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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折—宴饮 ...

  •   几日后,一封鲜红的请柬,送到了苏忆歌居住的旅店里。

      同样到来的,还有谢青杰如梦魇般的身影。

      “给您的礼物。”谢青杰这样说。
      苏忆歌默不作声地打开请柬,思索着,此人是否又设下了一个局。

      “凌月瑾女士……”
      苏忆歌举着请柬,轻轻念出声。

      请柬内容浅显易懂,局长宴请高层名流今日来京城大饭店共赴晚宴,意为辞旧迎新,共迎新春。

      “很不错的礼物。可凌月瑾这个身份,我还是有些许担忧……”

      “担忧引起注目,惹上麻烦吗?”谢青杰笑得温和,一语点破,“在下清楚,您是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参与到公开场合,不必紧张。我们有我们的任务,您没忘吧——调查唐惊水的死因。麻烦,于我们而言,也可能是一种机遇。”

      苏忆歌垂下手,薄薄的请柬割破了肌肤,她似乎也毫不察觉。
      “我明白。”

      “嗯,说起凌月瑾。我想,我们也是时候应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了。”

      “您并非凌木诗的妹妹,这点我一直知道。您是苏忆歌,大学的学生,而在报社里,您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阿年。”

      这些情报,想必谢青杰很早就知晓了吧。苏忆歌望向谢青杰,搞不明白他还要这么一串铺垫是为何。

      “您与凌木诗……”谢青杰垂眸,似在好好斟酌着语言,“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有我的推断,但我更想搞清楚,您的答案。”

      “……熟人。”
      兜兜转转的思绪,最终还是落在了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上。

      谢青杰都要被她的话语逗笑了,固然,这是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您知道我在问您何事。”

      苏忆歌当然清楚,可又从何开口?她有剧院的印章是事实,她不可能将自己与凌木诗的关系撇得太远。可讲得太紧密,谢青杰作为害死凌木诗的罪魁祸首,她先前对谢青杰算不上坏的态度,又会提高谢青杰的戒心。
      她先前的确是自作聪明留下了一本本子,记载了些自己对凌木诗嫉妒的态度。谢青杰擅长察言观色,洞察人心,推测出她留下本子,是故意而为之也不无可能。
      顺着本子上的想法来说吗?苏忆歌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

      理智阻止着她,这样做同样危险。
      即便谢青杰先前并未推断出来自己留下本子的行为,不是无心之失。但她顺着自己对凌木诗有私仇这点往下说,谢青杰也会意识到,自己在戏耍他的。

      她不敢冒这个险。

      那不如……就实话实说吧。

      “当初,因失学的缘故,我的一位旧友推荐我来剧院谋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团长……”

      有关于地下党的一切,被苏忆歌巧妙地掩盖。但她与凌木诗的深厚感情,本身建立于同为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的信仰之上,去除掉这些,二人的关系在自己的口中,疏远了不少。
      由于不想牵连到他人,对此,苏忆歌只能夸大了商业,经济,对于二人关系的作用。那些日子里,苏忆歌的确帮凌木诗整理过不少剧院的账目。所以,也算不上欺骗。

      “你会想……掌握这一切的,为什么不是你?”谢青杰猛的睁眼,眸子里却没有光,阴翳的面庞上,似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这样的想法也太危险了。”苏忆歌连连摆手,“更何况,做出这件事的是唐惊水,不是我。我仅仅是扮演团长的妹妹,替他处理了一些事情而已。说到底……剧院被毁,即便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也消耗殆尽了。”

      “呵呵,那就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青杰抱胸,注视着那些坑坑洼洼的木纹,意料之外没有提及那笔记本之事,“苏忆歌……现在,我们是朋友,对吧?”

