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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苗蛊 ...

  •   子时初刻,正是初冬十一月间最深沉的时分。一丝风没有,也听不到虫鸣鸟啼,只远处隐隐传来打更的锣声,待打更人走远后,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时才在回府的路上,六郎便觉得黄昏时分左臂上隐隐传来的麻痒,现在又添了几丝刺痛,象无数小蚂蚁在啃咬一样,那种难言的感觉,让他觉得比五刑之下的皮肉之苦更加难得忍受。

      六郎回府进得书房后,立刻关紧了门房,点了灯,脱去了外衣,他轻轻的挽起左臂的衣袖,仔细看去,只见左臂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黄豆般大小的黑点。六郎轻轻的搔摩了一下,却觉得更加痛痒难当,片刻的功夫豆大的冷汗便挂了满额满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六郎皱着眉想了想,忽然猛然醒悟:“对了,黛青儿!一定是这个女人在那日的暗器里做了别的手脚。”

      就这儿一会功夫,六郎觉得手臂处的麻痒不断加剧,令他头疼欲裂,燥胀得五官错位,他本能的从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黑斑处重重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渗出来。这阵剧痛激得六郎身上打了个颤儿,原来昏昏晕晕的脑子却清醒得眼亮心明,反而舒畅了许多。

      “郡马,您回来了,我看着您这儿书房亮了灯,就顺便来看看。这几天天冷,郡主睡前吩咐给您加件里外风毛儿坎肩甚么的,我看着柜橱中收着几件象是您往年穿的,您看着哪个好?”随着清脆的声音,棠儿怀里抱着几件衣服一掀门帘走了近来,“郡马―――”棠儿本低着头进门,一抬眼看见六郎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右手拿着匕首,左臂鲜血淋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衣物也掉到了地上,噎着冷气惊呼一声,问道:“老天爷!郡马,您这是怎么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声一点,别惊动了郡主。”六郎一下子急得通身冒出汗来,一把将棠儿拉到内室,朝外看了看,压低了嗓音略带责备道:“不过是一点皮肉小伤,你咋呼什么?”

      “我。。。”棠儿的眼圈红了红,委屈地差点掉泪,“今天吃过中午饭您就说要去找四少爷他们下棋,让郡主晚饭不用等您,如果晚了就在四少爷那边歇息。结果我看见您书房的灯亮了,就想着您大概还是不惯别处的床铺,就赶着过来看看您可有别的吩咐,结果一进屋就看见这血呀,刀的,我胆子小,翅膀软,没有见过这个。。。”

      “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呀。”看到棠儿一副想哭又不敢的样子,六郎无奈地走向前,拍了拍棠儿的肩膀说道,“都是郡主把你惯的,现在我说上一句,你就能顶上一车。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不该那样对姑娘说话,这总成了吧!棠儿,你帮我去找些白药和生布来,只是千万不要告诉郡主,行吗?”

      “嗯。”棠儿擦了一把眼泪,担心的看了看六郎的伤口,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天未平明,远远已闻得鸡鸣之声,暖炉烧了一个晚上,虽然有丝丝凉气透窗而入,却浸得人浑身清爽。这一夜,六郎几乎通宿未眠,自左臂上的伤处被棠儿细心包扎后,虽然依然火烫般疼痛,但是比起那难以言状的麻痒,却又不知舒服了多少。手臂的伤口倒还是次要,六郎一直在想这云南来的棠棣华。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女子来京的目的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见她言语举止雍容大方,却也不像一个品行不端之人,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有问题呢?六郎又一时又说不上。将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任堂惠就这么交给了她,六郎心里忽然一阵隐隐后悔。

      正当六郎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六郎马上抓起一件外衣穿在自己身上,重新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一时间便听得脚步声在窗口停住了,接着听到郡主悄声询问门口的一个小厮:“郡马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夜里可曾睡的安好?”那个小厮像是在陪着笑脸道:“昨天晚上六少爷回来的甚晚,都是棠儿姑娘在忙前忙后的张罗,郡主不用挂心。”

      “那就好。”随着话音,只听见门帘一响,郡主已经进到内室。六郎半眯着眼睛偷看郡主,只见她微蹙了蹙眉,又似轻叹了一口气,轻脚轻手的走向前,将六郎身上滑落了一半的被子重新盖好,又掩了掩被角,正郡主准备放下幔帐时,却冷不防被六郎从身后拦腰抱住,接着就听见六郎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珺儿,这么早就睡不着了?”

