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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折—霜雪 ...

  •   “衔月光,落海潮,一曲离愁荡……”

      唱针划出了丹海无边的苍凉。

      那唱片转得极慢,窗外,漫天霞光在此驻足,在唱片上拖成道道绚烂的线,若逐渐转开的一段旧时光。

      戏里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外的人听得入了迷,也不由得哼出声来。

      “落尽长安花,愿君……久长安——”

      留声机有了些年头,可唱出来的曲子依旧是动听得很。这玩意儿算得上唐惊水的无价之宝,据说是专程从美国运回来的,唐惊水从不怠慢它,它也日日被打理得锃光瓦亮,对待它,唐惊水甚至比对待女人还要爱惜。

      “啧,好一曲《丹海谣》!”唐惊水瓮声瓮气地夸着,“不过,比起亲眼瞧呢,那还是差上不少,毕竟见不到我的小美人儿,现在只能听听他的声音了,可惜,可惜!”

      身材窈窕的姑娘为他倒上了茶。那仕途得意,满面春风的官员这么伸手一搂,姑娘就顺势坐在了他身上,攀着他的肩,娇声软语地与他调笑。

      “凌木诗大少爷,有这么个荣幸,能和你们台柱子九夕吃个饭吗?我也想多见见那小美人儿,藏着掖着可没意思。说来,现在鄙人也算剧院的一员了,是吧?”

      唐惊水撇过头,望着凌木诗失了神采的眼眸。

      踏出那囚笼的桎梏,映入眼帘的,回荡在耳畔的,是这番令人作呕的情景。

      对此,凌木诗只是缄默不言,仅用审视一般的目光打量着唐惊水。

      “团长不说话就算了,怎么还盯着我的女人啊。剧院那么多美人儿,还不够你玩儿?”唐惊水黑黢黢的瞳仁一转,手还不老实地在女人的腰侧捏了捏。

      “想多了。”凌木诗咳嗽一声,反应格外淡漠,“他们皆为自由之身,我无权违背他们的个人意志,去强迫他们。唐老板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会过得比现在幸福。”

      唐惊水拧着眉头,锃亮的皮鞋碾着地砖。他格外看不惯凌木诗这张义正辞严的嘴脸,同样是混迹在军统的人,谁还比谁干净了不是?

      凌木诗倒是看穿了唐惊水的心思,直截了当地点破:“唐老板,倒也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固然虚伪,不过,我就是靠着这张好人嘴脸吃饭的,也是没办法啊。”

      唐惊水推开了身旁的姑娘,站起身,一手搭在凌木诗肩膀上,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不好意思啊,凌大少爷,消消气。我们呢,的确是做得过分了些,说得也过分了些,给您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只想帮您把剧院越办越大而已,一切都好商量嘛。”

      此人倒是说得好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凌木诗早已一清二楚。

      “罢了。”大少爷开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介怀也毫无意义。”

      “瞧瞧凌老板这胸襟!为什么人家能这么成功呢?”唐惊水敲了敲一旁白鸿影的头,“多学学!”

      白鸿影吃痛地捂住头,禁不住抱怨:“你怎么不和洛书文说去,专门找我一个人叨叨了。”

      “是夸我有胸襟吗……”洛书文听二人这么一说,不免讶异,“着实不敢当,受不起,受不起。”

      “得了吧。”白鸿影睨了一眼洛书文,“没脸没皮的,刚刚可没人夸你。”

      他们的谈话如云烟般从凌木诗耳边掠过。凌木诗心有余悸地回首望向窗外——不远处耸立着一座阴森森的监狱,自己方才便是从那儿出来的。

      他不曾料到,自己竟在晚宴回来的途中,遭人逮捕。一切都太过突然,令他始料未及。

      他以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理由入狱——剧院的内部运作,违反组织纪律。
      谁曾想到,凌大团长竟私下支援民间党派,将剧院所得财款派发民间组织,且购买大量物资支援解放区,其用心险恶可以见之。

      铁证如山,凌木诗未曾反驳,只道自己不过是广交人脉,安抚民心,并无他意。他也清楚,这些证据,必然是谢青杰那家伙的手笔。
      他固然明白谢青杰不可信,也做好了此人靠这些证据,再一次威胁自己的准备,不过凌木诗料想不到,这个独来独往,自视甚高的家伙,竟然也会和唐惊水同流合污。

      “我知道大少爷是好心。不过,这些罪名降下来,你估计就成了我们军统的众矢之的吧。”唐惊水笑盈盈的冲他扬眉,“我们谈个合作如何?凌木诗团长。”

