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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折—丹心 ...

  •   “程先生,程先生!”凌季南举着报纸,急匆匆地冲入了屋内,“好消息,我也是刚刚得知的!唐惊水死了!”

      “嗯?”九夕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谁?”

      凌季南凑到了九夕面前,忙不迭展开报纸。九夕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商业大亨唐惊水死于非命”。

      九夕粗略地扫了一眼。小报内容对唐惊水究竟因何而死闭口不提,倒是对他那些风流韵事大肆报道,什么名门闺秀,当家花旦,百乐门舞女,一一细致道来。

      “小报作者我认识。”九夕指了指“珍妮”二字,“她是军统内部人员,拥有自己的情报网。不论消息真假,她放出消息的目的,都是为了把水搅浑。”

      “您的意思是,唐惊水可能没死吗?看来,我还是高兴早了……”凌季南思忖片刻,这才缓过神来,禁不住叹息一声,苦涩地摇了摇头,起身去倒水。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啊。”九夕安慰,“伊娜小姐告诉我们,年后,北城的商队要运送一批货物,她帮忙打点了些关系,好让我们混入其中,这也是目前来讲,我们唯一的出城机会了。”

      说到出城,九夕自是期望再带上苏忆歌,一同离开。不过,即便是在伊娜为他们寻到出城机会前,九夕也开始旁敲侧击,打探苏忆歌的消息。

      “那位受伤的记者阿年……她也曾经是剧院的一员?所以说,你们认识?”伊娜轻声应下,“好,我帮你查。”

      几日后,伊娜带来了情报。报社和苏忆歌家里人那里的回应说,她在剧院遇刺身亡。

      “医院封锁了消息,她的入院记录被抹除了。不过,我还是能打探到一些他人不知晓的情报。”伊娜补充道,“她最后应当是被童兰带走了。我可以肯定她还活着,但……我查到的消息,童兰是国民党的人,出于立场问题,以及童兰本人不愿配合的态度,这件事,很难办。在此,我郑重向您道歉。”

      “不,伊娜小姐不必向我道歉,分明是我先提了一个任性的请求……”九夕连连摆手,“您愿意帮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童兰要苏忆歌做什么?

      理智扑灭了尚未滋长蔓延的热情。现实残酷地警示着他,不要抱有这种无意义的期望。
      他通缉犯的身份,他与童兰对立的立场与只能算认识的关系,无不昭示着一点——他的争取,也不过是徒劳。

      这样根本救不了苏忆歌……他到底能怎么做?
      痛苦懊悔蔓延上心头,他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平复此刻纷乱的心绪。

      伊娜为他与凌季南寻找出城的机会,凌季南态度积极,可他呢?若是带上苏忆歌,他自是愿意的,可让他抛下苏忆歌自己出城……潜逃吗?他做不到。

      九夕回过神来,凌季南去外面探查了一番情况,确认安全后,锁好了门窗。

      他,或是九夕都惯常这么做了,不论昼夜。每晚,他都伴随着激烈的心跳声入眠。

      而九夕的睡眠情况更为糟糕。睡不着的时候,九夕便摸着黑爬起来,帮凌季南掖好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借着月色点燃烛火。
      伊娜没有要求他们做任何事,只要求他们在这里等待,等待希望与机遇。
      他们大多还是在这间屋子消磨漫长的时光,这儿恰巧有不少书籍,九夕便是靠他们熬过漫漫长夜,偶尔看得倦了,不知不觉,伏案入眠。

      远方,鞭炮的轰响惊醒了梦中人,九夕迷迷糊糊地起身,抬眼看了看日历,不知不觉,他在这儿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明日便是除夕了。

      相较从前,九夕对于这样的日子,已然少了那一份期待与展望。
      彼时的欢声笑语,是遥远到不可触摸的记忆。

      被惊醒后,九夕便是如此,望着远方的天,直至夜空被破晓的曙光撕裂。

      叩门声有节奏地响起,三长两短,这是他们沟通的暗号。

      九夕唤醒了凌季南,稍作整理后,前去开门。
      伊娜打扮得极其低调,进了屋子,她似乎才放心下来,摘掉了压得低低的宽檐帽。女子金棕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格外干净利落。
      外交官蔚蓝色的眸子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微微颔首:“早安,各位。没人来找麻烦吧。”