      郡主回头一笑,轻轻的推开了他,佯装生气的嗔道:“原来你早醒了,装睡骗我。”
      “原本睡着的,你一来我就醒了。”
      “你说谎!”
      六郎笑笑,将郡主拉入自己的怀中说道:“你夫君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这么一个大活人走进房中还不知道,那上了战场不是找死吗?”

      郡主歪着头想了想,抿嘴一笑,又回头打量了六郎一眼,“昨天是棠儿在这儿服侍的?这个丫头也越来越不会伺候人了,哪有服侍主子就寝不脱外衣的?”

      “这不能怪棠儿,是我昨天晚上走了困,想看会书,就打发她走了。结果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六郎说完搂住她的双肩,将她再次轻轻拥入怀中,象是抱着一个易碎的水晶制成的绝世珍宝一般,低声说道,“珺儿,府中的大事有娘和大嫂,小事自有棠儿她们,你不用太操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府中丫头小厮们一堆,难不成你不在我连觉也睡不好?还让你这么一大早的就过来看我?娘的意思是让你好好休息,这么一来岂不是恰得其反吗?”

      郡主微闭着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偎在六郎怀中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我这几天也睡不踏实,既想着那桩铜材案,又想着那个棠姑娘的来历。我总觉得那个姑娘没有那么简单,云南王为什么派一个女子来调查这么一桩大案?她还有别的差事么?唉,大概我又多心了。”

      “珺儿,你放心好了,”六郎将郡主搂得更紧了一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安慰道:“我想过两日这桩案子自有分明。”

      六郎原估计两天之内皇上必有圣旨到无佞府,谁知道一直等到第三天中午方见家人来报,说是棠棣华求见郡主千岁。

      “求见我?”郡主不解地睁大了眼睛,皱了皱眉,“这个棠棣华几天前莫名其妙的不知去向,惹得刘一签来我杨府要人;现在又忽然冒了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再说了,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也是云南王派来的王官,先前她送了那么重的大礼,如今又大剌剌来拜见我,万一皇叔生了疑说杨家结交外官。。。”郡主想了想,对报信的家人说道,“你去,告诉棠姑娘,我一会儿要去南清宫陪驾,等有了空再会她!”

      那家丁答应一声抬脚便走,郡主却又变了主意,招回来道:“算了,还是有请棠姑娘吧,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

      杨府的内花厅是六郎为了郡主修建花园时,新筑而成。此内花厅坐落在一个精致的小楼内,整个小楼翠阁芍檐,绿窗朱栏,雕梁画栋,丽色纷呈。到了初夏之时,小楼四周的花园灌木丛生.各种鲜花怒放枝头,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当时六郎专门留着楼前匾额,说是让郡主给这个幽静雅丽的小楼起个动听的名字,郡主却歪着脑袋调皮的说,“自古题名要么就是闺阁气十足的望月,春雨;要么就是隐士一般的什么乐性、镜舫。既然这座小楼是送给我了,就要按照我的性子来。照我看,大将军你总是军务繁忙,但是从此之后,只要在我的这个楼上,就只能品茗赏花,谈诗论道,不能说大将军你的那些个军情政务。香山居士曾言,白云自无心水自闲,这个小楼就叫云水阁,大将军认为可好?”

      待郡主穿戴整齐缓步来到云水阁时,棣华已经在此等候了大约一刻钟。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忙转过身来,见郡主已经婷婷袅袅的站在门口,棣华行了一个万福,笑道:“郡主千岁的花厅好生雅致,云水阁?想必出自‘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棣华说得可对?”

      这是郡主第二次见到棣华,今天的棣华穿着一件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头上戴着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妙目俏腮,频眉云鬟,俨然一个端庄俏丽的女子。郡主微微一笑,略点了点头算是还了礼,“这个名字不过是我随口胡诌的,没有什么出处。”说罢手一让,又道,“棠姑娘请坐,来人。看茶!棠姑娘,东京这几日冷的厉害,还觉得惯吗?”

