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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折—远别 ...

  •   冰凉的地面映着月光,若平静无波的湖。飞鸟悄然掠过,点开了少年双眸中的重重涟漪,平添了些许生气。

      谢青杰滚下一滴泪来。

      “今天是竹语的祭日。去见见她吧,凌木诗。”

      凌木诗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昏睡还是清醒,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混沌,耳畔是嘈杂的欢笑,是密友的私语,全都杂糅在谢青杰的颤抖的嗓音里。

      他来此处几日了呢?凌木诗早已记不清了。

      在小董将他送往这别院的路上,凌木诗开了枪。
      起初,他并未下死手。

      小董臂膀涌流的鲜血若花瓣凋零,他攥紧方向盘,飞蛾扑火般冲向了绝路。

      “抱歉,凌老板……为了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不能违背谢青杰的约定,我一定,要把您送过去。如果您想逃,就请——杀了我吧。”

      小董有个六岁大的女儿,她时常会拽着凌木诗的袖子,甜甜地叫他“木诗哥哥”。

      凌木诗摸着小姑娘软软的头发,讲着那些与这个战乱年代相隔极其遥远的,美丽的童话。

      这一幕在他眼前如萤火般消逝。凌木诗抵着扳机的指尖在颤抖,他已然泪流满面。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啊……”

      枪声响起,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起无边殷红,小董僵直着身体,缓缓倒下。

      凌木诗摒弃了一切纷乱的思绪,扶着小董的尸体,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眼前,是格外陌生的景色,是绵延的,望不尽的路。

      夕阳下,身着锦袍的少年背对着落日余晖,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少年笑得如云霞般绚烂,但凌木诗却注意到了他的眼。那是一双弥漫着悲悯的,哀愁的眼,一如从前。

      “谢青杰……”

      谢青杰微笑着,递给凌木诗一片竹叶。

      “走吧。怎么,在想三天前的事情?”

      已经……三天了?

      凌木诗踉跄着上前了几步。

      剧院怎么样?唐惊水有没有对剧院的大家做什么?季南离开军统了吗?小董的妻女知晓这些情况吗?

      无数的疑问被刹那间唤醒,在脑海扩散,蔓延。

      “我……”太久未开口,凌木诗这才发觉,自己此刻的嗓音是如此干涩刺耳,“当时发生了什么?”

      “会告诉您的。竹语离这儿不远,路上,我和您讲一讲。”

      大少爷也只得点头应下,亦步亦趋跟在谢青杰身后。

      天色已晚,阴森的树影向天际蔓延。唯独谢青杰手里的提灯,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当时,是药物致您昏迷,仅此而已。现在,您可不是在做梦,药效已然过去了。在下此般精打细算,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谢青杰指了指不远处精致的教堂,“喏,到了。”

      一轮皎月拨开层层云雾,泼洒大片清晖。

      “那天,在下跟着小董的车一起走了,您杀了小董,我也能预料到。毕竟,当年您对竹语,不同样如此吗。”谢青杰取出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醉人馥郁的芬芳扑面而来。

      竹语静静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椁中,如同被摆在戏台上的傀儡,如此不真实。
      她身着凤冠霞帔,毁去的面部被石膏重新修补,仍是碧玉年华里,那夭桃秾李的模样。只是,少女毫无血色,苍白的面孔上,依然抹不去当年痛苦的印记。

      飞舞着的纸钱在火光中湮灭,似乎是被灼灼火光刺激到,凌木诗一时竟无语凝噎。

      “有什么想说的,就和她说一说吧。”谢青杰开口,语气出人意料地温和。

      凌木诗摆了摆手,并未出声。纵使有万般言语,可在竹语面前,他只觉自己无颜开口。
      再者,她也听不到了。

      那一年,是格外动荡的一年,日军的铁骑踏上了他们的故乡。那群龌龊小人恣意烧杀抢掠,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而在战局格外紧张的三月,有位日本军官光临凌家戏班,看了场戏。

      他相中了其间扮演官府大小姐的竹语,爽快地取了银子赎走她。此人想将其带回东洋,为家中办事,自然,荣华富贵也是少不了竹语姑娘。
      凌木诗清楚,凌家立场本就摇摆不定,赎走竹语,想来也并非军官的主要目的,此人不过是假借竹语,想啃下凌家这块骨头罢了。

      “山下世空,这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军官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面上挂起伪善的笑意。

