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生》赵圣杰

9、第九章

　　2014年的夏季，我穿着人字拖，头顶一脑袋卷毛走在芜城的大街上，手里的梦龙冰棒融化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这是刚结束完午饭的我，暑假带给人的慵懒仿佛要腐烂到骨子里，我大口吞下剩下的冰棍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注意到的是我身后的那对情侣，男生穿着夏季武警常服军装，头顶大沿帽，女生则是普通打扮，两人年纪都不大，只是女孩的撒娇声，让我注意到了这一对。
　　“再陪我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你可不能把我丢在这里啊！”女孩说道。
　　“媳妇，真不好意思，我到假了，再不回去销假，队里就要找我事了。”那武警焦急地说道。
　　“这大中午的，你让我去哪儿？”
　　“酒店我为你开好了，就在东十一路街，这是房卡。”
　　“我怎么过去？”女孩跺着脚问道，“我刚来芜城，什么路都不认识，你就想这样把我丢下啊！”
　　“要不，叫辆出租车吧，我和师傅说，让他送你到那儿。”武警小伙说道。
　　“别，打的多贵啊，我坐公交车吧，你告诉我哪站，我自己坐去。”女孩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的表情。
　　武警男孩踌躇着，烈日下，他黝黑的脸庞写满了内疚与自责，这时他看见了我，嘴里叼着一根冰棒棍的我。
　　“哥们！等等！”他在我身后喊道，说着跑步到了我面前，给我行了个军礼。
　　“有什么指示嘛？长官？”我一脸懵逼。
　　“我不是什么长官，就是个当兵的，后面那个女孩是我的对象，她是从外地来的，要去东十一路街，我部队给我批的假快到了，我得尽快归队，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告诉她坐几路车，在哪下车？”武警男孩语速很快，听口音也不像芜城人，我呆滞地点了点头，这时他身后的女孩跟了上来。
　　“这个小兄弟告诉你坐哪路车，到了宾馆给我发信息，我明天再出来接你！”武警男孩拉起女孩的手温柔地说道，他的嗓音有些许沙哑，但他的许诺却听得让人觉得可靠。
　　女孩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
　　武警男孩转过身，扶了扶他的大沿帽。
　　“这里离营区也就三公里远，我跑回去就行。”他喃喃着，说完便在烈日里开始奔跑，时不时回头看着女孩，直到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他不怕中暑嘛？”我问了句很傻的话，但随即想到其实长跑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太小菜一碟。
　　“他就是属牲口的。”女孩嘟着嘴说道，眼里充满了柔情。
　　夏天的风席卷而来，热浪滚滚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力感。后来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我和那个女孩没有过多的话语，映像中，她只是盯着她的脚面发呆，时不时打开当时还是安卓4.0版本的智能手机刷微信。
　　公交车驶入站台，我告诉她，坐这辆就好，她谢了我，上了车。这对情侣成功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对过路人。