      苏忆歌眼中闪过的一抹错愕,被谢青杰适时捕捉到,他长呼了一口气,摇头,似乎方才的提问,只是他无心之间开的小玩笑。

      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苏忆歌:“凌木诗不是我杀死的。”

      终于,苏忆歌从谢青杰的口中窥探到案件的全貌。

      “唐惊水放走凌木诗后,在下派人掳走了他,将他送到了我的别院……”

      谢青杰垂下眼眸,将那些过往娓娓道来。

      “我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弟弟,并告知他沦为战俘的妹妹的死讯。他情绪激动,又受了重伤,以至昏迷,高烧不醒,醒来后,便已是受到剧烈刺激,精神失常的模样。
      我带他回了别院,找一处地方安置下来。我没有再动手,我觉得,也没必要动手了。”

      “他把我忘了。但若是忘却,在下所做的一切,皆为泡影,这并非在下期望的。
      在别院,我讲述了不尽其数的过往,希望他能快些回忆起来,可他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了现在与未来。即便精神失常,他也不在意过去,一点都不在意了。
      但在下的坚持还是有了成效。凌先生逐渐醒悟,认出了我,也在我的引导下,慢慢回想起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
      可当他意识过来,在下是造成他如今遭遇的罪魁祸首之时,他彻底陷入疯狂,去寻求一切极端行为,最终,落得投井自尽的下场。”

      谢青杰向苏忆歌走近了几步。

      “至于在下这么做的原因……在下和凌木诗的过去,的确发生了不小的矛盾,事到如今,仍是在下心头郁结。报复,是我唯一的手段。具体为何矛盾,在我坦白之前,您也莫要深究。但——在下承诺,一定会和您坦白,只是并非这个时机。”

      苏忆歌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谢青杰的故事。

      她其实想开口,却忧虑着一开口,便抑制不住自己愤慨的情绪,被谢青杰发现端倪。

      说到底,谢青杰只是没有亲自动手而已,却能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没有杀死凌木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为何不言不语?接受不了吗?还是在思考什么……哦,也是,毕竟您是一个善良的好小姐,您救了剧院那么多人,即便凌木诗自私又恶毒,您还是会觉得在下残忍吧。但……谁让我喜欢好人呢,也怪在下自作自受了。”

      我并非好人。苏忆歌自嘲式地苦笑,却并未反驳。
      谢青杰多次提起过去,想来,一切症结所在,果真与她的推测类似。

      谢青杰不避讳和苏忆歌谈起这些,或者说,他亲自前来的目的,本就是要和苏忆歌谈起此事。他很清楚苏忆歌需要得到“凌木诗为何而死”的答案,而他,也需要苏忆歌来解开积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

      凌木诗身亡,九夕目前不知所踪,唯一与凌木诗有深入交集的,便是这位自称“凌木诗妹妹”的苏忆歌。

      凌木诗被禁锢的这些日夜,他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没想到,凌木诗会忘了自己,没想到,凌木诗会将剧院的那些蝼蚁之众视若生命。
      他疯了,忘掉了很多事情,却是揭开了自己于谢青杰的伪装。在谢青杰面前,凌木诗在意的东西变了,他不再拘泥于过去,而是挣脱这般束缚,拼凑着如今的断音。青年跪坐着,衣衫褴褛,眼睛闪着盈盈泪光。他对过去甚是茫然,一听闻谢青杰是自己已然忘却的好友,便迫不及待地介绍着剧院的大家:九夕,肖玉,苏忆歌,小翠,江舟,蓝牡丹,如笙……

      谢青杰听不下去,起身离去,回头嘱托着佣人加大安眠药的剂量。

      他要凌木诗一辈子都记得他所犯下的罪孽,日日夜夜都在恐惧与愧疚中度过,而不是……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不可以忘,他怎么可以忘!

      但凌木诗死了,死于自尽。
      谢青杰也自责把他逼得太紧,自责尚未看守好他。

      有因必有果,谢青杰想得到一个答案。

      剧院之于凌木诗,究竟有何种意义。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珍视的宝物,又狠狠摔碎了一次。
      他先前也随唐惊水前去调查过,但回想起来,都是浮于表面的故事,凌木诗像洒水一样做慈善,在剧院也是行踪不定,只是把剧院当成了自己的又一个情报网……