      棣华在暖烘烘的屋里,又喝了一口茶,一身寒气都祛散了,遂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自幼跟着义兄走南闯北,记得当年过疏勒河时,一时穹宇高远,白云碧草,一时羌笛胡前,苍山连亘,一时又风沙漫野,石走沙石。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有一次我和义兄在雪地中走了三天三夜还看不见人烟呢。”

      “你义兄?”郡主猛然想起了自己的义兄八王赵德芳,随口问道:“棠姑娘还有一个义兄?”

      “是呀!”棣华仿佛忽然来了兴趣,说道:“要说我的这位义兄呀,真是一个奇男子。他天生神力,能举百斤石锁,能开二百石弓。也读过不少书,我腹中的这点文墨都是跟着义兄学的。我义兄早年跟着老云南王当亲兵,年轻轻轻便已经升了保顺将军。打士龙平定婆娑,横扫生南,身经七十余战,战无不胜。记得五年前,南宁州番落谋反。。”棣华口说手比,滔滔不绝,将这场恶战说得时而凶险,时而激扬,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一旁的丫头们都听得入了神。郡主听得连连叹息,倒真的对棣华口中的这位‘义兄’感了兴趣,于是忍不住问道:“那棠姑娘又是如何有缘认识的这位义兄呢?”

      一听这话,棣华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暗哑:“不瞒郡主,我本是云南三江寨头人的女儿。十多年前仇家血洗了我们山寨,阿爹阿妈都被人杀了,正好义兄路过那里,就出手救下了我。当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时,义兄说,他本也是出自簪缨世勋之家,富而好礼之族,本也该过着锦衣绫罗钟鸣鼎食的生活。无奈有一忘恩负义的小人,趁着家族中没有长男之际,夺了家中的产业,还害死了本该继承家业的大哥。他怕遭人毒手,于是趁那贼人不备悄悄的逃了出来。那贼人暗里四处派人打探他的消息,明里却为了掩人耳目,假惺惺的收养了他年幼的妹妹。如今他看到我,就像看到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于是便出手相救。从此之后,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一路上虽餐风宿露,忍饥受冻,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却也虽苦犹乐,直到云南王收留了我们。。。”说到这儿,棣华顿了顿,目中晶滢一闪,试探的问道:“我听说郡主原先也有亲哥哥?”

      郡主本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但旋即镇定下来,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道:“棠姑娘虽然身处云南,中原的事情知道的还真不少。”

      棣华眼睛熠熠生光,“天下何人不知郡主本是前朝的公主,这么多年,郡主千岁就不想念自己的哥哥吗?”

      “棠将军!”郡主噌的站了起来,敛了笑容道:“前朝之事,现在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时日久远,珺平记不得那么许多了。”
      “郡主,”棣华也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左右,见内花厅那四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正睁着大眼睛警觉地望着她,并不像一般的侍女一样低头垂手侍立,便料想是郡主的心腹,于是上前一步真诚的说道:“郡主不记得前朝之事,难道也不记得幼时您的二哥在御花园爬树给您摘海棠果儿,结果从树上摔下的事情?您二哥右脚踝上有一道伤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您真的不记得了?”

      “我二哥?”不知怎的,郡主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也有点哆嗦,她又上上下下的仔细的打量了棣华几眼,昔日重阳派来的那个‘柴宗熹’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棠儿,你带他们先出去!”郡主扭头吩咐了一声,待棠儿她们无声的退了下去,关紧了房门后,郡主半晌才道:“棠姑娘,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二哥的事情?”