      凌季南揉着惺忪睡眼,走路都有些踉跄:“伊娜姐……好早啊。嗯……你说这个吗,暂时没有。”

      “早啊,伊娜小姐,最近还是安全的。”九夕开完门,整个人就又缩回了军大衣里,似乎是受不了这般酷寒。

      伊娜挥挥手,放下了背包,打开的刹那,九夕和凌季南眼睛都亮了。

      “今天除夕,这个节日于你们很重要,我之前也答应给你们带点当地的美食。但还是疏忽了,忘记提前问你们喜欢吃什么,想着,还是就听本地人的推荐了。如果不合你们的口味,先说句抱歉。”

      “伊娜姐这么客气干什么。”凌季南挠了挠头,别过脸,颇有几分羞赧。

      “晚上我还有会议,没办法陪你们过年了,可惜。”伊娜耸耸肩,“对了,此次前来,除了给你们送年货外,还有重要情报要告诉你们。”

      “有关出城的事情吗?”九夕问起,语气虽轻,但心中的情绪却不觉起了些许波澜。

      伊娜神情严肃:“嗯。二月十二日上午六点,从红日服装厂出发的商队。和他们提我的全名就行,他们会知道你们来意的。并且,以目前情况来看,城内戒严,随时可能有人上车检查,务必小心。我给你们伪造了身份,但不知可否能瞒住那些人。武器我已替你们备好,和身份证明一起放在背包的最前面。必要时,别心慈手软。”

      伊娜的交代简洁利落,她并未在此与二人过多寒暄,只是收好行装,便道别离去。她和那清冽的晨风一起,消散得无影无踪。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凌季南从背包中找出了一把用布包裹住的匕首,两把小巧的枪和些许子弹。

      九夕犹疑着伸手,但心里的抵触还是让他在触碰到这些武器的刹那,猛得收回。

      “您的反应……好奇怪,不会您是真的想着不和我们一起出城,继续留在北平?和伊娜姐谈起那个记者的事情后,您总是心神不宁,您是……放心不下她吗?”凌季南看着他的神情,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不免小心翼翼地发问。

      “哪有。”被点破了心事,九夕只觉自己面颊在发烫,无力辩驳了一句后就泄了气,“嗯,原来这么明显吗……”

      “只是,您留在城里就能救她离开吗?虽然报纸报道了您的死讯,但军统明白这是障眼法,一直都在追查您的行踪,您自身难保,又何谈救人?”

      “你说得对。可我……做不到。”

      他考虑到了这层问题,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进退两难。
      他可以离开,可他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必须要抛下自己在意珍视的人,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不知能否再见。
      他终究过不去心里的坎。
      军统手段狠辣残忍,苏忆歌此刻被束缚在这样可怖的囚笼里,他又哪有脸离开?

      可他答应过苏忆歌,要好好活下去。而苏忆歌则是可能在自己不知情,也无准备的情况下,以她的自由,换取了自己逃生的机会。
      他应当珍惜这样的机会,才别让苏忆歌的那些牺牲白费,不是吗?
      若没有小苏的那颗烟雾弹,伊娜也无法准确预测时间,他根本逃不开军统的天罗地网。

      痛苦压抑着九夕。
      他甚至开始盘算,开始计划,若是不出城,那么自己能够窝藏的地点,如何伪造身份不被认出,又如何劝说军统放人。
      但时而,少女的话语在耳畔响起,迫使他退却。苏忆歌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去。她的选择,她的决定,自己不应当辜负这一切。
      无数的问题堆积着,如藤蔓缠绕,束缚越深,痛苦越深。

      凌季南不免担忧地看向了陷入沉思的青年。

      “就当是为了您在剧院的那些伙伴,为了我,我们也一定要一起逃出去,可以吗?而且,我想……如果是兄长的话,也一定希望您能够平安离开的。或许,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佩服您的坚韧与勇气,也因您是兄长的好友,我希望您能平安。我的兄长死于那场灾难,我没有办法阻止。这次,您遭遇危机,我终于有了阻止的能力与机会,我不想放弃了。”
      凌季南劝道。

      如果凌木诗在,他又会怎么想?
      九夕的确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凌季南的话语,还是让他不觉叹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季南殷切的期盼,自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轻声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或许真的是凌季南的话语动摇了他的想法,九夕暂时压下了心里琐碎的心思,开始着手于新剧本的创作,而凌季南也开始深度钻研起那些俄语书籍,提笔记录,翻阅词典,时不时伴随几声呢喃自语。
      今日是除夕,但出于安全起见,他们还是没有选择去那热闹的地方,感受节日气氛。