      这个答案,谢青杰试探了九夕的态度,最终选择放弃从九夕入手,他有自知之明,九夕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如此大的风险,他不会自讨苦吃,自找没趣。
      而那突如其来的凌月瑾,犹如流星,转瞬即逝,又惹人注目。当时,凌木诗生死未卜,她打着凌木诗的名义,却更像是借凌木诗的名头对抗唐惊水,夺剧院之权,借机敛财,博得好名声。她不曾露面,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任何一个立场,匆匆做完这一切之后,又销声匿迹。若不是后来苏忆歌将剧院团员拉拢入厂打工,谢青杰还不会那么快发现凌月瑾的身份。

      谢青杰记住了这个名字。

      凌月瑾,苏忆歌……是那个柔柔弱弱,帮着剧院收拾清理的杂役?一个看似可有可无的小女孩,她又是从何拿到凌木诗的印章?又为何如此了解剧院,如此了解凌木诗?

      谢青杰明白,此事背后绝不简单,或许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以在她身上寻到。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从苏忆歌的话语里,谢青杰窥探到了那薄雾下的一角。

      “团长对剧院的大家,就像家人一样。他说,过往痛苦的经历让他失去了家人,如今,我们就是他的家人。”

      “嗯……你是问,他有没有说起过其他有关过往的一切?团长说,他不喜欢徒增烦扰,也不想做那个沉溺于过去的人。情绪,爱,精力,这些都是有限的,一方分走越多,另一方得到越少。这样,过往的伤痕也会被抚平,不再成为日日夜夜的梦魇。”

      “他其实没有那么高的理想,也没有多大的野心……这也是团长将印章给我的原因之一。像平等,没有压迫什么的……更像是九夕先生能说出来的话。接手剧院,本身只是团长初到北平,人生地不熟,便想找一处立足之处。因战争形势,又与剧院的九夕是熟识,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回想起来,凌木诗对他,从来都是客气中带着提防,礼貌中暗含疏远。谢青杰不自觉的引导下,凌木诗按他所期望——那副忧虑的,敏感而又警惕的,被过往束缚的囚者那般生长,谢青杰自以为掌握了凌木诗在意的一切,也就彻底看穿了他。

      事到如今,谢青杰才明白,其实,自己才是最不懂凌木诗的人。

      “我们现在……就走吗?”

      时间不早了。
      苏忆歌也奇怪,为何谢青杰在宴会当日下午,才将请柬给到她。
      宴会前总有准备,需要留足时间,更何况,这次她还带着目的。谢青杰……应该可以理解吧。

      苏忆歌回过头,注视着失神的谢青杰。少女面无表情,嗓音却如和风细雨,让人不自觉,便沉醉在一片江南盎然的景色里。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谢青杰被困在了那一隅阴翳角落里,颓丧而消沉。

      这个问题……似乎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可谢青杰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动了身,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嗯,走吧。”

      ……

      “凌小姐,已经可以了。您看一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为苏忆歌打扮的妇人慈爱地看着少女,和蔼地问着。

      “我……”

      “不必考虑我的想法,按您喜欢的来便是。”似乎是注意到了苏忆歌的目光,谢青杰朝镜子前指了指,示意将主动权交给她。

      少女望向镜中的自己,心底是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和那些穿金戴银,浓妆艳抹的张扬小姐比起来,她会黯然失色,但不可否认,此刻的她,与那纸醉金迷的宴会现场,应该是相得益彰。

      她当然没有提出不满与质疑,只是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随后,跟着谢青杰上了黄包车。

      寒风送来了年的消息。街道上奔走着欢笑的孩童,店铺门上贴着殷红的桃符,家家户户高高悬挂起红灯笼。不觉间,又是新年到。

      “娘亲,你看你看,天空——”

      灿金,胭脂,靛青,这是艺术家为天空泼洒的浓墨重彩。它们交融着,共同拉下这场夜的帷幕。

      京城大饭店外,张灯结彩。他们二人到场之际,中央大厅已然人头攒动,似乎提醒着,他们已然姗姗来迟。

      苏忆歌舒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小蛋糕,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斯斯文文小口咬着。目前来看,情况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得多,除了检查他们请柬的保卫外,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