      “竹语。”
      少女走上前,大大方方介绍。

      班主凌殊启同意了。为了凌家的百年基业,牺牲竹语,对他而言是值得的,更何况,竹语心甘情愿为凌家牺牲。
      或许因为竹语属于戏班的一员,某种意义就是凌家人,山下世空格外客气。翻译官也收起了那一贯盛气凌人的态度,除了对竹语大加赞赏,也与凌家家主商讨起那东亚共荣的“美好前景”。

      回到戏班,竹语笑着说,她当然愿意跟在山下身后,到那东洋,享尽荣华富贵。
      可戏班之人皆明了,竹语从来不是那般爱慕虚荣,贪生怕死之辈,也绝非会为了一己私欲,叛离自己深爱的故土。

      戏班比以往更为沉默,他们畏惧着凌殊启的毒打,更畏惧成为出头鸟后,山下会将目标转向他们。

      只有谢青杰是唯一的例外。戏班同伴所忧虑的,于谢青杰而言,皆为薄物细故。
      那时,他的眼里……仅能容下竹语一人罢了。

      但凌殊启早已料到。
      为了避免谢青杰因竹语的缘故,惹出乱子,班主将他关入了凌家的地下水牢,派人日夜看守。纵使谢青杰再有能耐,但他终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自是斗不过一群训练有素的下人。

      而竹语在去往山下公馆的前两天晚上,找到了凌木诗。

      “凌大哥,我……想刺杀山下。这件事,我只告诉您,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青杰。以及,无论我成功或是失败,您一定要早些救青杰出来,求您了。”

      凌木诗踌躇颇久,最终还是应下了。

      “这是我娘临死前,送给我防身的项链,看似无害,但实则是一件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器,您先前见识过的!”有了凌木诗的肯定,竹语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潮澎湃,眼睛亮亮的,闪烁着醉人的星子,“我不想因为这些问题,而去牵连到凌家,让我用此行刺吧。”

      刺杀山下,虽说是竹语的主意,但如若没有凌木诗暗中推波助澜,她或许也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山下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他得紧锣密鼓地为此事制备起方案来。
      若是成功,保住竹语,亦保住凌家不受日寇蚕食,的确是两全其美的方案。

      可他们失败了。

      看到竹语尸体的瞬间,他浑身发冷,无数心绪将自己的心脏紧紧包裹,蔓延上肺,近乎于窒息的苦楚压迫得他近乎溃散。

      他是如此幼稚愚蠢,只想着为凌家做什么,为抗日做什么,却是失去了他曾暗生情愫的竹语。

      至于凌家,山下虽有怀疑,但竹语抵死不供出凌木诗,只认这是她一人的主意,山下苦于没有证据,也无法定凌家的罪。而从表面来说,凌家近来配合山下办厂,他同样不适合向凌家发难,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依照诺言,凌木诗还是力排众议,提前将谢青杰放了出来。

      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日子里,大少爷对谢青杰避之不及,仅能暗中拜托下人好好关照,送与佳肴暖衾。但凌木诗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安慰谢青杰,实则更多的,还是填补自己心中难以排解的歉疚。

      竹语离去后不久,戏班也散了。谢青杰怀揣着最后的期望,渴盼挽留住大家,他盼着,与大家一起,创办一个没有压迫,真正平等的戏班子。
      可最终,戏班的伙伴不是奔赴战场,就是避难逃灾,无人甘愿为了他的理想而停留。
      最终,戏班除了凌殊启,仅余他一人。

      谢青杰心如死灰,他将自己关在柴房整整三天,三天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谢家。

      可自回了谢家后,他却不再是那个郁郁寡欢,自怨自艾的少年,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以谢家为阶梯,深入那风云变幻的时局。
      许是,少年从竹语离世,戏班人去楼空的阴影中走出。许是,谢家真正接纳了他,他也重新有了要追求的,崭新的未来。

      凌木诗总觉得,他与谢青杰宛若相交过的两条线,如今已然渐行渐远,大少爷的口中,也不再提起谢青杰,不再提起竹语。戏班的一切,像是一场持续了十余年的梦。

      而后,凌季南留洋深造,谢家在凌家逐渐式微的情况下,被日军笼络,谢青杰作为谢家人,同样对日军同样倾囊相助,成了黎民百姓嗤之以鼻的汉奸。

      凌家败落,亲人沦为战俘,这些的确是日寇的所作所为,但背后也有谢家为推手。若不是凌家有先见之明,将部分资产在变故前转移,否则,所谓的剧院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甚至……凌木诗都不会去往北平。