      这儿虽在城里,不过地处偏僻,人烟稀少,除去那家家户户都要燃放的爆竹与烟花,便再无烦扰他们的喧嚣。

      窗外,月牙儿为天空拉开了夜的帷幕。时间流逝得格外快,不觉间,竟入了夜。

      创作剧本虽饶有风趣,但为此耗费大半时日,还是令九夕感到疲惫。他起身,点燃蜡烛,在抬眼的刹那,绚烂的烟火刺痛了他的眼眸。

      消磨了一日时光,二人也早已饥肠辘辘。
      凌季南有一手出色的厨艺,这儿的食材算不得丰盛,不过经过他的巧手,便成了香甜可口的佳肴。

      可即便如此,这些佳肴在九夕嘴里还是失了风味。他心不在焉地低头扒饭,鼻子猛的一酸,似要落下泪来。
      他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压抑了一日,在这屋外逐渐远去翻涌的欢呼,绚烂的烟火,与这如家般温馨的氛围中,与过往的记忆碰撞,溅出激烈的火花。

      “抱歉,有点感动,毕竟季南做的菜太好吃了嘛……”九夕笑着去抹眼泪,心中的骄傲还是不愿让他在凌季南面前失态,好在凌季南似乎也是接受了这一说法,心中颇为喜悦。

      “嘿嘿,真有这么好吃吗?那你可得多吃点,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好。”

      那滴泪水,轻轻落在了九夕的掌心。

      时光残忍地撕开了驻留的美好。
      九夕站在窗前,撕下了一页,又一页日历。

      时间没有给予他能够中和二者矛盾的最佳方案。他犹如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靠向了远离爱人的岸。

      日历上的时间,定格在了大年初三。

      天光尚未破晓,二人便已匆匆起身,收拾了一番,九夕还为自己和凌季南化上了足够模糊身份的妆容。在镜子里确认不会因面貌而被人认出后,二人赶往了红日服装厂。

      今日的风雪格外大,路上难见人迹,眼前只余雾茫茫的灰白,向着远处绵延。九夕叹了一声,不再去思考太多未来的事,只是凭借着过往的记忆,与凌季南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摸索前进。

      耳畔的交谈声逐渐清晰,隐约可见高处的微光。
      九夕近乎站不稳,向前踉跄几步,一旁的凌季南拔出陷在雪里的靴子,奋力向前跑了几步,跑到那倾斜的牌子前,胡乱拍开上面的积雪。

      “程先生,我们到了!”凌季南兴奋地拉起九夕,指着牌子上鲜红的字,“红日服装厂,就在这里!”

      九夕勉强爬了起来,望着凌季南又惊又喜的面庞。只是……自己此刻的心情却说不上开心。
      疲惫的青年不愿扫了凌季南的兴,他强撑起精神,向小少年笑着,眼里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滋味:“可真不容易啊。我们找找正门在哪里,准备出发了。”

      他们在附近寻了一通,果真发现了人。对方态度友善,脸上亲切的笑意似能消去他人不少疲惫:“是来帮忙送货的吗?”

      凌季南连连点头。

      “介绍人是谁?”

      “伊娜·万尼耶诺奇·彼得洛娃。这是我们二人的身份证明。”九夕补充,又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明给对方检查。

      对方看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道:“请跟我来。”

      眼前的一抹火光点亮了希望,堆满货物的仓库内,坐着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小少年很是开心,指着人群,九夕上前,定睛一看,却见到了一双被火光映亮,清澈见底的眸子。

      叶远涯看向了他们。

      他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朝二人露出了笑容,似乎不意外来者是他们。

      在看到叶远涯的那一瞬,九夕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开口。

      “小程,早安。旁边的这位……就是木诗的弟弟,凌季南吧。”

      凌季南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先生,您认识认识我?也认识程先生?”
      难道程先生的妆还有不妥之处……还是经历一番风雪,脸上的妆早花了?