      唐惊水的目标,就是对于剧院的管理权。剧院内部情报交易的名单与情报,或仅仅浮于表面的万贯钱财,究竟让多少人垂涎,凌木诗心里比谁都清楚。没了这些,他就失去了一切可供谈判的筹码,乃至于牵连剧院所有人的性命。若是深究,也迟早会顺藤摸瓜,查清他地下党的身份。

      所以,凌木诗一开始并没有同意。他以为,自己仅仅靠些钱财与情报,就可以将唐惊水这帮强盗打发走。
      可唐惊水的贪婪还是令他始料未及。为逼自己就范,他竟以凌季南的性命作为要挟,强迫凌木诗把目前掌握的情报与剧院的管理权尽数交付。

      小少爷跪在地上,眸中慌乱与恐惧交错,宛如被猎人追赶的小鹿。他仍想竭力挣脱自己身上紧紧束缚的绳索,可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凌团长,对于您的回答,我很失望。”
      唐惊水冲特务点了个头,对方即刻会意,从箱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

      “住手!!!”

      隔着坚硬的铁栅栏,他与季南便是咫尺天涯,再如何声嘶力竭阻止,也是无济于事。

      一刀扎下去,殷红在衣衫上狂妄盛放,凌季南脸色惨白,五官极其痛楚地扭曲着。
      特务似要有意折磨般,刺入少年右肩的手术刀,颇为缓慢地在伤口下四处试探,而后稍作停顿,再大幅度刺向更深处,直至利刃完全没入少年的肩。

      季南自幼就被娇生惯养着,何尝受过这般苦楚与侮辱?
      大少爷只觉自己几近要将牙咬碎,可悲的是,他冲不出这囚笼的桎梏,只得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

      “大少爷,别着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很多折磨方式……”

      唐惊水神态自若地举起了一壶开水。

      凌木诗浑身颤抖,四肢若结了冰般冷得彻骨。大少爷忍着悲愤,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步,攥紧了铁栅栏,衬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根本没有退路。

      “别……我同意,剧院的事……我同意。前提,放了凌季南。”

      他不想做出低眉顺眼的讨好姿态,可这一刻,足够把他的骄傲击得粉碎。

      “哟,这不就好了。”唐惊水挑了挑眉,吩咐一旁的白鸿影,“白鸿影,送这位小少爷去医院看看,别落得伤口感染了。”

      凌木诗不再言语。

      凌季南被白鸿影带走前,勉强回头望了兄长一眼,他没有开口,凌木诗却读懂了他目光里的话语。

      “哥,你到底做了什么?”

      大少爷被这眼神盯得心悸,他张嘴,却始终发不出成句的音。

      而最大的获益者唐惊水喜不自胜,签了合同,凌季南出院后,便放他回城郊的小别墅里继续养伤,而凌木诗也顺利出狱。

      他知晓剧院未来要发生什么。
      九夕,小苏,剧院的大家……都是我的错。
      偏偏此刻,凌季南又成了众矢之的,他是一个重要把柄,军统怎会放过他?

      好在,凌木诗在先前也是寻到了退路。他当然不会拿季南去赌,将自己的信任完全倾注在谢青杰身上。谢青杰一放松警惕,他便尽可能以不引起谢青杰注意的方式,寻找可供帮助之人。最好,此人与谢青杰毫无干系,且定是要有能力与之抗衡。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了收获。他在北城有一好友,可救凌季南。

      但此前,为了避免谢青杰发现端倪,凌木诗告知对方,除非凌季南或他陷入极大困境,否则切勿做出实质行动。
      虽说他在唐惊水那里的调查结果不尽人意,但留几个用来传递情报的眼线,也不算困难。他被特务逮捕一事,那位朋友也是得知了消息,只是意想不到唐惊水会这么快对凌季南下手。

      凌木诗收拾好手上的东西,朝和自己有着数年老交情的司机小董招了招手。小董与凌木诗意气相投,偶尔闲暇,二人还会出去搓顿饭。

      凌木诗走上前,拍了拍小董的肩:“麻烦你了。”

      以目前的情况,凌季南他还是放心不下。所以出狱后,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往剧院。

