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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心思 ...

  •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早了一些,刚刚进入十月,下了一场冷雨,不久便转成了小雪,绛红的浓云阴沉沉地压在三关的城墙上,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呼啸的北风吹了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

      不过重阳的居住的大帐却依然温暖如春---刚到了九月授衣的时候,六郎便着人将重阳的这间大帐装好了地龙,地龙通着熏笼,只烘得满屋都是热气四溢,令人觉得暖而不燥,心脾俱醉。此刻重阳一边把玩着面前的那只镂金钩瓷茶杯,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着坐在东窗下的八王说道:“王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讨厌小妹吗?我不过在这营中住了不到两个月,元帅和监军大人还没有赶我走呢,您着什么急?再说了,小妹素来不懂人情世故,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和皇姐学着些,多阅历阅历,这些可是单靠在四方墙内读几本子书不够的。”

      大约是真的有些着急,八王的额角居然沁出了几点汗珠,“重阳,我倒是宁愿你没有这阅历。你大概还不知道,前两天,那个行刺本王和六郎的姜翠屏不知被何人救走了,杀了二十多个守卫居然无人知晓。这里离着辽国人的前哨不过百余里,万一遇到什么危急时分谁能护你的周全?再说六郎的军务本来就十分繁忙了,每日要应付一些地方官,佐杂官,又要给皇上建议条陈,奏报军情,还要召集其他驻地的带兵将军们布置军情方略,整天里忙得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你心里是个怎样的想头,你以为为兄不知道?不过是彼此留着些颜面,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破罢了!”

      听到八王最后几句丝毫不留情面的话,重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小杯子放下,刚要回驳几句话,便听见帐外有人慌慌张张的大声说道:“八王千岁,末将有要事来禀。”

      “王兄,”重阳不温不凉地说道:“既然王兄有要事要去商榷,小妹就不敢多留王兄了。王兄是不是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连累了杨元帅?要不然小妹修书一封给圣上,就说万一我出了事,由我一人承担,决不拖累旁人,王兄觉得可好?再说了,俗语讲修短有数,生死在命,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撂不开手的呢?”

      八王见重阳这一副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的样子,不由一阵光火,又觉得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凄苦,心中却是一软,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后抬脚离去。

      屋里只剩下了重阳一人,说实话,她不愿意离开宋营倒也不是心中还念着什么男女之情,虽然年轻的时候她对六郎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旖旎情韵,但是现在一个已到了不惑之年,一个早已过了徐娘半老 --- 宫中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眷都抱上了孙子,如今虽同在一个大营,却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平日里连面也见不上一次,她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看着八王似有怒气的离去,重阳不屑的撇了撇嘴,眼看天色渐渐传晴,自己一个人独坐帐中,重阳不由甚觉无聊,便出来独自散步。她没有叫,下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远远的跟着。重阳毫无目的的懒洋洋随意走着,天空中不时飘来一片雪,落在热呼呼的脸上,到有着说不出的清凉适意。

      忽然,重阳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人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用地的划着什么,再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宗勉。

      重阳不由精神一振,快步走了过去,笑吟吟的说道:“这不是宗勉么?怎么大冷天的在这里晒日头?”

      “啊,”宗勉冷不防被吓一跳,一抬头发现是重阳忙躬身行礼道:“参见长公主千岁。”

      “你这孩子,”重阳上前一步,摸了摸宗勉的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几天前你这头不都磕过了吗?现在还喊长公主?不该喊一声娘?”

      宗勉不好意思地笑笑,五天前他在八王的主持下拜了重阳为义母,但是他总觉得这位长公主无论从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透着一股阴冷,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规规矩矩地回道:“义母在上,孩儿给义母磕头。”

      “好了,别多礼了。”重阳心中划过一丝失望,却依然笑道:“大冷天的,不在帐中猫冬,出来做什么?”

      “我,”大概是郁重已久,宗勉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说道:“还不是为了我入营的事情吗?我都十五岁了,可是爹爹还不松口让我入营为将,别人看我总以为我处处不如大哥,不过是个纨绔子弟。。。”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个。照我说那是你爹疼你,不舍得你这么小就过着刀头上添血的日子。当个将军有什么好,你跟着我,等我日后回京了,和皇上说说,就凭着你家这些年的功劳,直接给你补个油水厚的文职,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辈子轻轻松松,平平安安,岂不是好?