      “郡主,我的义兄便是您的二哥。原先我义兄在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怕把郡主接过来吃苦受难;但是现在,义兄他在云南王手下当差,虽不能保证郡主大富大贵,但是也算是衣食无忧。郡主,您愿意和我回云南吗?”
      “照这么说,你是我二哥派来的?”
      “义兄思念郡主寝食难安,郡主,”棣华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我知道有那一等小人一直在打郡主的主意,我义兄怕您信不过我,特地让我给您带了信物。”

      “信物?”郡主满腹狐疑的接了过来,接到手中发觉很沉,打开布包一看,这才发现是一枚鸡血印章,细细看来确实自己父亲曾经的御印。昔日在宫中的时候,郡主曾见过许多先父大大小小的印章,她自己还曾趁人不备偷偷的藏了一个,因此一看便知确系真品。郡主将印章还给棣华,不动声色的说道:“一枚印章,不足为凭。―――这东西皇宫里多了,没准是哪个胆大的太监宫女偷了出来换钱也不定。”

      “郡主既然不相信印章,那这个呢?”棣华说罢,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硬皮银装红锦缎面的册子,双手捧着,递给郡主道:“那您再看看这个,当年我义兄说过的话,没有失言。”

      “公主册印!”郡主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双手接过仔细审视,只见这银片五寸二分宽,一寸五分厚,外饰金沥蟠凤,镌字镀金地写着:楚国公主之印。

      郡主的手有些发抖,头也有点眩晕,这个棠棣华居然拿着自己当年被册封为楚国公主的印册。想当初改朝换代之时,这方公主印早就被收回。记得十多年前,因为思念母亲,年幼的自己痛哭不止。二哥搂着自己肩膀,小声却又有力的说道:“妹妹,别哭。你现在失去的,哥哥将来会加倍还给你。你知道吗,我听说你当年的公主册印并没有被销毁,你看吧,等有机会我要偷出来。”

      自己当时年幼,只当哥哥是在安慰自己,可是过了不久便听说皇宫内库失了窃,接着二哥便不知踪迹。郡主呆呆地将公主册印放在桌子上,想起自己的二哥也曾是金尊玉贵的王子,这些年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阵悲凄便涌上心来,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二哥他现在可好?”

      “郡主,义兄现在在云南已经成家立业,一切都安好,只是万分思念郡主。郡主,您跟我回云南吧。”

      “回云南,找我二哥。。。?”郡主看了棣华一眼,默默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窗外的景色。

      此时,院外花园房顶早已白茫茫一片雪色,院中的垂柳,国槐,银杏,红枫,枝叶都早已落尽了,却被白雪挂满了枝头。

      “郡主,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云南虽然没有雪,但是有您的二哥,有您的家!”

      “家?”郡主转过身,面色已经平静如水:“我已经有家了。多谢棠姑娘带来我二哥的消息。知道我二哥他尚在人间,我也就放心了。不过,聚散有定,离合有缘,我想我们兄妹会有重逢的那天。只是我现在不能跟你回云南,因为我的家在这儿。”

      棣华刚想开口,却听见郡主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南清宫长大。皇宫虽好但总非我家,直到我遇到了他。。。,更何况我们现在又有了孩子。。。”郡主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小腹,声音愈说愈低。

      “郡主您有喜了?”棣华原本就料到郡主不会轻易随她回云南,所以她早就悄悄地把一个三寸来长的小竹筒扣在手心里,但是现在,棣华瞬间便改了主意,她暗暗地把那个事物放了回去,因为她看见郡主弯弯的嘴角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那明亮宁静的眼睛里,幸福和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他就真的那么好?”棣华心中一动。

      六郎此刻却不知道,棣华的一念之异,将一场大麻烦生生的推后了八年。因为就在一刻钟前,宫中太监传旨让六郎速去刑部。来人虽是传召六郎,但不捆不锁,反而礼数周到客气十分,六郎心中便是明白定是自己的案子已经大致审清,于是跟着来人匆匆前往刑部衙门。

      汴梁城的刑部衙门坐落在城西北角,以照壁、大门、大堂、二堂、琴治堂为中轴,西边一个书房一个花园,东边一个花厅和一处大院落,偌大京城中衙门林立,根本显不出它来。

      六郎跟着宫中传旨的太监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地进了一间议事房,房内暗得什么也瞧不清楚,他略定一定神,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发现自己竟和赵光义面对面站着!六郎忙一提袍角跪了下去,禀道:“末将失仪,罪该万死……”