      “除了国民党的高层政要外,此次宴会,也邀请了不少商界生意人,而这多数人都会带一两个没有请柬的后辈,家眷,情人之类的入场,一般保卫不会拦他们,所以……人很多。”谢青杰玩起手里的筷子,似乎也对名利场上的社交兴致缺缺,不前去曲意逢迎,而是坐在苏忆歌不远处,与她交谈起来。

      放在从前,他才不会和自己说这些……真是奇怪。
      苏忆歌腹诽一句,再去拿小蛋糕,想了想,顺带给谢青杰也捎上了一个。

      在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身着西装的男人缓步上台,嗓音洪亮。

      “在这辞旧迎新的欢庆时刻,自是少不了歌舞作伴。”

      男人优雅躬身,让出了一条通路。

      “那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玫瑰舞厅的头牌,季曼茵!”

      女子在欢呼与掌声的簇拥下,袅袅婷婷走到台前。
      她也如玫瑰一般,美得肆意张扬。舞台的灯光汇聚在她的身上,若泼洒了满地的流星,如此耀眼夺目。
      季曼茵握住话筒,眸子里碧波荡漾,似有诉不完的情意。身着华丽舞服的伴舞已做好了准备,姿势整齐划一,只待乐声响起。

      “多谢诸位贵客愿意捧场。今晚,为大家献上一首《春华》。祝愿各位在新一年,幸福美满,得偿所愿。”

      两边的乐队已将乐声奏起,季曼茵的歌声,也如潺潺流水般,汇入宾客心底。

      “雨纷纷,昭示春来的消息。
      我聆听,万物复苏的声音。
      柳叶儿,桃枝儿,我拾起春的意。
      春华浓,春意暖,我醉于春的谜……”

      炫目的强光刺得苏忆歌睁不开眼,耳畔喧嚣,在这一刻是如此遥不可及。她向窗外看去,万物凋敝,唯有人造的灯火,在不知疲倦地闪烁。

      不知九夕今在何方?不知叶教授是否安好?剧院的同伴们应当拿了工厂的第一笔工资吧,好想去看看他们……

      苏忆歌鼻子一酸,思念如潮水涌上心头,近乎要滚下泪来。
      季曼茵的歌声扣人心弦,如春风般和煦温柔,近乎要拉着她跌入梦境。
      隐约可见,春暖花开,友人,爱人,亲人在向她招手,欢迎她的归来。

      “这位想必大家都认识,谢青杰谢老板!至于旁边的这位女士……”

      苏忆歌猛然惊醒,回头望去,舞台中央的季曼茵早已不见了踪影。

      “咱们也躲不过,去吧……”谢青杰苦笑着耸耸肩,指向前方的一处圆桌。
      苏忆歌像是被赶鸭子上架般,跌跌撞撞走向前,酒味铺面而来。她从没接触过酒,这般辛辣刺鼻的气味呛得她连咳嗽了好几声。

      “她名为月瑾,凌木诗的妹妹。”谢青杰笑得眉眼弯弯,替前者补充道,“凌月瑾女士很少抛头露面,这是她第一次来这样的宴会,会有些胆怯,你们莫要为难她。”

      “别开玩笑了,她耍得唐惊水团团转,和逗小狗没什么两样,难不成还怕我们?”大腹便便的男人咧开嘴,嘲讽地笑,叼在嘴中的烟卷吐出口,与苏忆歌擦肩而过,挑衅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的……夸大其词到离谱的程度。
      她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但来此的宾客也是非富即贵,苏忆歌自然不想惹出事端。

      “孙万复,你可别太过分哦。”纤纤玉手拂过男人的脸蛋,他身后探出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地向苏忆歌走来。

      “童兰小姐?”