      “多谢义母好意,”宗勉重重的摇了摇头,“宗勉虽然不才,可是也知道好男儿不该躺在自家祖宗的功劳本上享受安逸,我娘总是教我要努力振作自己挣功名。我最佩服得人是我的父帅,既能带兵能打仗,机变百出,又能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从没有失手。宗勉自知愚鲁顽钝,却也愿意跟着爹爹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原来是这样,“重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有蛮大的志向,我倒是小瞧了你。其实你要入营为将说难也不难,也罢,你附耳过来,我教于你。”

      零星的雪花在傍晚时分又飘了起来,细绒似的雪丝儿杂在雨雾中飒然落下,正当小雪越下越紧的时候,只见六郎身着蓑衣踩着泥泞的小道朝郡主的后帐而来。

      待径至大帐外,他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雪水,搓了搓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这才轻轻的掀开了门帘。刚刚进得帐门,便听见内室传来郡主那轻柔地声音:“是棠儿吗?”

      “郡主,是我。”六郎答应了一声,脱下蓑衣,而后紧走几步挑开内室的青布门帘向内望去,此刻的郡主只穿一件石青家常袄袍端坐在火炕上,宗勉也规规矩矩的坐在她对面认真着写着什么。看到来者是六郎,宗勉放下手中的笔,马上起身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到六郎跟前,老老实实的喊了一声:“父帅!”

      “嗯,”六郎点了点头,走到火炕上的小桌子前,随手翻了翻宗勉书写的东西,问道:“写什么呢?”

      “娘布置的功课,题目是:‘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六郎粗粗翻阅了一下,虽说宗勉的文法还是稚嫩了些,但其中竟然还颇有些非常的见识。

      六郎点了点头,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刚想赞许几句,却发现宗勉似乎在偷看自己,于是板了脸说道:“看看你自己写的字,歪歪斜斜的,像蝌蚪爬!明天到我的帐中来,我那里的笔墨宋先生写的一手好颜字,请他来给你矫矫笔锋。”

      此刻郡主也移步下了炕,见宗勉相似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动不敢动,于是劝慰道:“宗勉已经被我拘了一天在这里做功课,大概是时间有些长了,所以字迹有些马虎。他这篇文章还没有做完,不如我们去偏帐说话,让他静静心,认真写。六郎,你看如何?”

      “好吧!”六郎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内室又扭头对宗勉说道:“明日卯时一刻到我的帐中来,我还要考察你的武功呢!”说完抬脚离去。郡主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六郎身后来到相邻的偏帐。

      刚刚进得帐中,郡主就忍不住数落道:“你呀,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儿子一面,一见面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弄得儿子见了你象老鼠见了猫,有意思吗?”

      “郡主,”六郎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古人云膝上弄孙,膝下抱子,等我们有了孙子,我再抱着好好疼,一样的。”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今天你给宗勉出题目是‘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看来郡主还是不不舍得宗勉跟了我去,是么?”

      “我。。。”郡主站在几案前,正准备给六郎沏一壶茶,一听这话,端着茶碗的手轻抖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想分辩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珺儿,”六郎叹了一口气,走到郡主身边,扶着她的肩头说道:“宗勉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说起来麒麟比他还小了几个月,就已经开始跟随在我身边,我断乎没有让年幼的侄儿去出生入死,却把年长的儿子放在后帐的道理。不说外人见了不好看,就算是四嫂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受用。你放心,我会将宗勉托付给一个稳妥的人,好生照看。”

      郡主低着头,只是摆弄着手中的茶具,良久才叹息一声,将沏好的茶递给六郎道:“在外你是元帅,在内你是一家之主,既然是你决定了的事情,那么就这样办吧!”

      “珺儿,”六郎接过茶,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又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双手捧着那碗茶,一时夫妇二人沉默相对。

      “六郎,”郡主见六郎只是盯着茶碗出神,眉头皱地紧紧得,便料到六郎必有其他的心事,于是试探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军情不太顺利?”