      “外头亮得太晃眼,你刚进来嘛。”赵光义一摆手,说道:“六将军,今天朕传召你来,是让你看一场好戏的。若不是亲眼所见,朕实难相信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六郎你随朕来。”

      六郎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赵光义说得是任堂惠,忙叩头起身,道:“末将遵旨。” 说罢跟在赵光义的身后朝内室走了进去。进得房中后,六郎才发觉这里是刑部衙门的后堂,隔着一道门帘,大堂中审案的情景清晰可见。

      刑部衙门的大堂一座三楹五脊青砖卧顶的大屋,一色的方砖漫地,因过于空旷,中间梁下支着两根红漆柱子,柱子上还写着一对联语,上联“下民易虐”,下联是“上苍难欺”。两排衙役各分八个夹道而立,手执黑红水火棍纹丝不动,上座设在北边月台上,屏风上绘着江牙海水图,屏风顶上黑底白字写着:明镜高悬

      中间公座上刑部尚书李思安官服袍靴端肃而坐,旁边设两个小案,分别坐着潘仁美和刘一签,还有几个书吏,却都是矮几低凳,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预备着录供。那任堂惠满脸污垢,囚衣上血迹斑斑,披枷戴锁地跪在当中。

      “任堂惠,你真的不记得是谁指示你做这件事情的?你还真是有情有义呀,大刑用尽,你还是不肯说出主谋。也是,盗亦有道!”潘仁美嘴角抽动了一下,只一笑又敛住了,“其实杀头、凌迟、碎剁,都不是酷之刑。昔日先秦赵高当国,除了凿颠、抽胁、镬烹之刑外,动辄腰斩活人,——刘大人,你看他如何炮制?”刘一签一边寻思着潘仁美的用意,一边摇头道:“先秦有腰斩之刑,都是把人杀死再腰斩。”潘仁美却道:“不错,可是秦末之时,腰斩的是是活人,一刀下去,人还会动呢。”

      这潘仁美有意渲染酷刑,连宫中内室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打寒颤,任堂惠苍白了脸,低着头,两腿不由自主簌簌发抖,只是不言语。

      “任堂惠,我劝你还是招供吧。私运铜材本就是死罪,何况你还诬陷皇亲?何苦替他人受过?”刑部尚书也忍不住插言道。

      “各位大人!”任堂惠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将脸埋地低低地,仿佛抑制着极大的痛苦,浑身抽搐着啜泣,忽然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偌大汉子竟忍不住号陶大哭起来,“你们不要再问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是有人让我几次运些东西到城西,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我。。。”
      “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六郎心中暮然一惊,几乎前跨一步,冲门而出,却听到潘仁美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你记不得了不要紧,我会慢慢的帮你想起来。”说完一招手,只见一个衙役快步走向前,“咣”地一声,将一副崭新的柞木夹棍扔在地上。
      “看见没有?”潘仁美得意地一笑,“先前有个假太监身怀邪术,招摇撞骗意图谋反,到了刑部大堂,三根绳子一收紧,他就招了。难道你是钢筋铁骨?”眼见衙役们已将夹棍套在任堂惠的小腿上预备停当。潘仁美一咬牙,狞声喝道:“收!”
      四名老刑房各拽一根绳头,见李思安和刘一签都是一副视有若无的样子,只好遵命,使劲猛地一收。那任堂惠“哎呀”一声高呼,痛得上半身死命挣扎。那下半身被紧紧夹着,却是分毫也不能动。他满身都是冷汗,勉强挣了几挣,便晕了过去,一个衙役端着碗噙了一口凉水,“噗”地照头喷了过去。潘仁美见他悠悠醒来,嘿然一笑,说道:“你不肯招,下一次夹断你的骨头!”
      “我。。。” 任堂惠勉强的用手支撑起身子,脸色煞白,断断续续的说道:“大人,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没有骗人,我。。。”
      “你没有骗人?”潘仁美缓缓的转过身,面向任堂惠,毫不犹豫地迸出两个字:“行刑!”