      “的确如此。你们是化了个妆吧,第一眼没认出来呢。不过在外面听到伊娜小姐的名字后,我就知道来的是你们。为了得到你们的消息,我四处打探情报,终于联系到了伊娜小姐。”叶远涯思忖片刻,苦涩地笑了笑,“抱歉,季南。你可以暂且回避一下吗,我和小程,有些私事要谈。”

      凌季南想起了剧院先前发生的些变故,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不再执着于去问清自己心中的困惑,道声别,便走向远处,和其他人聊了起来。

      见凌季南远去,九夕刚想开口,便被叶远涯的话打断了:“你们的事情,伊娜小姐已和我讲明,我都知道了。没有保护好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木诗他……他……抱歉,小程,不应该提你的伤心事。”

      “木诗的死,我要负很大的责任。”九夕垂下眼帘,“但我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感谢组织还是为我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可我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还在北城的小苏。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一点点机会,帮她脱离苦海吗?”

      叶远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当然是有的,只是不在此刻。我们组织的人已经知晓了她的近况,童兰近来给她的安排并不危险。敌营有我们的眼线,她目前一切平安。请你相信,组织从来没有放弃营救她。你不要有所顾虑,安心地离开吧,小苏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们团聚。”

      似乎是最后一针强心剂,九夕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望着远处搬运货物的人们。

      叶远涯回过身,暗暗舒了一口气,看上去,九夕应当是相信了。
      的确,组织现在也在极力去争取早日让苏忆歌摆脱开军统的束缚,可惜他们面对的敌人是谢青杰,他不敢保证苏忆歌的未来。
      他当然不会和九夕说苏忆歌现在在哪儿,伊娜刻意引导九夕,让他去相信苏忆歌与童兰合作,也是为了打消九夕心里的疑虑。
      叶远涯了解九夕,这孩子看似性情温和,但实际倔强又执拗。谢青杰与凌木诗的死脱不开干系,又带走了苏忆歌,若是真告知九夕真相,那这孩子估计会不顾一切和谢青杰去拼命吧。

      “叶教授,差不多到出发时间了。”有人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向叶远涯招了招手。

      “走吧。”叶远涯起身,凌季南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加快速度跑了过来。

      “小程,季南。你们被通缉,虽是化了妆,但保险起见,还是不宜露面,就暂且藏在这批货物里,到出城时,你们再出来。”

      对于叶远涯的安排,二人自是没有异议,先后躲进那些箱子中。

      过不许久,这批商队便浩浩汤汤地从红日服装厂出发了。

      九夕从未觉得时间竟会变得如此漫长。他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眼前是混沌,蔓延不绝的暗。被剥夺了光亮的他,耳畔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呼啸的风吹过盖在货物上的布,猎猎作响,刺得他耳膜生疼。

      车行驶了一半,忽而停住了。似乎是有人上了车,九夕听到了他们低低的交谈声。

      “叶远涯同志,您好。有一个不幸的紧急消息。刚刚卧底潜伏的同志传来情报,在我们送货的出口,突然增加了不少看守的特务,而且上街巡逻的车也在突然之间变多了。我们这一次送货在党国那里是有备案记录,按理说已经通过了审查,并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不过我们送货的记录当时只是记下了日期和货物内容,他们从何知晓我们送货的具体时间和途经地点?往坏处想,恐怕,我们的行踪和身份……都暴露了。”

      叶远涯面色一沉。
      如此一看,便已明晰,特务要么是查明了他们的身份,要么是发现了他们私藏通缉犯。

      究竟是谁暴露的,叶远涯不得而知。不过看起来,不是商队之人,也不是伊娜。为了确保安全,只有商队和伊娜知晓服装厂这一地点。否则还未出发之时,特务便会将他们堵在服装厂来个“瓮中捉鳖”,也不必费尽心力去派巡逻车去找寻了。

      情况危急,中途折返虽可躲避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只有出城才能谋求新的生路。而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也已不得不发。

      “启动应急预案吧。”叶远涯说。
      应急预案是另一条路线,知晓的人仅限商队内部,与在城乡交界处接应的地下党。但此行路途遥远,应急预案的风险性更大。

      但现在,也只能舍近求远了。

      那人会意,戴起青天/白日的军帽,提高了嗓音:“喂,两万过路费,别跟我说你交不起!”