      “爱!”六郎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眼下我们确实有个大麻烦。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二公主归顺我大宋,皇上龙心大悦,下旨册封瑶娥公主为我大宋的大义公主,还昭告天下,这事自然辽国萧太后也知晓了。听说这萧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整夜绕室徘徊愤懑难眠。当日瑶娥公主归宋的时候因为世事紧迫,所以没有将八弟的遗体运回,只是草草安葬。眼下萧太后派人传话说,如果七日之内不将瑶娥公主送回,他们便要将八弟的遗骸悬挂在幽州城墙山,让万人。。。”说到这儿,六郎再也说不下去了。

      郡主也吃了一惊,连声说道:“这可真不是件小事儿,八弟是娘最疼爱的幼子,他至死不能回故乡本已不幸,难道现在连尸骨也不得安宁?送还瑶娥公主就更加不能了,不说二公主她自己愿意不愿意回去,单说她现在是我大宋的大义公主,怎么如同儿戏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不是让其他的番邦属国笑话吗?”

      “可不是么!”六郎又叹了一口气,“二公主已经哭晕了几次,说她自己是始作俑者,不如一死了之。然后兰英,唉,兰英主动请缨,说她愿意潜入幽州,去接回八弟的遗骸,不过我没有当场答应。”

      “这又是为何?”郡主眼波一闪问道。

      “这是为何郡主还需问我吗?”六郎苦笑一声,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端起一饮而尽,而后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自从兰英入营以来,她无昼无夜辛劳听命,几次出生入死,她本是心气极高的一个女子,自由自在的再岐山做她的山大王,但是现在却宁愿伏低做小的在宋营为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亏欠了她,要知道。。。”

      “要知道欠人钱财易还,欠人情义难偿。是吗?”郡主微微的蹙起眉尖,幽幽地说道,“从重阳,到黄琼,甚至棣华都是这样吗?” 她咬了一下嘴唇,无不幽怨的看了六郎一眼。

      “珺儿,”六郎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听见郡主继续叹了口气说道,“你打算将来如何安置兰英姐姐?”

      “安置?”六郎一愣,迟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如果她愿意和我杨家结成恩亲,那么。。。”

      “你错了。”郡主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还要装糊涂?唉,说起来今天你身在两难之中,却都是我当初的不是。那时我力劝姐姐归营,说的是她年纪渐长,女人还是应该有一个家,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结果却成了今天这个不上不下的样子。兰英姐姐心里还不知道如何的怨恨我,定以为我是那种虚情假意,口蜜腹剑得女子。六郎,兰英姐姐是个可怜的痴情女子,也同你有过婚约,你不能如此对她。你去看看她,就算是为了我,行吗?”

      六郎轻轻地扳过她的肩头,默默的望着她,此时郡主那墨染似的一头青丝有几缕从肩上斜披下来,那种慵弱的妩媚,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像极了京城中九天玄女庙中那位以美貌著称的神仙娘娘,只是眉宇之间带了淡淡的忧色。六郎忍不住在她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神情复杂的看了郡主一眼后,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此刻的兰英虽然静静地坐着,但是情绪却起伏不定,她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六郎在潜意识中不断的躲避着自己。说实话,自从她入宋营以来,六郎对她也算是优礼有加,她打仗负了伤,六郎专门去请了方圆百里有名的郎中为她诊治,派人端茶递水,从未有过怠慢,但是她心里总是还憋着一股气。说道底,她所争的不过是真正夫妻间的那种感情,哪怕是时时口角斗嘴,也不要那种外人看起来一团和气的相敬如宾。虽然现在人前人后别人都称呼她一声六夫人,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还是一个大姑娘,这里又涉及了她自己的尊严和体面,叫她无论对六郎还是对外人都说不出口。

      她心里委屈,苦,不甘于这样,又疑心自己是不是要求太多,又怕在杨府内遭到议论,说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思量着,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里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正没做奈何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淌水的声音,抬眼看时,六郎已经出现在门口。

      兰英显然没有料到六郎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怔之后,忙起身将六郎让进帐中,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元帅,您,您怎么来了?”

