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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折—尘埃 ...

  •   “三分钟时间,把事情讲清楚。”

      封渊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撇过头,那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相当闲适的二人。

      可即便如此,却仍然难以唤醒苏忆歌昏昏沉沉的头脑。
      昨晚,苏忆歌睡得并不安稳。梦境里,她有如即将溺亡的落水者,垂死挣扎。那些相片,似乎在梦里向自己倾诉着什么,哭啼,惊嚎,怒骂,嘶吼,若潮水,奔涌着将她吞没。
      她烧掉了那些相片,可心里始终明白,即使烧去,抹除这些痕迹,即使未来不会再有人看到,不会再有人提及,但他们昔日的痛苦依旧存在。
      她记下这些名字,只为在未来的某一天,有这样的可能——当有人想站出来时,她会义无反顾地走向前,作为证人,去守护对方的一切。

      “三分钟?不,一句话就可以。
      封渊,在下需要您与我们联合做伪证,将杀害唐惊水的罪名,扣到……洛书文头上。”
      谢青杰端坐着,神情悲悯,似乎真在同情何人,万般纠结痛苦。

      “……原来如此。”封渊会意,“小忙而已,当然会帮。我虽作为被怀疑的重点对象,但本身问心无愧,杀害唐惊水的另有其人。不过,听说……白鸿影还怀疑到童兰头上,不妨找她也做些文章?”

      谢青杰道:“在下倒听说了不少传言,有如,童兰小姐养了不少情人,而这洛书文,也是其中之一。她知晓内情的可能性,保护洛书文的可能性,会有多大?从她入手,的确方便我们做伪证,但切莫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暴露无遗。”

      苏忆歌停下了手中的笔。
      她的确猜到童兰与洛书文是旧识,却未曾想,竟传出这般流言。

      “我与童兰小姐是挚友,曾在报社一起工作过。不然,童兰小姐那里,就由我去试探吧。”
      苏忆歌主动请缨,目光坚定而认真,颇有种事不成不归来的豪情壮志。
      在被行监坐守,无法脱身,无法传递情报的情况下,只有童兰算是一个突破口。有此等良机,她总得尝试一番。

      “好,你去办。办不成,军法处置便是。”封渊也不多废话,冷声下令。

      谢青杰与苏忆歌面面相觑,苏忆歌一愣,随即看向封渊,连连点头。

      “封先生,那我们……”

      封渊做出了打住的手势,随即起身,开始收拾文件。

      二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盘算纠结一阵,又耳语一番,还是决定先行离开。

      苏忆歌一抬手,只觉四肢僵硬得厉害,搀扶着桌椅,才勉强站起。

      男人回过身,一个冰冷的眼神扫下来。

      “还不走?怎么,需要我亲自去送客?”

      吹着萧瑟的寒风,二人并行,彳亍在萧条的街道。

      查封,转让,倒闭,贱卖……苏忆歌望着商铺上贴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不觉低下了头。
      她只想全国早些解放,这一切都快些结束,这样暗无天日的,悲哀的日子早些迎来终结。

      “……不管怎么说,封先生同意了我们的方案,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是好事。”

      “不必安慰在下。”谢青杰颇有些无奈,“在下也没小心眼到此般地步。”

      眼看回应什么都不妥,苏忆歌忙转移话题:“对了,谢先生。您似乎对童兰小姐和洛书文先生很是了解,我也想多知晓一些有关他们的情报。”

      谢青杰歪过头,一双眼眸长久地注视着苏忆歌,似在疑惑。但疑惑只是片刻,他并未遮遮掩掩,而是选择将一切所知,都直截了当地讲述起来。
      “所谓道听途说来的流言蜚语,想必您也不会喜欢听的,那在下就说些事实吧。”

      “国民政府如此横行霸道,背后有美军暗中相助。柯莱特是位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做出卓越贡献,二战结束,他除了享有盛誉,也顺带当起了倒/卖军火的军火贩子。他与童兰都是野心勃勃的人,在贩卖军火,操纵,搜集情报等诸多方面,是利益一体。
      后来,他们结婚了。对于他们的婚姻,究竟是利益结合还是风情月思……在下不做评价。不过,即便二人离异,仍然藕断丝连。童兰是柯莱特事业上的一大助力,直到如今,她对于军火市场,依然有很大的话语权。”