      “慢着!”赵光义忽然伸臂一拦。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连跪在地下的任堂惠都身上一震。“此案不用审了,将人犯先押下去。”

      一时间任堂惠被两个衙役架着带了出去,刑部大堂内立刻呈现死一般寂静,只能隔窗看见殿外狂舞斜飘的枯枝败叶。赵光义掀开帘子,徐步走了出来,六郎也紧随其后。李思安给衙头递了个眼色,那衙头立刻会意,带着一众衙役们无声的退了出去。

      潘仁美微微睨了赵光义一眼,只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双眼像要穿透墙外的风雪般遥视着远处,咬着牙一句不言语,于是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皇上,不知皇上为何要终止微臣审讯,莫非皇上已经看出端倪?”

      赵光义扫了潘仁美一眼,并未答话,像一尊石像一样漠然不动声色问向刘一签道:“刘爱卿,你怎么看?”

      “啊,皇上!”刘一签正在沉思中,受了惊似的一颤才回过神来,忙道:“皇上,微臣认为这个任堂惠不象在撒谎,倒像是中了什么邪?”

      “中了邪?” 赵光义皱了皱眉,说道“中了什么邪,说清楚些!”

      “回皇上!”刘一签忙一躬身答道:“微臣说得不太对,应该是一种苗蛊。微臣有个文书,也是云南来的,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听他说些云南的奇闻轶事。他曾经说过有的苗人会炼蛊,据说是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褚虫,即此名为蛊。有的苗蛊可为毒药,杀人于无形;有的苗蛊可以控制人心,使人鬼魅迷惑,神智昏乱。棠将军和潘二公子将任堂惠押来刑部的时候,曾说他神情恍惚,如痴人一般。微臣则想会不会。。。?”

      “刘大人,”潘仁美冷冰冰地打断了刘一签的话,“这些个齐东野语,都是些无稽之谈。刘大人的这番话传到外臣那里,必定私议纷纷惊骇视听。这个任堂惠分明是个刁民,照微臣来看不如。。。”

      “不如继续用刑?”赵光义不满的看了潘仁美一眼,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潘太师也是审过案的,再审下去,如果有人专门使坏,撩拨着那个任堂惠攀咬朝中之人呢?刘爱卿不是在密折中说至今没有找到私运的铜材和往来的账目明细吗?朕倒是认为是有人假借铜材案之手来诬陷六郎,所以这是两个案子。六郎,你看呢?”

      六郎此刻已经心乱如麻,左臂上那难以言明的麻痒又一阵阵的传来,‘怎么会这样?棠棣华竟然会和潘豹一起解押任堂惠?任堂惠居然会失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是皇帝问话却不容他细想,于是六郎略一定神回道:“皇上,那任堂惠不过一布衣百姓,他怎会是主谋?想必是遭恶人利用,至于皇上说得这个案子实则是两个案子。。。”六郎沉吟了片刻才道:“末将也不知道这两个案子是否是一人所为。不过末将认为彻查铜材案比查清是谁妄图陷末将不义更为要紧。私运铜材乃社稷之患,至于诬陷末将,末将认为大概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遭人暗算,这不过是疥癣之疾。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任堂惠纯属遭人利用,如果皇上下旨杀了他,岂不正中了小人斩草除根,借刀杀人的奸计,请皇上开恩,放了他吧!”

      “放了他?”赵光义大感诧异,“他害你几乎身陷囹圄,你居然请旨放了他?也罢,”赵光义想了想,“你说的对,一个是社稷之患,一个是疥癣之疾……”赵光义喃喃咀嚼着这个譬喻,目光一亮回到大案上,在铜材案卷上疾书道:“铜材一案深查数月之久,仍不得主谋,尔之无能可见一斑。”这一笔便留下了将来继续追索的余地。他心思灵动,笔锋一转,又批道:“然此案与假六郎一案实有所异。任堂惠私运铜材,诬陷皇亲,罪大难赦。不过朕念之为歹人巫蛊所惑,不欲深究此案。即着李思安将正犯任堂惠一名释放归籍,谕地方官严加看管教诲,务使其得终天年,沐浴圣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过欤?若有贼害任堂惠者,朕即加之以谋主灭口之罪,天宪之必张可期而待!钦此!写完,他满意地放下笔,将朱批过的折子递给李思安,转向六郎道:“此案就先这样结了,传旨立刻办理!六郎这些日子委屈了你,你也先回去,圣旨不日就回到无佞府。”