      “我从郡主那边过来,顺道来看看你。”

      “噢。”不知怎的,兰英心头忽然突实乱跳,似乎有着一丝失望,却又含着九分惊喜。

      六郎却显然没有觉察到兰英的心思,依然自顾自的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说八弟的事情。兰英,今天我驳回了你的请命,你心中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延顺在十八年前悖主投降,那就是自绝于我大宋,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皇上没有降罪我杨家,已是家门大幸,所以无论萧后将他抛尸荒野也罢,挫骨扬灰也罢,都是因为他十八年前种下的恶因,他自己理当独咽这苦果,”说到这儿,六郎倏然回身,皱眉说道:“又岂能连累我大宋一兵一卒,连累我杨门这些妇幼孤寡?所以也就只能由它去吧!等明日到了八王和监军王大人那里,我还是这个说辞。至于二公主,这事关系着国典家法天家的尊严体面,我一个带兵的元帅怎么敢定?我已经着人快马加鞭前往汴梁请旨,请皇上圣裁。”

      “嗯。”兰英点了点头,六郎这一番话明显的打开了她的心结,既然六郎并非有意疏远自己,兰英也就放下了一份那心思,再说起话来,明显流畅爽利毫无蹇滞,连称呼也不知不觉地变了,“六郎,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天下的事情,繁杂多变,不是用一个道理便能解释的清。远的不说,但说太君那边,她老人家诺大的年纪,我担心。。。”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娘她不是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再说了君臣大义乃三纲之首,娘也曾经为将为帅,其中的道理她不会不清楚。对了,我这次来,还想问问粮草的事情,桂英她们在九龙谷外练兵,那粮草。。。”

      兰英未及答话,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六夫人,您的饭菜准备好了,我能进来吗?”

      “是如意吗,你进来吧!”

      “哎!”帐外答应了一声,接着便听帘子一响,如意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一抬头看见六郎也在,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低声说道:“如意给六老爷磕头。”

      “什么老爷不老爷的,起来起来!”六郎抬了抬手,笑着对兰英说道:“这是你教她的?这里是军营,就让如意和别人一样称呼我一声元帅就行了。就算是将来回到杨府,杨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我哪里会教她啊,”兰英也跟着笑道:“我自己还是一个没有规矩的人呢,怕是她娘教她的。”

      “黄姑娘?”六郎心中一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地笑道:“也罢,既然如意把饭送来了,我就不再多打扰。军粮的事情等明天一早我叫了岳将军,我们再一同商议吧!”

      “元帅!”兰英见六郎转身要走,脱口而出:“既然晚饭已经送来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吃些。”

      “哦?”六郎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兰英。

      兰英脸上微微一红,继续说道:“也算是填填肚子,暖暖身子。您这一回去,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辰才能歇息呢!”

      “这。。。”看着兰英那企盼的眼神,六郎心中一软,转身又回到帐中坐了下来,笑道:“既然王将军留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兰英一下子喜出望外,扭头一叠连声命道:“如意,你再去添一副碗筷。倘若你这次拿的不够,不拘什么,叫火上再添些就是了,快去快回!”

      “是!六夫人,我马上回来。”如意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将食盒放在几上,笑着跑了出去。

      帐中又只剩了兰英和六郎,既然没有什么军情可谈,六郎便觉得自己象个木偶一样觉得不自在,兰英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寻了一个春凳,坐在了六郎的对面。不同于六郎的低头正襟危坐,兰英却第一次借着跳动的烛光大胆的看着六郎,她总觉得六郎那浓黑的剑眉微蹙着痛楚,漆黑的双眸中隐藏着忧郁,连面颊上也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几乎一瞬间,兰英心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她甚至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轻狂和任性,“当年我去汴梁认亲,管他要娶什么郡主,我若是直接寻了去,那么今日。。。毕竟我们有过婚约,我才是堂堂正正的。。。”

      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兰英那黝黑透红的脸上竟挂出一丝笑容,正当她出神之际,只听见门帘又是一响,如意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手里又多了一个大大的食盒,兰英也忙站了起来,帮着如意在炕桌上布菜。六郎扭头看去,只见是两碟小菜: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得一盘清酱烧豆腐,外加一个荤菜炒鸡丁,还有几张煎得的焦黄焦黄的小饼和一大钵米粥,这些饭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勾的人馋涎欲滴。

      六郎拿起筷箸,夹起一小根白菜尝了一口,随口说道:“这白菜的味道似乎和我昨日吃的不太一样!”

