兵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弧光闪烁斜劈了下去,那三人连哼也没哼一声,身躯便垮倒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项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着红沫汩汩泉涌而出。其中一人一条腿还在伸蹬,八郎已从血泊中提起头来,淡淡地向萧太后和萧天佐道:“太后,国舅,还需要一个一个验刑吗?”

      萧太后和萧天佐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看杀人,但这样近在咫尺,在自己眼皮低下杀人的却还是头一回。那个被提了起来的头颅此刻已经面目模糊,只剩下两只眼鼓得溜圆,好像还在盯自己,二人觉得一阵恶心,连萧天佑也不禁错愕,心想:“这小子下手够狠!”几人移开目光调息定神,好一会儿才见萧太后说道:“好了,把这三人尸体拿走!再将那几人的遗骸抬来!”

      下头军士们忙着将这几人的尸体拖了下去,片刻功夫便又见几人抬着三副门板,上面还盖着白布。萧太后对八郎示意了一下,说道:“王顺,你去看看,看看认识不认识这几人?”

      八郎心中一阵发紧,他已经猜出了这白布下面遮盖的是何人。八郎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颤抖着手掀开了那仿佛重愈千斤的白布,忽然他仿佛猛地被抽干了血,脸白得象窗户纸,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大哥!”八郎心中痛呼一声,他的视线瞬间便模糊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声说道:“杨延顺,你的手中现在就拿着宝剑,你的仇人就在你的面前,杀了她,杀了她就能为哥哥们报仇!”八郎猛然抬起头,却忽然发现萧太后身后的帷帐中似乎有些影影绰绰,恍然间八郎已经明白,账后早有伏兵,只要自己轻举妄动,只怕马上便会人头落地!八郎不甘心的松开了手,只听见宝剑‘当啷’一声落地,好半天他才努力平定着情绪说道:“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萧太后皱了皱眉说道:“这几个人不是和你一起来金沙滩的吗?为什么你会不认识?”

      “我们在不同的帐下听令,所以之前没有见过。”

      “有宋兵认出他们是杨继业的三个儿子,你知道吗?”

      “我官小职位,没有见过杨家几位少将军!”八郎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王顺,既然你不认识他们,怎么看上去如此难过呢?”萧天佐冷冷的说道。

      八郎竭力地平静着情绪说道:“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自己也险些暴尸荒野,所以想来难过!”

      “好了!”萧太后见萧天佐还要说,淡淡插了一句,问道:“天佑,当日金沙滩共来几人?”

      “回太后,”萧天佑忙躬身答道:“当日金沙滩共来一十二人,后来经末将派人清查,发现了七具遗骸。”

      “这些都是为主尽忠之人啊!”萧太后叹了口气而后接着说道:“本宫从不以成败论英雄,凡忠心事主者,皆是尔等楷模!这片诚贞之情当为白日所照,为后世流传。传本宫懿旨,厚葬!”

      夜晚,奉圣州的一间青砖瓦房内烛光如豆,温馨安静。

      “大舅?他真的说希望早日成亲?”瑶娥坐在一架菱花镜前,歪着头笑着问道。

      “可不是吗?”萧天佑不禁一笑,“你是我大辽的公主,这等荣华富贵是人想都想不到好事,他怎会不答应?”

      “那当然,”瑶娥天真的笑笑,“我是大辽国的公主,他敢不喜欢我。”

      看着瑶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萧天佑的笑容渐渐的凝固了,“劝人归降不在乎两种,第一以死逼之,第二,以利诱之。他既然能为宋皇赴金沙滩,那定是一个不怕死的人,那么他真的是为利而动心,还是诚心实意的喜欢瑶儿,再或者有其他想法。。。”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寒意,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七日之后的幽州皇城内处处张灯结彩,喜堂和洞房内更是红烛高烧,光彩焕然,喜气洋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礼成!”

      随着礼仪太监的几声尖呼,身穿喜服的琼娥瑶娥两位公主由宫女们搀扶着进了洞房,四郎和八郎则被一干留守幽州的王孙贵族,侯爷将军们强留下敬酒。

      自踏入这喜堂的第一步起,八郎便认出了刚才着吉服时众宫女口中的大驸马便是自己的四哥,他眼中闪着惊喜激动的微芒,那声‘四哥!’险些脱口而出。四郎也认出了八郎,他眉棱一颤,愣了一下,可以看出他也在强自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来来来,”萧天佑笑着将这兄弟二人招呼到近前,一手拉了一人,说道:“你们两个应该也是认识的。这位是大驸马木易,这位是二驸马王顺。按照你们中原的人说法,从今后起你们就是连襟了,将来一定要为君为国效命,更够出将入相,也是一生事业!太后可把我的两个外甥女交给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她们!”

      “舅舅说的是。”四郎笑笑,拿起喜案上一杯酒,对八郎说道:“妹夫,来我敬你一杯!”

      “是,姐夫!”八郎看了四郎一眼,端起面前这只仿佛有千斤重的酒杯,极力抑制着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一口喝了下去。
      此刻喜堂外笙歌低回,喜堂内官员串席敬酒,哄然叫闹,真个热闹非凡。四郎腹内有事,别人敬酒他只是略一沾唇,一匝儿轮下来,连半杯酒也没喝。八郎却是心中郁结,凡敬酒者皆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仿佛今夜他本就没打算清醒着入洞房一般。直到四郎最后强行夺下了他手中的一杯酒,八郎才不得不摇摇晃晃地在宫中太监的搀扶下入了洞房。

      那些太监们怕瑶娥怪罪,竟是放下八郎便走,顺带着关好了房门。头盖喜帕的瑶娥听见房中有动静以为是八郎回来了,等了半天却又不见了声响,她终于忍不住将喜帕掀开一个小角,偷眼看去,谁知竟发现八郎浑身酒气的躺在床上,显然已经睡着了。

      瑶娥气得一把扯下了红头盖,使劲推了推他,说道:“驸马,驸马,王顺。”八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哪个浑人把他灌成这个样子?”瑶娥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她拿出一方丝帕替八郎擦了擦头上的汗,刚准备起身去为他倒杯水,却被八郎一把拉住。

      “别走,你别走!”