      “我们为何会步入这般田地?”
      凌木诗迟疑着开口。忽而,一阵风刮过,送来了万千绚烂的星,如繁花般盛放。

      少年的神色骤然变了。他并未应答,只是熟练地处理着防腐的工作,最后,在火光熄灭前,合上了棺。

      “此次前来,我还要带你见几个人。”谢青杰伸手,轻轻搭上了凌木诗的肩。

      少年移开竹语的棺椁,底下竟还有条密道。
      密道阴暗潮湿,化学药品与血肉腐烂的气息像是在每一寸空气中滞留,粘稠得令人作呕。

      下了阶梯,放眼望去,便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谢青杰取出钥匙,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那扇门。

      点起蜡烛,凌木诗大骇。他欲退后,可身体却僵直得不听使唤,阴冷的风直冲七窍,令他不觉毛骨悚然。

      “记得这个人吗?保存他的尸体,还废了我好大的劲儿。”

      谢青杰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像是得到了新奇玩物的孩童,正兴奋地喊着同伴一起赏玩。

      在凌木诗的面前,是一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头颅。

      凌木诗怎么会忘了这张脸。

      山下世空,杀死竹语的罪魁祸首。

      “你……是为竹语报仇,才这么……做的吧。”
      凌木诗颤抖着嗓音开口,目光飞快扫向别处。

      “报仇?如此失败,也配称之为报仇?”谢青杰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山下窝囊透了,我还没动手,他便哭着求饶。后来,我用了刑,他不堪折磨,我竟一时心软,准许他切腹自尽。现在想想,可真是后悔,竹语比他遭受的一切要痛苦得多。如此有尊严地让他死去,便宜他了。”

      “……所言极是。”凌木诗长舒一口气,这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立在墙角的一隅之地,应和着谢青杰的话语。

      “但不得不说,有一点,我很满意。山下向我道出了竹语刺杀当天,一切的所见所闻。在下就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您。
      那晚,山下被下了安眠药,竹语似乎早已知晓般,实施了刺杀行动。她从被山下看中,到去往山下公馆这几天时间,接触不到外界。戏班的规矩也是不可擅自离开,所以,也不会是戏班的同伴给她捎过去,更不可能是凌殊启的作为。能拿到安眠药,且有机会接触到竹语,竹语也同样信任的人,就是您吧。”

      谢青杰一针见血地点破,凌木诗轻叹一声,也明白一味避重就轻,遮遮掩掩,着实毫无意义:“刺杀一事,的确是竹语先提出。但若是我劝住了她,寻出更稳妥的方法,想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抱歉。这句话,不仅对竹语,也是对你。我不奢求原谅,此般过错,我根本没资格奢求他人原谅。”

      “您果然会这样回答。”谢青杰轻佻地扬了扬眉毛,“不过,在下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一定要得到凌先生的答案呢。”

      “如果山下看中的不是竹语,是九夕,是我,是戏班的其他人,你会这么做吗?”
      谢青杰用戏谑的神情打量着凌木诗,似乎想要从对方的举止中,窥探出他的想法。

      凌木诗愕然。

      少年笑了,他似乎又并不需要凌木诗回答:“您会的。”

      对,他会的。

      谁能料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

      凌木诗自嘲。

      “竹语是很好的姑娘,你根本不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谢青杰的食指,轻轻抵在了自己的下巴,“就像……在下不知晓您的好妹妹,凌晚梨死前经历了什么一样。”

      遥远而熟悉的名字被谢青杰唤起。凌木诗咬紧牙关,痛楚的回忆在脑海中涌出,若电流般直通全身。

      凌家败落,也使得凌家不少人沦为战俘。其中,就包括他的亲人,他的弟弟妹妹——凌木华与凌晚梨。

      接二连三的精神刺激,使得凌木诗濒临崩溃。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忍着四肢剧烈的酸麻,死死攥住少年的衣领,竭力撞向石板墙!

      “晚梨呢?还有……木华,凌木华,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是吗!”