      正准备出门的如意听六郎这么一说,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小声说道:“元帅,今天晚上这些饭菜不是伙上做的,是我做的。”

      此时兰英已经给六郎和自己各盛了一碗米粥,一听如意说今晚这顿饭是她自己做的,也夹起了一个鸡丁尝了一口,果然不同于往日的味道,不由诧异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回夫人。”如意忙身前一步跪下说道:“是今天我看见伙上有新到的瓜果蔬菜,就斗胆央求厨子给我留了一份,我看夫人每日辛苦劳顿,就想着给夫人做些和往日不一样的吃食。这清烧豆腐是预备下明日的菜,我看元帅来了,所以。。。夫人,如意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我。。。”说着说着,如意竟眼圈儿一 红,差点儿落下泪来,声音也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你这孩子,快起来,我也没有说你什么,看你把吓得。”兰英笑着说道:“你这小菜拌的有滋有味,真是不是错。你用心做事我夸你还不及,怎会怪你?只不过你这个小丫头做的一手好菜,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谁教的?”

      “这是我娘教我的。”如意低着头,眼角却悄悄而迅速地撇了一眼六郎, 见六郎的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意的心头不由闪过几分失望。

      其实如意哪里知道,六郎表面上默默地就着小煎饼,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内心却并不平静。这么多年来,他和郡主风雨同舟,夫妻两人的心头早就充溢着同生共死的亲切感情,这使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了黄琼,他却不知道这份情感深藏在他心中一角,始终没有死去,在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下,它如同遇着春雨的枯草不知不觉地长出的小小的嫩芽,这种感觉甚至会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渗透出某种不清不楚的遗憾,想起昔日在河边遇到黄琼时,看到一个原本水葱一般娇嫩,鲜花一般艳丽的女子变成了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的乡下农妇,六郎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绝情了些?

      六郎抬头看了如意一眼,这是一个和黄琼颇为相像的面庞,但是比起当年的黄琼,这个名唤如意的女孩子少了几分幽怨,多了几许生气,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湛如秋水。

      六郎按下心头的万般感慨,似做随口问道:“如意,你来了有些日子,本帅一直忙于军务也无暇照看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说说这些年你和你娘是怎么度日的?”

      “我和我娘?”如意眼睛一亮,声音清脆的如银铃,“回元帅的话,这些年我和我娘虽不富裕,但是日子也算过得下去。我娘腿脚不好,平日里靠给人做些绣品针线,再帮人浆洗衣服来挣些家用。有邻居看着娘心灵手巧,便想介绍娘在行院里做事,据那个妈妈说,也就是伺候一下当红的姐儿,做做衣服,秀秀花,梳梳头之类,工钱自然比现在做零活儿多。但是娘拒绝了,她说她是有女儿的人,不愿和这种地方有什么瓜葛。我家里虽然穷了点,但是我娘总有办法把穷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比如有时东家太太心情好了赏了一点零碎的绸缎,我娘就能做成头花,比市上卖的还好看;再比如有次邻居哥哥上山打猎,回来后分给我家一只野兔,我娘放在火上连烧带烤,让我尝到了这辈子也没吃过的野味。我娘还总说,虽然家穷,但是不能让我做个睁眼的瞎子,于是五岁上便教我读书识字。只可惜我娘她不在了。。。”说到这儿,如意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嗓音中也带着硬咽:“我娘是因为得了病,又舍不得请郎中诊治,这才。。。”

      “如意,”六郎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过伤心,既然你无处可去就把杨府当成自己的家吧。”

      “元帅说得对。”这时兰英也站了起来,走到如意跟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道:“好孩子,别哭了,以后你若是不嫌弃,就跟着我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有了你也好和我做个伴。”

      如意抬起头,涟涟泪水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道:“如意能跟着六夫人那是如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意哪敢嫌弃?只求六夫人不要责怪如意笨手笨脚。。。”

      “好了好了。”兰英笑着打断了如意的话,“我是个直脾气,不喜欢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你两个字愿意就成了,别的不用多说。”兰英说完又仔细打量了如意几眼,扭头笑着对六郎说道:“元帅,你看着丫头的相貌人品,打扮打扮我看不输于那些京城里的闺阁千金。”说完又对如意说道:“你长的像你娘?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聪明伶俐,漂亮能干的丫头,做梦都会笑醒呢!”