      童兰亲昵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好惊讶的样子呢,我们明明都这么亲密了。欢迎哦,月瑾。”

      她认出我了?
      ……也是,她的确是做了伪装,但以童兰的情报网,和与自己的合作关系,不认出来才奇怪吧。

      这桌除了童兰这个熟面孔外,白鸿影也在。
      他冷脸和苏忆歌打声招呼。知晓了“凌月瑾”这个名字外,他已没有了上次的好态度。

      苏忆歌的态度倒是很好,却也只是得到白鸿影“哼”的一声。打完招呼,俊秀的青年扭过头,朝孙万复怒目相向。
      他从前对唐惊水,对军统固然有疑虑,但唐惊水一手提拔了自己,对自己尽心尽力,真诚相待并非虚伪,他当然受不得孙万复这么调侃自己的恩人。
      孙万复轻蔑扫了白鸿影一眼,白鸿影是个脾气暴的,当机立断选择对孙万复进行人身攻击,孙万复也正如他所说,酒囊饭袋,蠢如鹿豕,二人便这么吵起来。好在这儿本就闹哄哄的,隔壁桌高谈阔论,嬉笑怒骂也是不绝于耳,谁会注意到这桌的情况。
      坐在苏忆歌正对面的,是另一个生面孔。他板着脸,像是听二人汇报工作一般,没什么兴致,却还是听着。孙万复瞟了一眼他,想起来有这么个救星在,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像是想把他也拉进战场,男子仅仅淡漠地点了个头,却始终一言不发。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这些鸡毛蒜皮之事扯开的间隙,谢青杰附在苏忆歌耳边,悄声细语介绍起了在场的人。
      “孙万复。唐惊水手下的处长,不过他对唐惊水指名道姓让白鸿影来管理的事儿一直怀恨在心,二人不对付。他旁边的这位……封渊,简单点说,是之前和唐惊水明着干的对头吧,不过,白鸿影挺怕他的。”

      “你们的关系还挺复杂,难怪唐惊水的案子一直难以告破。”苏忆歌若有所思。

      在童兰的调解下,二人总算息事宁人。白鸿影把椅子往童兰那里搬,闷头吃饭。那狼吞虎咽模样,像只饿了几天,刚碰上好心人送吃食的野猫。

      孙万复对这位封渊先生倒很是热切,屡屡敬酒,说的无非是一些多提携,多关照之类的话,封渊显然酒量极好,配合孙万复喝了几杯,仍然面色不改。倒是孙万复,几杯白酒下肚,已然头晕眼花。

      谢青杰盯着桌上的饭菜,笑得诡异。

      “在下催个菜,抱歉各位,在下失陪片刻。”他起身,理了理些许皱起的西装。

      “那有劳谢先生了。”
      这桌饭菜确实上得慢,让苏忆歌也有些等不及,没想到谢青杰会这么好心嘛……真是奇了。

      苏忆歌放下碗筷,前方的孙万复仍在喋喋不休,那后桌的宾客似乎也与他应和着,孙万复看起来是个人来疯,借着酒劲儿,情绪比方才更为激动。

      “哦?你光这么说,连点表示都没有,我怎么信你?”封渊抬手,将酒杯举到了孙万复面前。

      孙万复就算烂醉如泥,也不敢不接封渊的酒,他痛快地一饮而尽,醉眼朦胧的目光扫向了厅内的人群。

      他不在……他走了。

      “啊……表示,表示……是……!是谢青杰!”孙万复那浆糊般的脑袋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支支吾吾片刻,这才锁定了确切的目标,“我可是了解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你知道扳倒他能给你创造多大的价值吗?封老板,我的诚意够足了!”

      “说。”

      童兰拍了拍白鸿影的肩,示意他去看。白鸿影塞了满满一嘴海带,抬头,眼睛瞪得溜圆。

      “谢青杰此人,不爱权,不贪财,不图色,看似毫无弱点……也只是看似……曾经,他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嘞,他那个小情人啊,是个戏子,我有证据,这可不是我空口无凭瞎讲的……”

      孙万复喝了酒,他本就头脑简单,酒精更是麻痹了他的思维,另一边,他又急于想向封渊证明,怕是也不清楚后果,说话肆无忌惮到令人畏惧的地步。

      “孙处长,您先别说了!”
      苏忆歌预感孙万复还要再讲下去,忙开口劝道。

      “别插嘴!”孙万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苏忆歌,又转头对封渊卑躬屈膝,“哎,封老板您听我说,后来他这个谢家的私生子为了回去,被迫娶了一个傻子当媳妇儿?他原来那个小情人儿好像是因为身份低微,家族阻拦,得不了承认,所以小情人儿只能求着谢青杰去娶那个女傻子,这成了谢青杰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儿,解不开的心结啊!咱们是不是可以找找那小情人?还有,封老板,您说……谢家那么在乎血脉传承,会不会有了和他媳妇儿同样傻的孩子呢……封老板,这你可以仔细……呃!”

