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小玫瑰》绿头菜

19、爷爷的钥匙15

　　过年的时候，夜莺像上次抱着烤红薯那样抱着一碗饺子回了玫瑰家。
　　玫瑰是从来不过年的，但做人的许多年里难免有了些人的情绪，所以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一栋楼家家户户都在窗户上挂了小巧的红灯笼时，心里还是多了几分寂寞。
　　很久以前，有人对着他说过一句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那时候还没有做人，当然也没有人的苦恼，只以为这是常用在中学生作文里的套话。
　　但是当人当久了，他才实实在在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无奈。
　　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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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一着急敲门就有个习惯，他总是边敲门边小声念叨“玫瑰，玫瑰，玫瑰……”
　　有时候玫瑰正巧在门口，拉开门时，夜莺还没止住嘴里的念叨，玫瑰问他念叨什么，夜莺总是一抬头，满眼真诚的说:“我在叫你呢！”
　　假如玫瑰再多问一句，叫他干什么。
　　夜莺那一套奇奇怪怪的论调就又来了。
　　“我觉得叫着你名字，一路从爷爷家跑回来就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冷。”
　　这鸡仔可算是记住了他上回解释的“人情味”，满脑子就认准了自己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玫瑰。
　　也幸亏吴东博家里玫瑰家不远，不然他跑断腿也跑不回来，只怕一不小心就冻死在外面了。
　　夜莺抱着饺子回来的那天，也在嘴里不停歇的叫着玫瑰敲响了门，玫瑰开门的时候，夜莺把怀里的饺子拿出来，双手捧着碗，喜滋滋的说:“新年快乐。”
　　玫瑰接过他手里还热着的碗，没来得及说话，夜莺就又开口了，这句话说的还很重，就像幼儿学话似的一字一句。
　　“希望你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
　　“你傻啊。”玫瑰给他让开门“这三个词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夜莺摇头“当然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假如你已经开开心心的了，那再加上快快乐乐就更开心了，那要是再加上高高心心就……”
　　玫瑰解开包碗的塑料袋，不想再跟夜莺争辩，夜莺倒奇怪，不知道又从哪里看到了别人煮面，居然挨着玫瑰自荐道:“要不我再给你煮一碗面吧，跟饺子一起吃。”
　　玫瑰刚要摇头，夜莺已经站起身进了厨房。
　　他一边鼓捣厨具，一边还念念有词，玫瑰坐直了仔细去听，也没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夜莺的厨艺显然是在吴东博家学的，今天这么高兴显然跟吴东博脱不了干系，反正玫瑰是明白了，这鸡仔儿的脑子里除了爷爷还是爷爷。
　　果然，夜莺煮完了面，马上又挨着玫瑰坐下了，嘴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玫瑰，爷爷今天给了我红包，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红包呢。”
　　玫瑰扫了他一眼，明显有些瞧不上他的小题大做。
　　“所以我……”
　　夜莺说着说着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脸颊微红，但真诚又纯粹的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红包。”
　　玫瑰一愣，这下是真觉得夜莺太过莫名其妙了。
　　夜莺从口袋里把红包拿出来，递给玫瑰，神色严肃的像是交接什么重要文件似的。
　　玫瑰本来不想接，但一看他的神情，又觉得不接不好。
　　红包里包着崭新的一百块，玫瑰看见这一百块钱，首先想到的是夜莺要把自己送给吴迪时说的花钱雇他的话。
　　难道这回？
　　玫瑰狐疑的上下打量的夜莺一遍，才张嘴问道:“你不会是又想雇我干什么事儿吧？”
　　夜莺本以为坏脾气的玫瑰这回要夸自己几句了，谁知道眨着眼憋着气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有些尴尬的唔了一声，然后蚊子声一般否认道:“不是的。”
　　玫瑰把钱塞回红包里，然后拿着红包来回打量了半天，颇为嫌弃的说:“那我就收下吧，当你的房租了。”