      “我长的是挺象我娘,但是我娘不喜欢。”如意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偷偷的看了六郎一眼,小声道:“有一次我娘以为我睡着了,自言自语道:‘女儿像娘,苦断肝肠。如意,你要是象你爹爹就好了。”

      其实这段说辞是如意思忖了许久的,自己当然不能一张口便哭哭啼啼,这样未免太做戏了一些,所以经过一番仔细思量,如意终于将这一段话说得有抑有扬近情近理,自己和母亲看重清白名声,安贫乐道,以及对自己虽然出生低微却依然能识文断字都在这似吞似吐、如诉如倾的言谈中表露无遗。最后那一句话也是如意再三思量才决定说出,她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自称杨黄氏,却又从不告诉她父家在哪,自己长大后逼问的急了,才淡淡地说句,‘反正这辈子就是我们娘俩度日,你又何必纠缠这些呢?’直到母亲临终之时,她才手拿着一枚玉佩,让自己去投靠汴梁的天波杨府。

      这些在宋营的日子里,从众人那有些古怪的眼神和几乎不约而同般不询问自己的身世上,如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害怕别人问她的姓氏,但是内心中似乎又有些几许期盼,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甚至吓了她自己一跳:‘难道我真的是三关大帅的女儿?’刚才她这投石问路般的试探,就是想看看六郎有何反应,却没有料到六郎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只缓缓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道:“凡事一半靠人事一半依天命,你小小年纪不要想得太多,就安心的跟着王将军吧!”说完,他又扭头对兰英说道:“如意这丫头就先托付给你了,依着八王的意思这里毕竟是军营,女眷太多实在多有不便,如果有合适的时机,长公主,跟着郡主的华阳姑娘,甚至包括郡主自己,还是派人送回汴梁的好。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六郎刚说完,兰英便接口道:“正好,我刚想起九龙谷外一处藏粮的极佳所在,正要先去桂英商议,那我就和元帅一起走。”说完回头笑着看了如意一眼,陪着六郎出了大帐。

      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如意象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下子坐在地上,她望着桌子上空空的碗碟出了好半天的神,这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无精打采的收拾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露晨曦,宗勉便来到六郎的大帐前,因见副将张怀守候在六郎的大帐外,于是快走几步,作了一个揖,笑问道:“张将军,敢问我父帅可在帐中?昨日父帅吩咐我来找刘先生,不知道。。。?”

      “是二公子。”张怀忙还了一个礼:“元帅此刻不在营中,和岳将军巡营去了。元帅临走前吩咐了这件事情,不过现在时辰还早,不如二公子前往后帐中稍作歇息?”

      “父帅不在?”宗勉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行了一个大礼,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张将军,昨日我爹爹责备我的字如小儿涂鸦一般,实在难看,所以才请刘先生来帮我校校笔锋。不过侄儿不争气,昨夜睡得早了一些,功课依然略有潦草,趁着这会儿刘先生和爹爹不在,不知宗勉能不能先借借父帅大帐中的笔墨纸砚,补写一下,不然等爹爹回来了,如果见了我的功课,少不得。。。”

      那张怀不过是一个刚刚入营不久的校官,平日大约和六郎说上一句话也难,今日该他当值,见身份贵重的少帅竟然一点贵公子的架子也没有,还对自己行大礼,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掂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又想到宗勉是六郎的亲生儿子,早把把六郎的‘私进帐下,探听军机,犯者斩之’的军令忘在了脑后,笑道:“这有何难,二公子请进,末将这就去为公子准备笔墨纸砚。。。”

      宗勉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待他话音一落,偷偷一笑,大步走进了六郎的大帐。

      半个时辰之后,早已换了一身普通军士衣服的宗勉怀揣着一只出营令箭,骑着一匹快马,向军营外飞驰而去。想着自己的计划,一抹微红的血色涌到了他的面上来。几天前重阳公主那一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娘知道你在想着什么,你不就是想早日入营为将,建功立业么?这事儿又有何难?只要你立了一件天大的功劳,还怕谁会挡了你的前程?再说了,我是长公主,有为母为你撑腰,你怕什么?”