      血花飞溅,谢青杰收了刀,优雅地坐回了座位。孙万复捂着伤口,跪倒在地,源源不断的痛楚,倒是让孙万复的酒醒了大半。他见谢青杰握着刀柄,露出甜美笑意的模样,愣住了。
      “等等……您,回来了,我这嘴!都怪我这该死的贱嘴!”

      孙万复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了,随即甩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被谢青杰拦了下来。

      “别跟我演这些。在下只是见不得道听途说,喜欢四处传播谣言的鬣狗罢了。在下有分寸,只是皮肉伤,让您长长记性。不过……经此一事,在下这才了解您,这除夕晚宴,在下也不想见您这等晦气之物,属实倒胃口,那就先告辞。”

      说罢,谢青杰朝众人致歉。他话音刚落的功夫,一转身,便打算离去。

      “谢先生,那……”苏忆歌小心翼翼开口。
      这一趟,案件没什么进展,倒是不经意听到了谢青杰的往事。
      虽然孙处长挖出的那些隐私可信度,苏忆歌觉得并不高。

      “明早,我们还是在旅馆碰面。”
      谢青杰回眸,脚步停住了。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苏忆歌,像是要从她的目光中,看穿什么。

      苏忆歌想开口,但他没有等待苏忆歌的回答,便已离席。他离开的步伐略显疲惫,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逆着拥挤的人潮,听着渐远的乐声,苏忆歌跟上了那道离去的身影。而她的心情,则是从原先的犹疑,变为了坚定。

      这是机会,不能放手。
      翘首以盼的真相,似乎不远了。

      “谢……谢先生!”

      寒风吹得苏忆歌浑身发颤,她踉跄着跑向前,略高的鞋跟还是让她难以适应。

      谢青杰被绚烂的烟火簇拥着,回过身,向她绽放出了一个温暖的笑。这笑容转瞬即逝,很快,温热的泪水便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还是来了。

      “我不在乎孙处长说的事情,但我明白,这些日子里,你一定很不容易。”

      “您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谢青杰的脚步停住了。

      “不,不仅仅如此。因为,我不会任由你一人离去,抛下你不管的。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缓和过来。”

      苏忆歌开口,有如破开寒风的暖阳。她那般诚恳温柔,而偏偏是这一句关切的话语,让谢青杰的心理防线彻底奔溃。

      在关心我吗?
      毫无来由,不求回报的。
      又一次,再一次。

      即便先前对于苏忆歌的那些关心,自己并未给予任何正向回应,甚至他会嘲弄,不耐,会冷脸相待。

      谢青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垂着头,身形从未如此孱弱。

      你为何还要追来,为何还会关心我的心情,我的处境?

      苏忆歌的目的太过明确,二人将条件商议得如此清楚,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无需再付出什么。
      如此一看,关切完全是额外的,多余的。

      那就是出自于苏忆歌本身的善意。

      孙万复的嘲弄,字字诛心。他扒开了自己最隐秘的伤口,夸张地惊叫着,那些苦楚,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去,像笑话一样,摆在了他们面前。
      恶意,嘲讽,调笑,这些事情,他独自面对惯了。他能折磨到孙万复求他杀了自己,但无法将那片绵延不绝的悲痛,安放在一处可以疏解的港湾。
      家里有一方戏台,他常常站在上面,吊起嗓子,唱些早已腻味的曲目。他从来都没有观众,就像竹语死后,就无人能够读懂他一般。

      而此刻,苏忆歌就站在那处。她化为了观众,化为了港湾。
      如果说,凌季南友善的态度,是因他不解真相,将自己视为了朋友。那苏忆歌,则是知晓了自己究竟有多么卑劣,却还是给予了温柔的关怀。
      他了解过苏忆歌,从她走过的各处。他明白,苏忆歌和季南一样,是良善之人。
      他与苏忆歌本是背道而驰,她却向自己跑来,拉住了那个即将坠入更深地狱的少年。

      但罪孽滔天,罄竹难书的恶人,也值得她救赎?