      “那洛书文呢?”苏忆歌好奇。

      “在下其实对洛书文不甚了解,他与童兰算两个极端,他极其低调,酒局饭局几乎不参与。局里的人谈起他,除了说他身手不凡,也只有与童兰那点捕风捉影的情情爱爱了。二人认识,关系不错是必然,其余的,不过猜测,都是一面之词。”

      “嗯,谢谢你。”

      谢青杰苦笑着摇头,缓步向前。

      风,突如其来,吹乱了思绪,揉皱了思念。少年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在风中蹁跹,似振翅而飞的枯叶蝶。

      谢青杰怅惘地望向前方,步伐沉重下来,耳畔失去了旋律,只余呼啸的风,卷起的尘。

      所以,这颗子弹的破空声,才如此刺耳。

      苏忆歌即刻警觉起来,忙上前去,护住了谢青杰。
      万幸,二人都没有受伤。

      苏忆歌回望,恰巧撞见了杀手躲藏了一瞬。
      杀手……在那幢洋房的二层露台处!

      谢青杰捂住心口,额上沁出密密冷汗。他环顾四周,眼见一处可以避难,眼里多了些许欣喜,他看向苏忆歌,言语间,慌乱中带着哀求。

      “快,往那边逃!”

      “那你呢?”

      “他们为在下而来,您逃了尚有生机!快!”
      他焦急地喊着,那双眸子泛起隐约的泪花,而此刻的苏忆歌也注意到,上方黑洞洞的枪口,再一次对准了谢青杰的头颅。

      苏忆歌先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
      她若是真逃了,恐怕就进了谢青杰的圈套吧。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没工夫和谢青杰多说什么,毕竟,不管此事是真是假,这都是生死攸关之刻。

      “一起吧,不管战斗还是逃离。”

      说时迟那时快,苏忆歌话音刚落,谢青杰一记手刀横飞而来,直中对方太阳穴。
      她不及避让,只觉头晕目眩,绵延不绝的暗,瞬间蛮横占据了她所目及的一切。

      “抱歉了,苏忆歌。在下,也是走投无路。”

      果然是给自己演的戏。
      多亏她长久以来对谢青杰一直的不信任。
      可她还是栽了,因为她实在搞不懂谢青杰究竟在想什么。

      ——直至她的意识逐渐清醒。

      “啊……是姐姐,姐姐睁眼了。”

      稚嫩的嗓音在唤着她,苏忆歌听不出男女,就连这孩子小小的身影,她也无从寻觅。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屋内陈设老旧,透过窗,便见高高竖起的铁栅栏,透过铁栅栏,再向前看,便是起伏的山丘,成片的,错落的白桦树。

      头部的剧痛仍然残留,异常疲惫的身体也让苏忆歌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这亦非梦境。

      “苏小姐,您醒了。语青这孩子素来吵吵闹闹,又未曾见过生人,难免情绪激动,您多包涵。”

      少女起身,便见谢青杰端着茶水,笑吟吟地走来。看到他,苏忆歌一时失语,下意识又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抱歉,在下并非不信任您。只是此事与我而言格外重要,在下不希望出现差池,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刚刚那孩子,是你的……”
      苏忆歌总算回过神来。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然猜出,但保险起见,她总归是要询问一番。

      “在下的独子,谢语青。除了在下与管语青衣食起居的王妈,其余接触过语青的人……都死了。”谢青杰顿了顿,提起往事,他似有些聊胜于无的悲哀,“包括在下的夫人——也就是语青的生母。您应该算第三个,与语青有过接触,还活着的人吧?”

      “这孩子呢?”