　　“从现在开始，你们只要记住三句话，一服从，二绝对服从，三完全服从。”排长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冲击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耳膜，“我是个老步兵，在我的新兵生涯里，只有两个字’成绩’，陆军是靠腿吃饭的，所以你们未来也要懂得一个道理，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
　　“你猜他给我们讲话前，得喝多少鸡血？”我侧着头问旁边的战友。但他一句话不敢发，眼睛瞪得特别圆。
　　后来我渐渐明白，人有时和机器无异，凡是上紧一颗螺丝，你就会一直转下去，直到你报废，但此刻我不能理解排长为何当了11年兵还如此的神采奕奕。
　　汗水从我的额头开始流，一路向下直到脖颈，再浸透体能服，树上的知了知道自己蹦哒不了几天了，所以发疯似的狂叫。我站在队列里，一动不敢动，班长和班副在我们面前走过，眼神扫射每一个人，排长带着他招牌似的坏笑，俯看芸芸众生。这是来部队后第一次站军姿，要求基本就是让你怎么难受怎么来，双眼目视前方，双手自然下垂贴于裤缝，前脚掌用力……
　　“合不拢？怎么会合不拢呢？”这时七班的方向传来一个班长的声音，“你用力合！”
　　我们向那个方向望去，一个哥们站军姿，可是双腿却合不拢，他的表情很痛苦，像是站在悬崖上稍不小心就会坠落的人。
　　那个班长扶住他的腿，用力向里合，终于合上了，但没过一会又分开。
　　“喜欢看？”这时排长走到我们班队列前，他从我们的眼神中看出了我们的不专注，我们立刻收回眼神，但是我有预感，迟了！
　　“顺我手指方向看去，前面路灯处的电线杆，前进！”排长伸出手掌，指向一百米处的一个路灯，我们呆了，不明白什么意思。
　　“二球啊！冲过去，再冲回来啊！”班副跳了出来，为我们指明出路。
　　这下我们才反应过来，随后都撒丫子冲了出去。
　　“我只要前两名！”排长在我们身后接着喊道。
　　这他妈还是淘汰赛？我不敢怠慢，卯足了劲冲到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许涛，他个子不高，速度却不慢，看样子是个练家子，而我凭借腿长的优势率先到达电线杆，摸了一下又折返，不一会儿就窜到了排长面前，许涛紧随其后，而那几个哥们则姗姗来迟。排长满意地拍了拍我和许涛的胸脯，对班长说，这两个兵不孬。
　　我气喘吁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年轻的时候，我总认为任何事都很容易，我幼儿园学过武术，那个长得如黑炭一样的武术老师按着我的头，我的身子如棉花一样塌下去，这是我第一次劈叉。三年级我学游泳，教练直接把我抛进游泳池，我喝了两口水后就以火箭的速度在水里自由穿行。我认为当兵和这些一样，没有什么是万事开头难，只有操蛋的人不愿意去尝试，直到现实把你锤得只剩脑子里进食排泄的念头才能维持生活时，你明白过来还是对任何事都抱有一点敬畏之心的好。
　　一天的军姿站下来，我的前脚掌快成了木头，这都归功于排长让我们站在路牙子上，亦或者在你的脚后跟处放一张扑克牌，他们通常都会放红色的2到10，因为这几张牌正面没有什么图画，脚后跟落上去，会有明显的脚印，而你放张皇后或者国王，则不容易发现。
　　脚印一出现，班长班副手一指，几个人立刻冲了出去，再跑回来，他们做了一个“收”的手势，你就要立刻屏住呼吸，双眼目视前方，任由汗水从你的额头滑落到颈子里。
　　这种枯燥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一个星期，此刻，我要是知道以后得日子更加难过的话，我想我会爱上站军姿的。
　　白天的正课时间结束，便来到下午的体能时间，我一直认为军队里的体能时间就相当于我们上学时的体育课，而现实告诉我，不要以校园里的生活来揣摩部队，正所谓新兵怕体能，老兵怕队列，这将成为我们日后特别畏惧的东西。体能哨一吹，我们换上体能训练服就冲下楼。
　　“我不希望看见你们在每次哨响后都迈着大爷步下楼集合！”排长嘴里叼着哨子对我们吼道，那个声音足以刺破耳膜，“什么鸟作风！”
　　“不错，都挺嗷嗷叫的，让我看看没有把裤子穿反的吧？”排长也换好了体能训练服，站在我们的队列前，他的嘴角扬起的微笑是噩梦的写照，反应迟钝的人是体会不出的。我曾经试图去揣摩他每次说话时的心理，练人是有快感的，而在让别人接受自己折磨前的训话，对于施训者本人来说，也是给自己找台阶，更加深了精神慰藉。
　　“三公里都听说过吧？这是我今天为你们准备的大礼，其实两三天前我就想送出去了，可是连队的事情太多，一直没机会。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来这里之前都是大学生，抽烟喝酒泡网吧样样精通，就是不跑步，但是今天，你们穿上这身迷彩，以后就要靠你们的两条腿拼命，因为我们是陆军！”说完，排长又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
　　我很想和身边的兄弟说，自打我看到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整死，可是我憋住了，因为我也惧怕他，惧怕他的气场，以至于很久以后我都会和别人谈论起他对我的影响。
　　“向右转！”排长扭了扭自己的腰，我看见他腰上绑着一个护腰，“目标大操场，前进！”
　　我回到大学后，依旧有跑步的习惯，虽然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关心我的体能如何，但是在我奔跑时带起的那阵风，不断提醒我尚年轻的时光，一点不会减弱，一如我第一次跑三公里时的兴奋，和中途坚持不下来的狼狈。
　　“你们应该感到庆幸，现在你们的及格标准是14分20，我中途歇下来抽根烟都能及格！”排长喊着，他身边是拿着秒表的班长们。
　　此时此刻三排的新兵们如天女散花般散了出去，那些体型较胖的根本跑不动，边跑边喘，我有些心灾乐祸，因为日后他们将成为挨练的对象。
　　显然我高兴的太早了。这个大院的大操场一圈是一千米，也就是意味着你跑三圈就可以结束噩梦，可是这个数字听起来少跑起来要命，我在第一圈结束时就岔了气，肺里如灌了铅，脚也像灌了铅，没过一会儿我就减下速来。
　　“大个子！把步子迈开！前面有个光屁股的美女看见没？”排长和班长们对着我大喊。
　　他妈的，前面只有大屁股的光头战友。
　　我捂着肚子，越来越慢，小薇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她现在是不是正翘着二郎腿在追美剧？
　　“啊！”我怒吼一声，想要爆发出自己所有能量，然后我更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