　　夜莺不懂“什么是房租？”
　　玫瑰目光凉凉扫他一眼“你在这白吃白喝白睡了这么久，付点钱才算懂礼貌。”
　　“哦”夜莺点点头，觉得他说的真有道理“可是，房租我以后努力再给你好不好，过年的红包不能当房租的。”
　　“嗯？”
　　“因为，这是给你长大一岁的祝福。”夜莺故作老成，学着爷爷的样子解释道。
　　“长大一岁？”玫瑰把玩着手里的红包“你知道我现在几岁吗？”
　　“不知道”夜莺摇摇头，突然想起玫瑰跟开心十几年的友谊，那他们……
　　“你为什么没有变老呢？”夜莺疑惑。
　　玫瑰瞟他一眼“人老了会死的，我不会死，所以也不会老。”
　　死这个字的含义，夜莺是懂得的，他看着吴东博的衰老，不止一次的想过爷爷的结局，但人死了到底去哪里了呢？
　　“玫瑰，永远活着不好吗？”夜莺察觉到玫瑰语气里的落寞。
　　“以前觉得好，后来不觉得了……”
　　夜莺看着玫瑰的侧脸，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过，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又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玫瑰。
　　“玫瑰，这是我的红包，爷爷说，长大一岁就会有长大一岁的苦恼，红包里面是福气，可以让人高兴一点的。”
　　“既然长大会添苦恼。那你一定有好多好多苦恼，我把我的福气也给你，你就能开心一点儿了。”
　　玫瑰扭头认真的看着夜莺的黑眼睛，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红包，心里觉得有几分舒坦，但还是嘴硬的说:“你那点儿聪明劲都放在吴东博身上了，其他时候简直蠢的要死，这种话也信。”
　　夜莺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心里还是觉得玫瑰说的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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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热闹，吴东博家里也做了一桌子菜等着子女来拜年，那天人多，闹哄哄的谈天说地，等到饭局散了，年轻人们一个个穿起衣服告别后，家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吴东博坐在沙发上盯着挂在阳台上慢慢转动的小红灯笼，突然有些奇怪今天阳台上鸟笼子里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他扶住沙发扶手站起来，慢悠悠踱步去瞧，笼子里的鸟竟然直挺挺躺倒了，只有两个爪子蜷缩着，干巴巴的像被碳火烤伤了似的。
　　这鸟死了……
　　吴东博没有打开笼子把鸟拿出来，他甚至往远躲了几步，这鸟怎么会死呢？
　　吴东博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关于自己饲养鸟的过程，他定睛去瞅，鸟的食罐里没有一点水，更没有一点食物。
　　他忘记喂鸟了，而且明显的，不是今天才忘的。
　　吴东博看着笼子里的死鸟，心里的悲哀像浪花似的一阵一阵涌上来，拍打着他的自尊，他把鸟笼拿下来，慢慢回到沙发旁，像以前那样把鸟笼子放在茶几上。
　　家里人这次来拜年，照例带了不少礼物，在这些礼物中夹杂着几个很大的包裹，他们避讳似的一进门就把包裹放进了卫生间，但吴东博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家里人怕他哪一天到了不能正常如厕的地步，所以把成人纸尿裤都提前备好了。
　　吴东博过去始终捍卫的东西像被白蚁侵蚀了，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洞，别人还不肯放过他，把他死死揪住，就为拿他这些穿风的洞巢当隔日谈资。
　　最让吴东博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他对人的遗忘，妻子，小迪，还有许许多多过去的老朋友。
　　他有时候像刚洗了个澡，头顶上吹着夏天凉丝丝的风，清醒的像二十岁，有时候又像一觉睡懵了，睁开眼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脑子里一片混沌，除了自己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记忆。
　　有一天，他从社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出来时还跟身边熟识的人打了个招呼，手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就再也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脑子里倒是有个回家的念头，可是从哪走呢？