      那么,苏忆歌在演戏吗?可……他多么希望,苏忆歌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真心。

      “你……在骗我,你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说出来,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苏忆歌愣住了。

      她还不至于被谢青杰的眼泪整得心软,但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待谢青杰足够真诚了,几乎是有问必答,有忙必帮。为了避免被发现端倪,她连谎话都极少去说,顶多,只能算诱导他去相信,自己其实与凌木诗的关系没那么好……

      难道说,和这些都无关?他其实是在演戏?考验已经来了吗?
      那谢青杰故意示弱,要达到的目的是……

      还未等苏忆歌想到应对的计策,谢青杰先开了口。

      “您不该……这般待我。”

      苏忆歌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说:“我明白我在做什么。先走吧,我们去散散心,会好受一些。”

      那一瞬,少年的心被猛的揪紧,不觉间,泛出一阵酸楚。他低下头,闷闷地道了一声“好”。

      不知不觉,二人漫步到了人烟稀少的河边,其间,他们都不再言语。
      河面零星点缀着几枚河灯,映出锦鳞般的波光。

      谢青杰停下了脚步,拾起一枚石子,将其结结实实地掷入水中。

      他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在下久难平静,愈发心慌,我的过错在你眼里是如此不可饶恕。我与唐惊水合作,暗中为他提供帮助,将剧院变成了人间炼狱。我间接害死了凌木诗,又将您困在了我的身边……咳,您一定很厌恶吧,被迫扮演这一切,您才是真正的痛苦,不是吗?”
      下意识,谢青杰想将自己害死江舟,小翠和宋楷的事实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不想苏忆歌恨他,或者说,更恨他。

      第一次,他这样后悔,杀死了人。

      已经这么久,未曾有过人真正在意他的感受,去心疼,怜爱他,理解他的处境了。即便这是假的,即便是假的……

      ——也甘之如饴?
      ——会杀了她?

      自己为何要这样问?无论答案是与否,他都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此刻的心情,太过复杂,他也捋不清。

      “记得你我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想得到一个答案。”苏忆歌双手撑着河边竖起的围栏,她眺望着河岸,那是被灯火点亮的琼楼玉宇。

      “‘我相信你也想。’在下当时这样和您说。”
      少年皱眉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曾讲过什么。
      他真是糊涂,原来这个谜底,从一开始就已经出现了。

      舒了一口气?好受一些?
      愤怒,杀意?

      它们都不复存在。
      余留心中的,唯有巨大的空虚与恐惧。

      “我要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我好像从来没有确定地和你说过。”苏忆歌回头,谢青杰下意识间,再次避开了她的目光。

      “您的意思是……”谢青杰总算能冷静下来。太多情感交错碰撞,起起伏伏,让他一时无法理智思考,“凌木诗的死因,我已经向您和盘托出,至于与凌木诗的过往的矛盾,在下已承诺过,不会隐瞒。您方才,其实根本不必做到这个份上,不是吗?你……果然是……是……不,不对……”

      刹那间亮起的眼眸,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他退后的步伐中,又暗淡下来。

      “先前,我的确只在意团长的死因。”苏忆歌看向谢青杰,语气格外认真,“现在,我更想理解你。”

      她想知晓的,的确不仅限于此。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与了解,苏忆歌明白,此人不太可能与鸾漱,更不可能与童兰去坦白这一切。

      那么,她是否有这样的机会?

      知晓这些,留下有用的情报,通过童兰的手,最终……

      把他交给党来判决吧。

      苏忆歌瞪大双眼,僵在了原处。

      谢青杰颤抖着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顺着寒风吹来的方向,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们……是朋友了,对吗?”他张口,哽咽着,格外悲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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