      “被王妈带去睡觉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他能听到,毕竟于他而言,还是太残酷了吧。”

      孙处长所说的一切,竟然误打误撞碰对了几条,难怪谢青杰杀了孙处长。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不急。”谢青杰难得如此心平气和,既不阴阳怪气,也不矫揉造作,反倒流露出几许温柔真诚,“想来,您心中应有不少疑问,直接问就好,不必考虑在下的感受。”

      “这是哪里?似乎不在城中。”

      “离北平不远的乡下。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端倪,这住处在下也不常来。平时就靠王妈发的电报,了解语青现状。”谢青杰轻叹一声,“在下罪无可恕,也人人得而诛之,若是他们明白在下的弱点,语青就会被利用,甚至因此丧命。我请您来,也是相信……您做不出这种事情。”

      “啊……那这么说,王妈也是你很信任的人了。”
      苏忆歌望向门外,语青和王妈都不见了踪迹。少女心里勾勒出一位和蔼妇人的形象,想象着她怀抱幼童,低声轻哄的画面。
      不知王妈此刻身在何处,她与谢语青,都走得那般悄无声息。

      “嗯。”谢青杰微微颔首,“王妈曾是我为夫人请的保姆,也是除了在下与在下夫人外,最了解语青的人。”

      苏忆歌没有再提问。她再度打量四周的环境,明明接触到语青,接触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可深深的无力感还是蔓延上心头。
      谢青杰说得不错,她终究不想利用谢语青,至少,从心理上是排斥的。可主动抛弃了这个把柄,破局的可能,让谢青杰付出代价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谢青杰笑吟吟地将茶往苏忆歌那处推了推:“既然您说,想了解在下……那在下,也得给出一个真诚的态度不是?”

      那杯茶水,呈剔透的琥珀色,苏忆歌端起,轻微晃了晃,沉在杯底的茶叶若交缠的丝线般飞舞。她深吸一口气,明白谢青杰仍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思来想去,苏忆歌还是相信谢青杰不会下毒,便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

      “在下啊……早认为在下的生,是上苍为在下开的,最大的玩笑。”
      就这样,在氤氲的茶香中,一段过往,一场悲剧,便在苏忆歌面前展现。

      “不知您对江南一带可否了解……在下的……呵,姑且叫他父亲,谢知易,便是谢家前任家主。
      谢家与凌家一样,世世代代入朝为官,而大清覆灭,两家便是恰好赶上时代,趋炎附势,投靠洋人,投资办厂,姑且是苟延残喘下来。
      不过,他们再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那副封建愚昧的模样,早就融入血肉中,即便焚化成灰烬,也弥散不开。”

      “若在下的母亲,早些知晓他是谢家家主,或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苏忆歌虽不明白其间发生了何事,却还是好声好气安慰着,谢青杰一动未动,默默聆听,最后,在苏忆歌话音刚落之际,他垂下眼眸,大颗泪珠滚落。

      “母亲,她真的很好……可在下还是怨她,怨她没有选择放弃在下,反而让在下来尘世走一遭。”

      谢青杰的母亲姓秋,名唤剪雪。她带着谢青杰搬进那座小院子,也恰逢一个冬季。

      那时谢青杰才刚记事,却像个小大人般成熟。
      大家同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对谢青杰这个新来的孩子赞不绝口。秋剪雪初来乍到,找了份浣衣的活计,谢青杰会偷偷帮着母亲洗衣,即便冻得满手冻疮也毫不在意。他也会帮李婶补衣服,照顾瘸腿的王姐,与周大哥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末了,他们总会摸摸谢青杰的头,把家中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我也曾对这个世间充满希望,认为这个世界是善良的,美好的。如果我没遇见谢知易,如果我只是母亲的孩子……”

      可如果终究只是如果。
      谢青杰第一次听到汽车的鸣笛声,第一次听到皮鞋与地面摩擦的声响,第一次见到有人穿着如此昂贵的绫罗绸缎,第一次……直视枪口。

      谢知易步伐轻缓,走到了秋剪雪身侧,假惺惺唤了一声“小雪”。

      谢青杰就坐在院子中央,与秋剪雪一起。他抬头,一双澄澈的眼,迷茫注视着不请自来的“父亲”。

      谢知易又靠近了秋剪雪一步,巨大的阴影投下,就如自己的一方净土,被撞破,击碎。
      他来得那么突然,秋剪雪根本不及躲避。

      “小雪,谢家不允许有血脉流落在外。我可以给你名分,做谢家的八房姨太太。”谢知易蹲下身,满目柔情,“就当是放过自己,行吗?一直耗着,让青杰和你过一辈子苦日子,永无出人头地之日?”