      “是!”六郎躬身答应了一声,又对潘仁美等人行了礼,在才起身告辞。从森严肃杀的刑部大堂出来,骤然回到这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的烟花人间,六郎突然觉得有些手困头昏。他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才觉得心思爽明了许多。刚要回府,一闪眼却见潘豹穿着熟罗月白长袍,腰间也没有系带子,带着两个小奚奴从仪门潇潇洒洒踱来。六郎心里“轰”地一声,血全都倒涌上来,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将马系了拴马桩上待要过去,潘豹却一转脸瞧见了六郎,竟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当胸一揖道:“延昭兄久违了,别来无恙乎?同我一道去青儿那吃几杯,如何?”
      ”
      见潘豹表面上彬彬有礼,实则出言相激,六郎反而冷静了,他一拱手,口气淡得像白开水:“多谢二公子的好意,不过你的禁脔我不敢尝。告辞!”

      “延昭兄急什么?”潘豹却仍是一脸嬉笑,晃头晃脑的满不在乎,回道:“这几日我府上新来了几个云南来的舞姬,那可真是‘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呀!”

      ‘云南?棠棣华!’潘豹一语提醒了六郎,‘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暗中做鬼和潘豹勾结,只是她为什么要这样作?她为什么要替潘豹遮掩?这件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想到这儿六郎不动声色地说道:“杨景原以为二公子文韬武略兼备,不想二公子还是个雅致之人。红巾翠袖伴舞,拥炉围棋观景。二公子哪天得空,杨景必登门拜访。”说罢上马一揖而别。

      “延昭兄好走。”潘豹知道六郎秉性,他今天本来就是无端寻事,原料必有一番争执,却见六郎满口逊谢,谦恭有礼而去,倒觉诧异,站着看六郎去了,心里狞笑一声:“管你是什么主意,青儿的毛蛊你已经中了,滋味大概不错吧!”

      六郎赶到驿站时,已是戌时初刻。城北的驿馆占地很大,因连同院后马厩都在一个大院内,足有二里方圆,东边和北边是一排排厢房。待六郎问清了棣华的住所后,心急如焚的他一脚便踢开了房门,却发现屋内早已人去楼空,唯有桌上一张薄薄薛涛笺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六郎见纸背有字,忙翻过来看,只见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却写着:事出有因,情非得已,望将军见谅。

      三天之后,无佞府的云水阁中,郡主安静的依偎在六郎怀里。当六郎讲述完整件事情后,又补充道:“前日陈琳和七弟也说,这段时间他们几乎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钱狱头,却不知怎的,那个钱狱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杀死在家中,我想这事一定和棠棣华有关。对了珺儿,我听说那日棠棣华来我们府上,她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做些什么不利你的事儿?”

      “没有。我那日看棠姑娘还好。”郡主勉强笑笑,“那日她来了,无非说些女人间的事情,没想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郡主说完沉寂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对了,六郎,你那日为什么要在圣上跟前替那个任堂惠说话,还送盘缠让他们夫妻回云南,他害的你差点。。。“

      “我知道。”六郎叹了一口气,一手轻抚着郡主的秀发道:“刘大人也许是对的,任堂惠大概真的中了什么苗蛊,那日明明是我和棠棣华救了他,他却丝毫记不起我们。那种浑浑噩噩的神情神气,不像是假装的。而且珺儿,你知道吗?那日我看见任堂惠在大堂之上,心里忽然有种感觉,我觉得跪在刑部大堂之人是我,我失去了骨肉至亲,满腹的冤情却无人诉说,那种感觉居然让我有一丝害怕。而且任堂惠并不知道假冒之人是我,也不知道潘豹让他私运货物的目的,只是他的妻子受人要挟,他不得已才为之。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有人拿你来要挟我,要我作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一阵西风吹来,郡主遥望着湛青碧天上一轮圆月,看着天上星河薄云如纱轻,低声说道:“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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