      “啊……”

      谢青杰瞪大双眼,背部的剧痛缠绕着窒息感,向全身蔓延。他下意识摸向了自己身侧,可还未找寻到武器的踪迹,枪声忽而响起,凌木诗左肩被子弹应声贯穿。大少爷退后几步,不觉吃痛地松了手。

      谢青杰跌坐在地上,抬眼见到那立在门外的娇小身影,长舒了一口气。

      “谢老板,我这救场,来得及时吧?”
      少女像是邀功请赏般,得意洋洋地开口。

      何时,又来了一人?
      凌木诗捂住伤口,剧烈灼烧的痛感令他近乎昏厥。他强撑着身体,望向了门外,可那道身影却随着脚步声,隐没于暗处。

      “昏迷了三天,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在下当真佩服。”谢青杰勉强起身。

      “木华和晚梨,在哪里……”
      凌木诗似乎听不到谢青杰宛如挖苦的赞扬,双目失了神一般,喃喃着。

      “凌木诗?”谢青杰下意识唤了一声,见对方始终没有反应,补充,“他们都在我这里。”

      凌木诗疲惫不堪地抬眼,轻声道:“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谢青杰微微颔首。他上前几步,打开了另一扇门。

      屋内的青年听到推门声,似乎有了些反应,他木讷地侧过头,昏暗的的烛光,仍然掩不去青年那一回首的震撼。

      凌木诗趔趄两步,不禁恍惚。

      “木华!”

      凌木华戴着金丝眼镜,套着一席丝织长衫,留着和他相似的发型。原先兄弟二人相貌就大同小异,如此装束,更显得相差无几。
      目光被吸引的刹那,凌木诗仿若望见了镜中的另一个自我。

      凌木华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在看他。他的双目空洞无物,没有焦点,宛如嵌在眼眶里的粗粝岩石。

      “木华……”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反应,凌木诗难免心急如焚。凌木华终究是自己的弟弟啊,对方毫无回应,一时,凌木诗的心都凉透了。
      木华为何会忘却自己呢?
      是这些年,他变了太多,以至于对方认不出了吗?

      想到此处,凌木诗顾不上自己的伤,跌跌撞撞跑到对方面前,紧紧拥凌木华入怀:“木华,还记得我吗?我是凌木诗……凌木诗,你的哥哥……
      你记得凌家吗?你长大的地方,你记得我们一起造的那条木船吗?你记得我们一家人去海边的事儿吗……记得吗?”

      “这一次,就别再离开大家了,父母都很想你,我带着你一起走,好吗?”

      凌木华茫然抬眼,身体机械地接纳着凌木诗的拥抱,他甚至连疑惑也不存在,嘴在嗫嚅着,始终发不出正常的话语。

      “他怎么了!?”

      凌木诗将目光投向谢青杰,厉声质问。

      “莫要惊讶,在下找人对他的大脑做了些手脚。他很不听话,比季南可差多了,所以在下不得不出此下策,避免做出什么违抗我的举动。”谢青杰宛若唠家常一般,谈笑风生着,“凌木华的外貌和您很是相像,所以,被在下作为您的替代品,准备用来欺骗唐惊水,毕竟,他对您很重视,我可不想让他找到您。”

      “你!”

      谢青杰注视着对方因绝望而暴怒的目光。意外的,没有因报复而滋生出卑劣的快意,反倒是心像被猛得一揪,不免触动。

      他的眼前瞬间模糊了,过往的记忆如此醒目,如野火般焚烧,侵蚀着他的视野。
      凌木诗抬眸的刹那,像极了幼年,横眉怒目,瞪着悲剧上演的自己。不同的是,那时的他,甚至都没资格去拥抱自己的亲人。

      所以,哪怕凌木华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也久怀慕蔺。

      只不过,现实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他自叹自怜。部长的死缠不了唐惊水太久,剧院内部的情报网不是唐惊水这类人单单接手,就能掌控的。谢青杰料到,在唐惊水接手剧院后,迟早要找凌木诗帮忙。
      而他带凌木诗来此的主要目的,除了祭拜竹语,便是……

      谢青杰神色一凛。

      “砰砰砰!”