      “我不走,我去给你到杯水!”瑶娥轻轻的拂开了八郎的手刚要转身,却又被八郎拉住,“别走,别留下我一个。”

      “驸马,你怎么了?”瑶娥回身坐到床沿边,只见八郎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眉头紧锁,面色苍白,豆大的冷汗挂了满额满颊,像是梦到了什么及其可怕的事情。

      “驸马,驸马,”瑶娥轻轻地扣住他苍白而冰凉的手,用他的手掌轻轻的摩挲着自己的脸庞,柔声说道:“我在这儿陪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你别走,别走。。。”终于八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瑶娥静静地看着八郎,目光中满是温和,恬静又带着柔情,她像似在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呀,酒量不大,强逞什么英雄?你是南人,哪里是那帮酒虫的对手?”说完,她莞尔一笑,继续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驸马了,你再也不会欺负我了,是吗?你知道吗,我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羊肉了,所以我不许你再那么说我,不然我就真的生气了。你要再惹我生气,我就告诉母后,让她杀了你。不,我是不会告诉母后的,你也会好好对我,是吗?”

      屋里静静的,无人回答她,只有传来隐隐传来的打更声,一下又一下,悠长而颤抖,象一声又一声永不止息的叹息声。

      此刻,幽州城内的另一个喜房内也是红烛高烧、锦帐华褥,三更天后,银花烛台上的五支红烛身量一齐矮下来,像五个胖墩墩的小矮人儿。

      “木将军,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让我坐一个晚上,你不打算帮我掀开盖头了吗?”

      “大公主。。。”四郎犹豫了一下,忽然间他想到了四娘佩兰,八年前在那个金银焕彩,珠宝生辉的夜晚,他迎娶了比自己小两岁的佩兰。记得成婚之后的第二天,佩兰半是撒娇半是认真的说道:“四公子,我可是个醋坛子,你娶了我今后再也不许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可做得到?”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时日太长,已经忘了。四郎暗自苦笑了一声,缓缓走向前,轻轻的揭开琼娥的红帕,喜帕下的新娘眉若春山,服如秋水,眉眼盈盈之处,却似乎有浅浅的哀愁。

      “木将军,你在想什么?你放心,这场婚事不过是个幌子,我琼娥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三日之后母后会接见西夏使臣,到时我们就说要出去打猎,我有令牌在身,只要出了幽州城,你就可以回宋营了。”

      “我这就这么走了,那你呢?我这么做岂不是害了你?”

      琼娥望着四郎,略带酸楚地一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既然要帮你,就早知道了后果,我心甘情愿!”

      四郎低着头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到:“大公主,如果。。。”

      “如果你要带我走?是吗?”琼娥像是猜出了四郎的心思,她淡淡说道:“我不会走的,我想木将军在宋国已经成家立业了吧!我是大辽国的公主,难道能这样私奔一样跟了你去了,然后仰人鼻息的在尊夫人手下过日子?”

      “这。。。”四郎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琼娥见四郎有些尴尬,轻轻一笑道:“木将军,今晚也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我来给将军弹奏一曲如何?”琼娥说完,款款移步至案前的一架古琴前,坐了下来,她左手漫抹,右手轻轻一挑,“铮”地一声如激泉流瀑,满室俱是绕梁余音。

      四郎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凝神静听,只听得琼娥轻启珠唇和着琴声曼声唱道:“

      与女游兮九河,
      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
      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
      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
      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
      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
      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
      鱼鳞鳞兮媵予。

      那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时而低回婉蜒,转又珠走玉盘,勾挑寒泉滴水,转瞬浊重幽咽……四郎不由想起少年时同三个哥哥一起请缨随父出征,转念父亲现在不知如何伤情哀恸,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亲在汴梁,说不定又去相国寺为自己和众兄弟们祈祷平安。从来不信鬼神的他素来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有几次还暗暗发笑,……可是现在他笑不出来,眼中涌满了泪水,继而又想到了今日和自己同时迎娶公主的八郎,这个弟弟年纪虽小,却桀骜不驯,此刻归降必有其他想法,可是萧太后的身边高手如林,如果他轻举妄动……正自四郎思绪纷呈不可收拾,琴音袅袅缕缕而止。

      琼娥见四郎只是出神,长叹了一口气道:“河伯住在河中,也算是有踪可循,只是你这一走我便从此不知何处寻你?”四郎无言以对,一时间喜房里沉寂得荒庙一般。琼娥缓缓站了起来,忽然她双目含泪,扑在四郎怀里,说道:“我知道你要走,只是真的舍不得你。。。”

      四郎轻轻的张开双臂拥着她,用手梳着她的秀发,说道:“公主,如果我说我不走了,你会如何看我?”

      “你不走了,你愿意留在我辽国?”琼娥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四郎点了点头。

      “你,你喜欢我?”琼娥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四郎。

      四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琼娥喜极而泣,她紧紧地贴着四郎的胸膛,说道:“驸马,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驸马。”

      屋内的红烛熄灭了,只能闻到镂空梅花薰炉内发出的丝丝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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