      “痴心妄想!我不可能和你回去,更不能交出我的孩子!”秋剪雪怒吼一声,推开谢青杰,上前一步,死死拽住谢知易的衣领,“你敢碰他一下,我和你拼命!”

      谢青杰懵了,他瞪大眼睛,连连退后,盆中刚打出来的井水被不经意打翻,水浸透了衣衫,冷得彻骨。

      “别逼我,小雪。”
      谢知易流着泪,举起了枪。

      大院里的人都闻声来了,于是,谢青杰见到了此生再也不愿回想的惨剧。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的挣扎与求饶都是徒劳。
      哪怕秋剪雪誓死不愿让出一步,哪怕李婶和周大哥手忙脚乱拖着谢青杰往外跑,哪怕瘸腿的王姐跌跌撞撞地撑着拐杖,也要拦住疯狂的谢知易……
      可是没用的,都死了,试图保护他的,都死了。

      “起初,她不知晓……不知晓谢知易谢家家主的身份,谢知易自称落魄书生,与我母亲相知相恋,殊不知他早就娶了七房姨太太,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
      谢知易给她以许诺,却不过只是想将她锁在宅院里这么一生。那时,母亲怀孕已久,想来,他除了贪恋美色,也是为了我这个孩子吧。
      谢知易自以为揭晓真相,母亲会急不可耐地嫁给他。但她没有留恋,坚决离开,她只愿和谢知易此生不再相见,就这样一辈子抚养我长大。
      谢家,她都躲得这么远了,躲得这么远了……还是避不开谢知易,就像缠绕的梦魇。”

      谢知易的孩子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个不学无术,否则,谢知易还不至于那么焦急想要找回谢青杰。

      谢青杰回到了谢家。平心而论,许是出于愧疚,谢知易待他不薄,但谢家其余人都对他议论纷纷,多少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家人”颇为不满。

      谢知易没刻意提起谢青杰的身世,但纸包不住火,那高层名流,商人巨贾,地主军阀,都得知谢家带了个私生子回来。
      而对于他母亲的揣测,大多都暗含恶意。即使谢青杰被锁在家中,也避不开有关母亲的流言。他想上去解释,母亲不是勾栏的妓/女,母亲早就对谢知易避之不及了,根本没有跪下来,求着谢知易把自己带回去,明明她宁死都不愿自己来这里……

      可没有用,他们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一句“小孩子说着玩儿的”,便能把谢青杰打发走。
      而谢知易也未曾想过要为秋剪雪正名。他自以为谢青杰年龄尚小,不记事,只要好吃好喝供着他,自然而然便认家了。

      “在下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为母亲复仇,为住在院子里的大家复仇,让谢知易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于是,在下抄着柴房的刀,大闹谢老太太的寿宴。最终,那把砍刀扎入了谢老太太的脖颈。那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血喷溅着,翻涌着,配合他们看怪物般惊恐,惶惑的眼神,简直美不胜收……于是,我下意识举起刀,想要砍向第二个……”

      “那,第二个?”

      “没有第二个。杀死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太,对当时的我而言,已经是极限了。谢知易没有保在下,因为在下杀死的,就是他的母亲。
      在下在谢家受了罚,差点没了半条命,随后,谢知易赶在下去了凌家的戏班,让我学些规矩。”

      “凌殊启,我们的班主,在下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名字——即使在下杀了他。
      因为他,戏班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谢家私生子,都知道我是个杀人魔,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祖母。
      他不论因果,便将在下看作罪恶本身。在下不清楚他身上究竟有何执念,认为在下挨更多的打,打到骨折,打到浑身溃烂,或是即使发着高烧,也要去祠堂跪上两天两夜,把在下彻底折磨成半死不活的孤魂野鬼,才能驱散在下身上的罪恶。”