      后脑,脖颈,大腿。

      三声枪响,凌木华鲜血淋漓地死在了他兄长怀中。

      似刻意避开般,谢青杰并未击中可能打伤凌木诗的部位。偏偏,在枪毙凌木华后,谢青杰却举起枪,再度将其对准了凌木诗的额头。

      何等相似,同样是自己杀了他的亲人,同样,又一次将枪口对准了他。

      怀抱着木华,凌木诗踉跄了几步,可终究,还是支撑不了一具负重的躯体,一头栽倒在坑洼不平的石板上。
      他先前昏迷了三日,又对谢青杰出手,已然殚精竭力。左肩伤口剧烈的痛楚,如夸张的热浪般,一阵又一阵袭来。凌木诗惝恍迷离地望向天花板,连意识都近乎于脱离自身。

      但谢青杰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凌大少爷,醒一醒。
      这可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您妹妹的机会了,您确定要这样睡过去吗?令妹对您如此思念,您也不应当辜负她的期望才是。”

      话音刚落,谢青杰将蜡烛放在了墙边,照亮了一具白森森的遗骸。
      凌晚梨的骸骨离他们不远,只是方才烛光暗淡,未照射到那墙边一隅,凌木华一事又给了凌木诗太大震撼,他也无法分心去观察周遭环境。

      谢青杰走到橱窗前,翻找出了几张照片,那是凌晚梨死后的几张照片。

      “我没有伤害她。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相片里的少女衣不蔽体,多处溃烂不堪。往后一张张翻下去,翻着她的尸体逐渐腐烂,翻着她浑身爬满了令人作呕的蛆虫,蚕食着她破败不堪的身体。

      凌木诗不忍再看下去,丢下相片,捂着脸放声痛哭。

      他如堕烟海,始终不解,即便自己的确间接害死了竹语,可终究罪不至此,为何自己要一遍一遍,遭受如此残忍的对待。
      他的弟弟妹妹,更是无辜的啊,那时,他们都没有和谢青杰说过话,与竹语也不过几面之缘,近乎毫无干系。

      也,从来没有招惹过日本人。

      “……我知道,我被谢家使绊,难以逃离,被你三番五次威胁,被挑拨离间,我明白这是竹语的死,给我的报应,但是,这与九夕无关,与剧院无关,与季南无关,和木华和晚梨同样无关……”凌木诗深吸一口气,语气格外虚弱,“结束这荒唐的一切,好吗?谢青杰。”

      “无关吗……”谢青杰歪过头,“是啊,您说的没错,有些人,的确是无关的。可那些孩子生得不对,成为了你的亲人啊。竹语死后,戏班散了,我在乎的一切都湮灭了,哪有动力支撑我再活下去?
      但在下转念一想,我应当换个活法,我的生命,又凭什么为这群家伙自以为是的作为买单——甚至成为你们茶余饭后可笑的谈资?我死了,你们照样得意洋洋地活着!那为何不能让你们体会到我的痛苦?分明是你们剥夺了我最后的期望,我就不能恣意发泄我卑劣的欲望,报复这毁灭了我的一切?”

      凌木诗沉默了。那些仁义道德的规训,在口中沉淀,出不了声。

      “罢了。”谢青杰平静下来,“看来,在下还是低估了你的意志。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也得告诉你了。”

      他蹲下身,望着凌木诗浸润着泪水的琥珀色瞳眸。

      “九夕在北平寄给你们的信,是我派人取走的。下毒,则是在试探师兄的态度。”谢青杰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如何去面对他,这的确是事实。但我曾鼓起勇气,和您说想见他,这同样不是假话,只是当时我退缩了。但后来,应唐惊水之邀,我还是来到了剧院,无论是否能见到他,我都能坦然面对。”

      见凌木诗并未给出任何回应,谢青杰也不意外,继续叙述着他的故事。

      “您应该清楚我和唐惊水合作了吧。在下和唐惊水合作,就是协助他,夺取剧院的权力。您没回来,自是不清楚剧院如今到了何种地步。
      唐惊水这么一个偏好美色的人,剧院不少姑娘都惨遭他的毒手,在下看得也是心生怜悯。我还听说,他打算把剧院再改进改进,和那花街柳巷学一学,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凌木诗浑身一颤,挣扎着坐起来,恐惧与负罪感压迫着他开口:“那些姑娘中,都有谁?还有九夕,他……怎么样了?”

      “容许在下想一想。”谢青杰嗓音轻柔,不自觉皱起眉头。

      “……许是蓝牡丹,阿桂,小翠,还有谁呢?真是抱歉,在下对这个可没兴趣,只是看到了,没有刻意去问,不会了解得太清楚的。”谢青杰沉思片刻,似乎换了一种能让自己轻松些的语气,“至于九夕。唐惊水荤素不忌,肮脏龌龊,在上流圈子出了名。从我们谈合作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掩盖过他对九夕的坏心思。我去剧院时,并没有见到九夕,您呢,也可以把事情往坏了想。”

      他在……说什么?