      “军老爷,我们这一趟就是去送送东西,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啊。”叶远涯一副讨好的姿态,把胸口的一块玉石项链摘下,放在了他的手心,“若不然,您收下这份心意……”

      看来,附近是有特务看见了,二人也不得不配合着演一出戏。
      九夕听着,心下了然。他从包中取出那把手/枪,紧紧攥在手中。

      车身明显晃动了一下,继续行进了。

      叶远涯切换了行动路线,九夕能感受到车猛的拐了个弯,剧烈的眩晕感让他近乎坐不直身子,如婴孩一般蜷曲着身体,耳畔的呼啸声愈发猛烈,宛若高昂的呼喊。
      忽而,货车猛的加速,晃得九夕胃里翻江倒海,下意识痛苦地干呕起来。这一次,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似要把那些心肺肠子一起吐出来。
      九夕勉强支撑起身体,这时才庆幸起早晨并未摄入任何食物。

      “唔……咳,咳!”

      九夕听出来,这是凌季南的声音。
      他和凌季南先后躲入了这辆车,彼此隔着箱子,又怕发出什么动静引起他人警觉,一路上二人并无交谈。
      九夕心里一紧,关切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出口。

      “停车!履行党国下发的指令,例行检查!”

      是特务。

      九夕缩了回去,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响。即使他明白,目前面临的问题,极有可能并非他这样做就能解决,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若是正常检查,或许只是查两三个箱子便结束,他藏在深处,只要不制造出什么动静,他们一般不会查到这里。但是,从方才与叶远涯对话的同志来看,特务应当是看出了车内的问题,刨根究底的可能性极大,这就是他无论怎般装死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事。

      “行个好,咱做生意的不容易,晚了一步,就得扣我五成的利润,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啊!”叶远涯开了口,一副苦大仇深又可怜兮兮的模样,“您看看这个……可否通融一下?”

      “这,这……”特务被眼前的金子晃花了眼,踌躇着不敢上前,似乎是犯了难。

      叶远涯见有戏,打算继续劝下去。

      可他尚未开口,威严的嗓音便从身后响起。

      “私自窝藏重犯,几块金粒子就想打发?呵,看来搞不清现状的人,还有很多啊。线人举报,通缉犯凌季南,‘胭脂’,还有那几位名单上的地下党,就在这几辆车里。”男子轻蔑的目光落在远方,他甚至连一分眼色都不愿给眼前的人,“说来,跟在你们后面的那辆车,我已经截获了,目前找到了地下党‘秋菊’。”

      九夕浑身一麻。

      而握紧方向盘的叶远涯似乎早有预想,他心一横,用力踩下了油门。有些事实已经确认,反倒让此刻的他,心无旁骛。

      “愣着干什么?追。”男子挑了挑眉,“别让我教你怎么做……嗯?还是不知道?开枪打爆他的轮胎,让这些家伙走不了。”

      既然对方已然知晓,且如此执着要找到他们,那这样躲在箱子里也并非长久之计。

      闭眼睁眼,皆是一片漆黑。
      靠着摸索,九夕找出了放在包里的小刀。

      车子往右边一歪,又加速向前冲了过去。

      九夕用刀割破了箱子顶部,顺势向上爬,忽而,他摸到了什么,心中一跳,悄悄将这些收进自己的背包。
      为了方便他们出入,这些箱子还是交错摆放,但爬到顶部仍然九夕费了不少心力,直到他割开眼前的灰暗,第一抹光亮兀然落入晶莹的眼眸。

      他望向天空——是一望无垠的白。雪似乎停了,但彻骨的寒风仍刺痛了双眼。

      “凌季南是党国的叛徒,他哥哥凌木诗亡故,不必顾及什么,抓到直接处死,“胭脂”留条命,他手里有地下党的情报。”

      男子补充道。他声音很陌生,九夕可以肯定,自己先前不曾与他有过交集。

      “封渊。”似乎是能感受到九夕在听,叶远涯缓缓开口,“他的名字。在唐惊水忙于剧院一事之际,他异军突起,在军统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原来他叫封渊。

      封渊方才说,他不会处死自己,看来,或许可以靠自己,让地下党和凌季南绝处逢生。

      “不论我们再如何负隅顽抗,以他们的行事风格,都会将我们先一网打尽。所以,再如何开脱,伪装,都没有意义了。
      我有一计。叶老师,既然他们打算留我的性命,那……就让我来冒这个风险,如何?”
      九夕说着,取出一块布匹,混着雪水,缓缓擦去了脸上的妆。

      车身再一次猛烈晃动,叶远涯明显感觉到后方的轮胎瘪下去一块,如果不出意料,再行驶一段距离,这辆车就彻底成了累赘。
      轮胎被打得漏了气,在叶远涯的意料之内。这般庞然大物想要躲得过枪林弹雨,也着实痴人说梦。

      看来,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叶远涯固然担心九夕,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方案的可行性:“你打算怎么做?”