      或许是凌殊启带的头,谢青杰被戏班的孩子孤立了。不过他不在意,他无意与任何人搞好关系。
      或许他有同类,谢青杰想。那个骄傲倔强,又颇为自命不凡的九夕,他的性子着实不讨喜,被孤立也是在所难免。
      但相处久了,谢青杰倒也看出,九夕只是看上去清高,实则质朴善良。他不在意谢青杰这些流言,甚至会帮着他找药,会偷偷把自己的食物给他。谢青杰曾跟踪过他,早就知道了。
      可九夕着实奇怪,他不会说是自己做的,而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推给其他因果。谢青杰虽莫名其妙,但想到他的性子和脾气,倒也不拆穿。

      竹语在谢青杰之后来的戏班,是他们的师妹。她是那么热烈,那么灿烂,如明黄的太阳,如一片盛放的向日葵花海。
      也是她,让谢青杰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让他真正的融入到了戏班伙伴的生活中。

      因为竹语,谢青杰开始喜欢上了戏,开始有了自己的追求与梦想,他要挣脱凌殊启的束缚,用没有压迫的方式,将戏,将自己对戏的爱,传递给更多人……

      因为竹语,戏班的大家都成为了朋友,他们会谈起理想,谈起未来。他们认可了谢青杰,也认可了谢青杰的理想。他们不再有隔阂,也不再有费尽心思的利用,栽赃与陷害。
      友情,梦想,和对竹语隐秘生长出的,那份懵懂青涩的爱恋……算是苦难日子里,难得的慰藉吧。

      但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倭寇来犯,竹语身亡,九夕北上抗日,他心中的一团烈火,那一抹微小的光芒,也在倾盆暴雨中焚尽。

      恍然间,失去了一切。
      努力无用,梦想无用,爱也无用。
      它们太过虚无缥缈,什么都无法挽回。

      “这是……你选择报复的缘由吗?”
      苏忆歌神色复杂地望向谢青杰。

      她很明白谢青杰是错误的,他的报复,远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范畴。她明白,谢青杰的行为极端且疯狂,明白他不值得被原谅。
      她根本没资格替那些逝去的,无辜的灵魂去宽恕。
      但她只是悲剧的旁观者,她不曾亲临过这一切。让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他癫狂的,肆意的虐杀,她还是做不到。

      “是。”谢青杰回答得很干脆,“当然,在下也没有将一切的悲剧缘由都归于外在。在下本身也太过渺小,没有足矣逆转一切的力量。
      但不论是对自身的批判,还是对外界的报复,在下都必须变强,否则,一切皆为无稽之谈。”

      他恨谢家,但为了达成目的,他必须依靠谢家。
      谢青杰本就天资聪颖,有关谢家的大小事务,他都展现了自己惊人的才能。
      即便,他做着自己最不愿做的事——接受家中安排,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为那群恶心的日本人,提供物资,提供武器;与家中子女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甚至讨好谢知易,为了成为下一任的谢家家主……

      最终,苦尽甘来,他赢了。即便是下贱的私生子,即便是那群家伙瞧不起的戏子,他终究会赢。

      可他也输了,输了爱他的人。谢夫人,他的妻子,成了博弈中的牺牲品。她平凡,无辜,怯懦,卑微,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怜惜着生命中的一草一木,却还是在阴差阳错里,燃尽生命。

      语青是她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是谢青杰满目疮痍的胸腔中,唯一闪烁的那一抹无暇的亮色。

      “汉奸迟早会受到清算,在下也早就料到这一点。于是,在抗战胜利前,在下向蒋先生的政府投诚。为了能够彻底洗清汉奸的罪名,在下拎着谢家人,和与谢家合作,尚未回岛的日寇人头,献上了自己的诚意。
      但在下只是孤魂野鬼,并未对脚下的这片土地产生归属感。九夕,竹语,或是凌木诗所言的国仇家恨,在下也自始至终无法理解。所谓立场,只是方便在下做事,而换上的伪装。”

      苏忆歌打量着谢青杰。
      对方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未来,他会在国民党大势退去,转头投靠我党?
      有些荒谬,但不无可能。