      这是何时开始的?

      为何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不能……我得离开这里!

      我得……

      “想回去吗?”

      谢青杰看穿了他的心思。

      “别做出这么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您想保全凌季南,却要全剧院的人为您的自私买单。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就是你自己。”

      “在下可不会考虑您的处境。尚未完成在下的心愿前,是不会放您回去的。”

      千万别……

      别……

      凌木诗猛然伸手,想抓住什么,但眼前一片漆黑,耳畔的话语不复存在,只余无意义的嗡鸣依旧回响。

      无边的绝望如茧,紧紧包裹着他,抽离着他逐渐模糊的意识。

      ……

      九夕放下了手中刚搜集到的,有关于谢青杰近期动向的情报,疲惫不堪地抬眸。眼中,是窗外逐渐昏暗的天空。

      乌云密布了天。

      大雨将至,他得把晾在外头的衣服收起来。

      他不经意地一瞥,便见那与屋子里陈设格格不入的,做工考究的雕花木门。放在把手的那一刻,他竟下意识愣住了。

      说来,原先屋里的门,倒并非这一扇。那是剧院扩建竣工后,向来抠门的凌木诗突然大方起来,给大家都送了些不同的礼物,一天一人一件儿,不重样。

      九夕本没指望凌木诗能送他什么。偏偏过了些时日,凌木诗带着两个工人,一起搬着扇精致的桃木门突然造访。
      “不仅比那扇王八壳子好看,还能辟邪呢,给你去去晦气。”

      那段时间,九夕一直不顺。
      虽然自己对风水那一套一知半解,也不大信这个,但如此心意在,说不感动,那绝对是假话。

      为何……会想起这些呢?

      九夕心有不解,可这番情绪转瞬即逝,他一如往常般,转动了门把手。

      狂风呼啸着涌入屋内,扬起了他的青布长衫。

      霎时,一切所见所闻,皆似静止般。

      ——除了眼前的诡异怪诞。

      九夕僵住了。

      一颗头颅,直直悬挂在门前。
      那是一颗青年人的头颅,在风中,有如钟摆般晃动。
      尖锐的铁钩扎进了他的颅骨中,这颗头颅,就这样被绳子吊了起来,粘稠的鲜血,在脖颈断裂处滴落。

      青年微长的发如枯草般凋零。他仍旧瞪着双眼,难以瞑目。苍白如纸的脸庞上,是狼狈不堪的泪痕与血污。
      有人沿着他干裂的唇,横向剪开,剪出了一片刺眼的血肉模糊。
      他的口中,躺着血迹斑驳的信封。

      “凌……木诗?”

      九夕犹豫着,开了口。

      他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自己濒临奔溃的情绪,取下了信封。里面,是没有署名的信,在信的末尾,按着极其刺目的血手印。

      九夕慌忙回房,取出印有凌木诗掌纹的剧院地契,仔细比对。

      掌纹一致。

      而信里,笔迹,行文方式,真真切切,都是凌木诗一贯的风格。

      他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去否认对方的身份。

      九夕死死握住桌沿,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再度读起那封信。

      “九夕:

      我的思维极其混乱,从无数思绪交错的罅隙间,我想起了写信。

      我似乎是忘却了格外重要的事,宛如心被剜去了一块。
      到底是什么呢……我想知晓。

      但我还记得,你是我重要的战友,更是我珍视的家人。
      周遭的一切,都陌生得令我恐惧。写信,或是延缓恐惧,或是争取希望。你会发现这封信吗?你会来到这里吗?我似乎也下不了定论。
      甚至,我还在思索,我是否是在现实里写的这封信。我……仿若被梦魇缠身,已然分不清真实虚幻。

      我记得要写信。

      我好像打碎了所有的盘子,看着屋内的满片狼藉,遍布手臂的伤,却不记得自己曾这样做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在哪里?