      “你带着季南,和其他还没被抓住的同志离开,我负责引开特务注意力,然后……亲手炸掉这些车,他们巡逻的,或是我们乘坐的。炸一辆挡不了,就炸两辆,三辆,直到你们安全离开为止。”

      “开什么玩笑!”叶远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怒声斥责。

      “我找到藏在这些箱子里的炸药了,不论此次前去情况如何,你们也已经做好这样的下下策了,不是吗?”

      而此时,凌季南也从一堆箱子里艰难地爬了出来。他听完九夕的话,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在封渊的授意下,轮胎被打得千疮百孔,行进极为困难。不远处,已有特务举着枪下车。

      已是生死攸关之际。
      叶远涯赶紧目测了一下离接应地点的距离,也仔细观察了周遭的情况。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已接近城乡交界处,离接应点不远。炸药能引起在接应处同志的注意,必定会前来相助。此次前行一共三辆车,一辆已被截获,另一辆与他们并行。除了九夕,还有四名地下党。若是将无身份的司机与凌季南也算上,那么按九夕的方案,牺牲他一人,便是保七人平安。

      可叶远涯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九夕就这样冒着死亡的风险,和特务硬碰硬?
      他是九夕的上线,九夕的前辈,是九夕的同志。无论如何,这样的事,也不会轮到九夕。

      “让我去吧,叶老师。”九夕取出他在箱中摸到的炸药与火柴。

      “叶老师,您还有您的父母,妻子,您的女儿,以及千千万万敬爱您的学生。您有您眼前对于文学开拓性的研究,有尚未走完的人生路。”

      “可我……”

      他笑着说。

      “我不剩什么了。”

      我举目无亲。谁爱我呢?谁又真正在意我呢?谁在支持那些幼时这些萌发出来的荒诞理想,是谁又在不知疲倦地浇灌这一切呢……

      仔细想想,脑海里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名字。甚至提起这些名字,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厢情愿。
      而名字中的大多数,都已……

      比起叶老师,比起在此的任何一位同志,我都算牵挂寥寥。

      我去,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他们没打算杀死我。

      九夕翻身下了车,一步步走向那些靠近的特务。

      他们举着枪,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九夕手里有炸药,他们也不敢贸然行进。

      而九夕在这一举动做出来的刹那,就像没有回头的箭,想要再逃跑,已经晚了。

      “小程……你!”

      “拜托您了,叶老师,这是我的决定。”

      叶远涯心中一阵酸楚,但他也没有犹豫,眼含热泪带着凌季南迅速下车,并立即与另外一辆车的地下党联系。

      很快,九夕从不远处听到了呼唤。

      “同志!”

      “小心!”

      “好同胞,抱歉了。我们先走一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们在解放区等你的好消息!”

      “务必小心!大家,往这儿跑!不远了!随时准备迎战!”

      ……

      那些,都是他要保护的人,九夕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不知为何,在压抑到近乎有些自毁倾向的情绪下,耳畔突然响起了,被叶远涯吸纳进组织的那一刻,那位温文尔雅的教授所说的话。

      “在你意识到,你已经肩负使命的那一刻,你就没有理由去自卑了,因为你在为最光荣的事业,为全世界的人民,为全世界的解放做贡献。”

      九夕将手紧紧贴着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一样吗?

      不,这一次,他比任何一刻都要走得坚定。

      “他们也说要活捉我,不是吗?不用担忧我的安危。
      带着这些理想与希望离开吧,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寄托给解放区的同志。
      谢谢。”

      九夕也同样回应了他们。
      他相信,对方听到了。

      他们如同囚鸟一般禁锢在北城这座牢笼。笼门敞开的时间很短暂,在迈出笼门,振翅的刹那,他要飞回去了。

      “就是他……胭脂。两边的,控制住他!”

      “抱歉了,我不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抢先一步,九夕点燃了引信。
      他扭过头,望着那些离去的身影。

      快跑,再快一点,快一点……

      “卧倒!”

      剧烈的轰鸣声如平地惊雷,震响整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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