      “那如今,你还有哪些尚未弥补的遗憾?”
      她这样问。

      “复仇……结束了。”谢青杰笑得颇不自然,眉头微蹙,似心中仍有难解之结,“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在下也杀了。但在下仍未解脱,对于当年之事,在下还有些许困惑,在下得找准一个时机,从当事人口中寻找答案。”

      “而除此之外,在下唯一惦念牵挂的,便是语青。语青赋予在下复仇以外的意义,但在下若并无复仇之心,也不会回到谢家,自然不会有语青。
      语青给予我很多,尤其是精神上的支撑。但反过来想,也是在下将语青带到了这个世间遭罪。他真的快乐吗?在下得不到答案,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下没办法给予他正常的生活。我只希望语青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平凡长大,未来,也能够独自生活下去,但目前,仍然难以实现。”
      那双剔透如琉璃般的眼,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光溢彩,垂眸抬眼间,皆是数不尽的哀与念。

      晚上,王妈煮了几道家常菜,请家里这几位一起吃。菜肴不丰盛,但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王妈比自己想象中年纪还要大些,她佝偻着背,头发早已花白,面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苏忆歌忙打了声招呼,王妈笑得和蔼,让女孩不必紧张,只当是回自己家。

      谢语青反应有些迟钝,歪着脑袋想了好久,不知想些什么。谢青杰凑过去,耐心地问,但谢语青似乎听不明白。他只是指着眼前的碗,说:“这是大米饭。”

      虽说是吃饭,但苏忆歌的注意还是被谢语青吸引走了。
      谢语青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粉雕玉琢,眼睛如他父亲一般灵动。但与之相反,他动作与思维都很迟钝,虽然吃得认真,细嚼慢咽,手却似乎总在颤抖,抓不稳勺子,撒了一身。谢青杰无奈叹息,只能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谢语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毫无自理能力的孩子。
      谢青杰的确死不足惜,但若是只剩谢语青,靠着一位垂垂老矣的王妈,这孩子未来又有多少活路可走呢?

      或许也是明白自己未来会做何事,苏忆歌下定了决心,除了打探此地大致的方位,这些天也要竭尽所能教导谢语青一些基本的自理能力,让他懂得自保。

      谢青杰一回来,谢语青就扒着谢青杰,说起自己学习的进展。
      谢语青说得磕磕绊绊,但谢青杰听懂了,他温柔地摸了摸语青的脑袋,继而望向苏忆歌,目光里溢满了感动与欣慰。

      “苏忆歌,有您在,真的太好了。”

      苏忆歌笑吟吟地和谢青杰客套几句,目光却瞥向了远处的车辙。
      她能推出大致的方位了,不过她还是希望,自己不是被谢青杰一手刀打昏而回城。

      不过事实证明,谢青杰仍未对她抱有十足的信任,只不过,这次手段比往常要稍许温和些。

      许是趁自己沉眠之际,谢青杰或是王妈做了些手脚,延长自己睡眠的时间,以至于一睁眼,天光大亮不说,窗外也成了北平熟悉的景色。

      谢青杰坐在前排,踩下了刹车。他望向苏忆歌的朦胧睡眼,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这种情况,我也能够理解。”
      或许真的是把期望降至冰点,任何的猜忌怀疑,都不会对苏忆歌的心态有任何影响。

      谢青杰似是松了口气。
      “不介意就好。对了,应对童兰的方案,在下也有了眉目。”少年从身侧的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档案袋,“带着这个去见她吧,算是在下的一份诚意。”

      苏忆歌接过档案袋,抽出其中的文件仔细阅读。

      这些情报……与柯莱特有关?

      少女似有疑惑,便是再一次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心里约摸有了数。

      这些,是有关于柯莱特在医疗研究方面的投入……想来并非童兰涉及的领域。

      她明白该如何做了。

      但愿这份文件的重量,足够换取洛书文的行踪。

      谢语青是筹码,但终究还是要慎重考虑是否告知。她的确做好了出卖的打算——在知晓谢语青身份的那一刻起。
      但若只靠搬那些柯莱特的旧账便能解决问题,她还是不想将谢语青的命……交到童兰手中。

      “嗯……很有意思。不过,我可不想出卖洛书文呀。”

      童兰呼出一口烟圈,望向苏忆歌的目光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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