      今天,我听了一场戏。
      我先前听过,我记得。

      《劝欢》,似乎你唱过,但那道声音不是你的。
      ‘今本骄傲如耀阳,何惧知音难觅寻。’

      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句。

      我听得入了迷,可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朝我开了一枪,那颗子弹正中我的胸膛。
      疼痛的触感在,可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第二天,戏班的大家都来了,但又好像少了什么。
      大家摆上了筵席,似乎在庆祝。

      你也来了,我真真切切看到你了。但我的腿不知何时,每上前一步,都有如负着千斤般的重量。
      我看见有人举起了刀,向着你。他的面目模糊不清,似乎是我忘记的,重要的事。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捅向了你的心脏。

      我在四处寻找你的尸体,你到底在哪里?

      第三天,一觉醒来,我的身上多出三道伤口。
      分别在后脑,脖颈与大腿。

      是谁伤的呢……

      现在的我,已经几乎握不动笔了。但我始终记得,我要写信。哪怕是偏离了我最初的目的,但我仍然不愿因此而放弃。

      那道模糊的身影逐渐明晰,我想起了,我忘记的重要的事,就是他。

      他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记起来了,好多幼时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涌现。
      他告诉我,你没有死,捅向你的那把刀,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产生的幻觉,他和你,是很好的朋友。

      是幻觉吗?那我先前经历的其他种种,又是否为真实?

      我看着开始溃烂的伤口,难以忍受的痛楚逐渐将我吞没。

      他给我敷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为何不让我回去呢?

      我只想再见见你,见见季南,见见肖玉,见见剧院的大家。

      我想见你们。
      思念在我的胸口喷涌而出。

      你们到底在哪里?

      我记得,我要写信。

      我感觉,继续写下去,一刻不停地写下去,就能见到你们了。

      ……”

      信没有落款,许是还未完成之际,凌木诗就已遭遇了不测。

      和苏忆歌的猜测吻合。
      凌木诗所说的人,即便没有提名字,九夕也清楚,是谢青杰。

      他绝望地凝视着,凝视着凌木诗涣散的瞳孔。

      “……混蛋!”

      我该怎么办……

      我又该如何面对?

      暴雨骤降,浸染了他的双眸。

      ……

      那雨迟迟不愿散,眼前的一切,都似乎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凋谢。

      九夕拽起背包,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在布庄前,他停下了脚步。

      青年垂眼,轻轻推开了地下室的门,苏忆歌早已在此等候。

      “九夕,你来了。”

      剧院的情况牢牢牵动着苏忆歌的心。
      只是,她见九夕神情恍惚,一时自己也不知该从何发问。

      “小苏,凌木诗他……牺牲了。”九夕忽而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要对其他人隐瞒,但小苏,你必须知道。”

      “团长……!”苏忆歌禁不住错愕地僵直了身体,“你……是从何得知?万一不是呢?”

      九夕将凌木诗的信,与剧院的地契递了过去。

      “除了别无二致的掌纹,还有,尸体……被人送到了我家中。与那有着相似面容的人不同,那人我无法肯定,是因为他的面容有部分被腐蚀掉,想来凶手找不出完全一致的人来伪装,只能以此混淆视听,而他的掌纹也被烧掉,无法进行比对,但这次不同。出于一些现实情况考虑,我拍不了相片,来我家也可能有危险,但我说的句句属实,你相信我。”

      “嗯。”苏忆歌轻声应着,血手印瞧着渗人,看起来像是几天前的痕迹,与地契上印着的掌纹比对,确实一致。

      她平复情绪,读起了信。
      她格外期望着,是否能从信里的内容,窥探出更多的线索。

      “那人不出意外,就是谢青杰。以及,凌木诗说的事,有一件,我亲身经历过。”
      九夕补充道。

      谢青杰,果真是谢青杰!

      可是,他们已然推断出了谢青杰,甚至他们已经开始不眠不休地四处搜寻与谢青杰相关的情报,寻找他的踪迹,可仅仅,只差一点点……

      他们就在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刻,失败了。

      苏忆歌郑重地将信纸递还给了九夕。

      “团长死前,似乎陷入了精神分裂。但他见到的这些,你曾经历过些许,我总觉得……似有指向性。我们得……”

      “离开北平吧,小苏。”

      第一次,九夕打断了苏忆歌的话。

      方才,青年还与她分析着信件,可此刻,他却极其突然地,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苏忆歌一愣,显然不解:“你一个人对付不了唐惊水,对付不了谢青杰,这无疑是飞蛾扑火。”