      “天大的功劳?”其实那日六郎和郡主的谈话早被出来小解的宗勉听了清清楚楚,“如果我能把八叔的遗骨接回,这算不算是天大的功劳?如果这还不算,那么如果一并将昊天塔内祖父的遗骨和金刀迎回呢?如果此事能够成功,不但爹爹和营中众将会另眼相看,只怕华阳也会对我青眼有加。平日里大家总夸大哥出口成章才气横溢,为人处事落落大方,且没有一丝纨绔习气,我要证明给人看,我杨宗勉也不输于大哥!” 想到这里,宗勉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气自丹田拱上,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激动、兴奋、庄严,自豪种种情慷在心头索绕。

      正当宗勉思绪纷不可收拾之际,忽然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几个顶盔戴甲的宋将,待离的近了些,宗勉仔细定睛一看,不觉得暗暗叫苦,“我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原来这领头的将军正是前不久刚刚投营的杨宗峰。虽然他入营时间不长,文事上稍逊宗保,可是听差办事却沉稳可靠,干练精明,故深得六郎喜爱,将其带在身边做了一个贴身偏将。又因为四郎假托宗峰是四娘所生,所以将他的生辰改大了一年,如此一来,宗峰反倒比宗勉大了几个月。

      宗峰乍然一见乔装改变的宗勉,先是一愣,迟疑地看了看他却不敢多问——毕竟宗勉是元帅之子,乔装出行焉知不是元帅的意思?如果涉及紧密军情,岂是自己能随便打探的?

      宗勉本来担心宗峰整日跟随在父帅身边,是一个不好糊弄的角色,见宗峰犹豫着不敢开口,反倒放心了一大半,微微一笑对他拱了拱手,从怀中拿出出营的令牌道:“二哥,今天是你巡营啊?这个是出营的令牌,请二哥查看。”

      宗峰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双手递还给宗勉,不再多说什么,将手一让道:“三弟一路小心。”

      宗勉接了过来,小心的放在怀中,对宗峰笑了笑,立刻双腿轻快的一夹马腹,手上一松缰绳,策马而去。

      宗峰看着宗勉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甚么不妥,正欲转身回营,却见不远处一个传令兵疾驰而来,刚跳下马来不及行礼便气喘吁吁说道:“杨将军,因营中令牌失窃,元帅有令任何人等没有元帅手谕不得出营。”

      一听这话,众人皆大吃一惊,宗峰也忍不住惊呼一声:“令牌失窃?真的?这。。。”忽然他猛然想起刚才宗勉和自己说话时那眼角一闪而过的诡诈,顿时恍然大悟,待他急冲冲的赶到六郎的中军帐时,才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比他想象的还要异常紧张。

      只见六郎立在帅帐中央,脸色铁青,八王和监军王若钦分别端坐在大案两旁,其余边关众将分立两边,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个孽障!”六郎重重的捶了一下身边的沙盘,额头已是布满了乌云,声音变得沉缓滞重:“你们不必再劝了,子不教父之过,此次令牌失窃本帅难逃其责。八王千岁,王大人,”六郎转过身,屈膝跪倒道:“是末将疏忽,管教不严,使得宗勉做出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事,如今懊悔已迟。请八王千岁,王大人将末将重重治罪,以为后来之戒!”

      “杨元帅言重了,快快请起。”还未等八王说话,王若钦便伸手虚扶了一下,而后开口说道:“宗勉这孩子不过是淘气了些,这等事情我在东京也见过。要说京中的衙内们呀,比宗勉难管教多了,不多要说真刀实枪作大事,那是做不出来的---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能力;小事呢,也不不屑于作。说到底,事事不成。照我说宗勉不过是被元帅拘的紧了,出去耍几日便回来了。”

      听王若钦将宗勉比成京中的那些纨绔子弟,八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没有理会王若钦,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宗勉这孩子是本王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曾不止一次的对本王说过,虽然身在立有军功封着侯爵的帅府之中,却耻于倚赖父祖功名博取前程,大丈夫应该提三尺剑自立功名,将来才可名垂竹帛图绘紫光阁。这一份豪气岂是一般的官宦子弟所能比?照我看这孩子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急着报国立功去了。其行有错,但是其心可表。不如这样,还是先派人将人找回来,问清详情在做决定。六郎,你先起来说话。”

      八王的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偏将便上前一步,想将六郎扶起来,六郎却摆了摆手,缓缓起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先把那个畜生找回来再做打算。不过派谁去呢?”

      “元帅,”宗峰抢先上前一步,禀道:“这件事情也是是宗峰一时不查所致,宗峰愿请命出营将三弟找回。而且宗峰是初入宋营,辽人中也没有几个认识末将的,再加上以前学艺的时候和辽人有过交道,也会说辽国话,乔装打探消息也容易些。”

      “好吧!”六郎低头想了想,走到宗峰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切小心,如果有宗勉的下落自然是好,如果没有的话也不要勉强,速速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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