　　他竟然连家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吴东博盯着茶几上的夜莺，突然觉得自己跟这鸟也没什么区别，渐渐的，他也会像被关在这房子里，等着别人来喂食，要是有一天他们厌倦了，他就会像旧物一样被遗落在这里，然后慢慢发霉发臭，干挺挺躺在地上没有一点体面和自尊。
　　“寿多则辱啊！”吴东博自言自语道。
　　有时候他觉得，要不然就这么算了吧，早早走了，不要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但是，人都害怕未知，死就是世界上最大未知，究竟是真的彻底无知无觉了，还是有更多的东西在死的后面等着他？
　　楼上孩子们跟小迪打完架后再没有放过音乐，其实吴东博有时候倒是希望楼上吵一些，毕竟那才想年轻人的样子。
　　对于年轻，老了的人总是又羡慕又嫉妒的。
　　吴东博又仔仔细细瞧了瞧笼子里的死鸟，伤心是有些伤心，但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没用伤心，吴东博叹了口气，决定把鸟从笼子里取出来，他站起身去厨房取了个小纸盒，然后回来茶几旁，打开笼子伸手去抓鸟，突然，鸟腿上的银脚环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只鸟是小叶送来的，送来的时候，吴东博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所以根本没有精力去照顾鸟，说句不公平的话，面对一样的鸟，吴东博心里还是有些偏心的，他想的总还是那只一直十分乖巧却从阳台上飞走的夜莺。
　　所以新的夜莺被送来时，他是绝没有用心去照顾过它的。
　　难道人老了心也硬了？
　　怎么不把命当命了呢？
　　吴东博把鸟拿起来放在手心，他认出了鸟腿上的银环是自己过去买夜莺的时候定制的。
　　银环外面还刻了个小小的W，那是他的吴。
　　那这只鸟……
　　吴东博越想越有些心惊，他也没工夫在意鸟的尸体僵硬了，伸出另一只手就发力拽开了鸟翅膀。
　　仔细瞧过两对翅膀，吴东博松了口气，这不是他的夜莺。
　　他松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几分羞愧，这鸟即使不是从前那只，但也是他养死的，怎么能不当回事呢！
　　他小心的把鸟翅膀合住，然后双手端着鸟，把它的尸体放在了自己刚才拿过来的纸盒子里，他买的脚环不是死环，是带了暗扣的，吴东博略一犹豫，把夜莺腿上的银环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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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爷爷的鸟死了时，夜莺下意识扭头去看阳台上的空鸟笼，同时他注意到以前一直留着一个缝的窗户竟然关上了。
　　“爷爷怎么把窗户关上了？”
　　夜莺难以掩饰自己的失落。
　　吴东博也扭头看向阳台上的窗户，然后说:“以后不养鸟了，我这个岁数，白白让鸟跟着受罪。”
　　夜莺正要说怎么会，突然想起死了的夜莺，终于没说出口。
　　“小叶，你家是住这小区吗？”吴东博不知怎么的，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夜莺一惊，慌张的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吴东博没再问，心里却还疑惑脚环的事。
　　他昨天晚上对着鸟笼子想了很久，甚至想到是不是小叶捡到了自己家的鸟，然后才会有那个脚环，但是他怎么知道这是自己家的鸟？
　　要不然就是，他看见夜莺从自己家阳台上飞出去了，然后逮住了鸟，自己养死了，才愧疚赔自己一只。
　　这也不可能，叶殷这孩子实在，怎么会做这种事。
　　叶……殷？
　　叶殷？
　　怎么会正巧叫这么个名字。
　　叶殷，夜莺？
　　吴东博这么一想，忍不住往更离谱的地方琢磨。
　　说出来简直笑死人，自己七十几岁了，想象力还不错，怎么什么都敢瞎猜，好好一个孩子，哪可能……
　　但是，好好一个孩子也不贪玩，天天跑过来陪着自己，比小迪还要帖心几分，这怎么说的过去？
　　吴东博不敢多想，生怕自己这胡思乱想也是人老了闲的慌才有的。
　　但是……
　　吴东博剥完核桃，端详叶殷，这眼睛滴溜溜转的活泼，看起来真有几分熟悉。
　　假如，他是说假如，假如小叶真是自己的小夜莺，自己关了窗户，他就再回不来了，做人虽然辛苦，但不用死死等着别人去爱，到底比做鸟要好些。
　　他倒是愿意小叶做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