      “可凌木诗已经死了!难道我还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你吗?”九夕低着头,连瞳孔都在颤抖,“我一直将凌木诗视作我的家人,而你是我所爱之人,于我而言,你们又是何等重要!木诗,木诗已经死了啊……剧院又遭受如此大的危机,我珍视在意的,被践踏、摧毁,已不剩什么了。
      我拼了命地想挽留这一切,可还是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希望你也……因此而遭遇危险。
      即使,我明白这只是我的私心,甚至连我也唾弃自己,竟有此般自私的想法,对不起……”

      九夕在情感上一向内敛,又何尝有过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刻。苏忆歌深呼吸几口气,九夕此刻失了控,她得劝住九夕。
      凌木诗的牺牲,她也惊愕,愤怒,痛苦,可血淋淋的现实强迫她,暂时摒弃这些情绪,不去分心。

      “是,团长是牺牲了!可如果走的是我,下一个死去的人是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剧院的一员了,我也远离了剧院,他们想要的是剧院,你应当清楚。包括谢青杰,谢青杰只见过我一回,他又怎会刻意针对到我头上,但你不一样。”苏忆歌上前一步,握紧了他的手,“九夕,冷静。我太清楚团长的牺牲带给你的打击,导致此刻,你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但越到这种情况,越要冷静分析。”

      九夕恍惚了一阵。

      现实固然残酷,可奈何肩负着一切,他们仍要继续前进。

      九夕落寞地垂眼,轻声应答。

      “我会的。”

      “小苏,抱歉。”

      ……

      凌木诗的牺牲,似乎是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
      九夕捧着他的头,终于有这样的决心,将他放入木箧之中,看着他埋入土里。

      晚上,他照常去唱戏。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他在哭,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凄婉哀伤,眼泪似乎止不住,唱腔里是颤音。

      “九夕兄,你还好吗?”那与他搭戏的小生垂眸,递给他一个帕子,“擦擦吧,我理解你的处境,但剧院的事情,你自己要掂量清楚,于那些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笙,多谢了,我会考虑清楚的。不过,这次和剧院无关,只是我入戏出不来了。”九夕破涕为笑,“啊呀,真是苦恼呢……”

      如笙与九夕相同,也是戏班出来的人。当年,凌木诗花大价钱将如笙从别的戏班请了过来。结果,他挖别人墙脚的行为就在大街小巷传开了,更有甚者传起了他并非表面那般绅士,背地里其实极其荒淫无道的谣言。凌木诗委屈得很,自己按照人戏班的规定来的,如笙也愿意过去,他可谓堂堂正正。
      不过这传言渐息,是如笙在《丹海谣》中,出演了那打渔的少年后。

      戏散了,剧院也只余寥寥几人。

      九夕推开了门,雨还在下着。

      他没有打伞,就这样缓缓步入雨中,淋淋漓漓一身水,身上都这般沉重。冰冷的水似乎能唤起他岌岌可危的理智,他摸着黏糊糊粘在身上的长衫……有块布,被人剪坏了啊。

      如此大的缺口,得回去用针线补补了……九夕这么想着。
      他不想追究此事是谁干的,但心里已有了推断。能接触到被换下长衫,且有充足理由做这件事的人,九夕很清楚。

      许是剧院的他们,在发泄鸠占鹊巢的不满。

      唐惊水对于剧院的控制,使得大家都不觉紧绷住那根弦。是自己对那群强盗阿谀奉承,任由他们霸占剧院的一切。
      对啊,确实是他,他做得不够好,他无力阻止唐惊水。他当然希望自己有那般本事,足矣和唐惊水对抗,可他也明白,反抗的后果是什么。

      他没理由去怪别人,是他的错,是他没有意识到反动派的行动,是他没有意识到凌季南这个人,是他没有意识到谢青杰和唐惊水的威胁,都是他的错,才导致了剧院走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才导致了凌木诗的死亡。

      一把伞,停在了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雨。

      “九夕先生,您好。”谢青杰走到了他的身边,“见您一面真不容易。”

      九夕直直地瞪着他。

      “看您的表情,您还认识我,真好。”谢青杰大大方方地笑着,“那在下还是客气称您一句——师兄。”

      “为什么要杀凌木诗?”九夕不想客气,直截了当地开口。

      “师兄,您还不清楚吗?”
      谢青杰站在他身前,举起刀,直截了当地劈了下去。

      “是他先毁灭了这一切。”

      在飞溅的血花中,少年笑得格外灿烂。

      “在下只是做了,自认为应当做的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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