      说来也是赶巧,这几天,有个麻烦事缠上了唐惊水副局长,他刚办的厂子里有人死了,还是个有名的部长。这部长乐善好施,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死亡的消息又没压住,闹了个不小的风波。留下的证据表明,唐惊水就是凶手。不过他既然是混到了副局长,对唐惊水而言,脱罪不算困难,只是有人故意将事情闹大,对手也趁机暗中使绊子,所以麻烦了些。这几日,唐惊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对剧院顾及不暇,事务还是暂由凌木诗全权代理,也正好给凌木诗喘息的时间。
      凌木诗清楚这案子有蹊跷,必定不是唐惊水杀的人,可他也没心思顾及。目前摆在他面前最大的两件事便是剧院和凌季南,他便盘算着,在探望凌季南的路上来想想,如何与九夕小苏他们商讨剧院接下来的对策。
      而此刻他也在后悔,若是早些和九夕小苏他们提起凌季南的事,会不会就到不了这样一个地步。

      “凌老板,不先回剧院吗?”小董出声询问。

      “不了,去城郊,我有急事。”凌木诗侧过身,倚靠在窗边小憩。近几日长久的精神折磨让他不觉疲乏,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好。”

      小董应道。

      汽车载着他们,向远方疾驰而去。堆叠的云扑面而来,宛如投入了苍穹的怀抱。

      途经的风景晃过,凌木诗长久地注视着,思维像是放空了般,只是潜意识在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已经愈发不对劲来。

      “停车!”

      司机若提线木偶般,以一个极不正常的姿势扭过头,冲他露出了诡异的笑。

      凌木诗暗道不好,竭力撞开了车门,狂风呼啸着卷入车中,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禁不住退后。

      “凌老板,你不敢跳的。”小董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最终,还是狠狠踩下油门。

      子弹上膛。

      泪珠,鲜血,随着枪响的刹那迸发。

      ……

      九夕合上戏文,陌生的特务在剧院里频繁来往,对他而言,颇有些不自在。

      特务告诉他,凌木诗已然出狱,也与唐惊水先生签订好了协议,这也是特务来此的缘由。至于凌木诗去了哪里,估计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九夕仍然放心不下,寻了对方可能到的地方,却始终不见凌木诗的踪迹。偏偏这时候,唐惊水出事了。
      两者或许有联系,若对方未欺瞒自己,此事并非唐惊水下手,难道……凌木诗的“失踪”有第三方势力的介入?

      团长不在,唐惊水出事,剧院事务自然由副团长九夕出面顶上,可剧院演出又不得耽误。
      苏忆歌得此消息,主动分担了部分内部事务处理,与九夕接头时再互相交换。虽是麻烦了些,不过二人配合默契,倒也减轻了剧院不少负担。

      九夕沉默地望向镜中的身影,那人面颊施了浓墨重彩,若飞起绚烂的云霞,恰是戏中扮演的那无虑小娘子的模样。

      叩门声响起,他道了句“请进”。

      特务端着茶水点心走进屋内。

      “……程山绘先生,打扰了。这两天唐老板应当回来了,您军统那边的工作,他已经派人帮您解决了,您全身心投入到剧院上就好。”

      “多谢。不过,这称呼就见外了,唤我九夕便是。”九夕莞尔。

      忽而,九夕听得门外似有男人豪迈的笑声,正聊着那风月场上的流言蜚语。九夕对于佳人的风流韵事兴致缺缺,大脑不觉放空了片刻,恰巧此时,自己肩膀不知被何人轻轻拍了一下。

      “小美人儿,许久不见。”唐惊水在九夕将目光转向他之前,收回了手,“等我很久了吧。”

      “唐老板好。”反倒那特务率先开口,他不敢再目视九夕,慌忙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为唐惊水倒茶,“老板,您累吗?这儿有椅子,您先歇息。”

      特务忙活着,九夕仍笑意不散:“唐老板吗,那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给他也倒一杯吧。”唐惊水吩咐道。

      特务不敢怠慢,斟满茶水,忙给二人送上。

      “多谢了。”那伶人垂眸,更显几分媚态。

      唐惊水则是接过瓷杯,小抿一口,随即啐了出来。
      “这茶叶放多久了,味道是真不行啊!明日去铺子看看,买点儿新鲜的,费用我包了。”

      他嫌恶地皱起眉,说罢,又将瓷杯推了回去。

      “还有,我绕了一大圈,怎么还没见到我们凌大少爷啊。这是在生我气吗?亏我之前还夸他心胸宽广呢。”唐惊水冲着九夕笑,“小美人儿,那就得麻烦你了。我管那么大的事儿可够苦恼,总得要个人帮我分担分担嘛。”

      “我是剧院副团长,这亦是我分内之事。不过唐老板,在下的相貌还配不上此般称谓,是您高抬我,我着实受不起。还是唤我九夕好了。”

      “这称呼多见外啊。”

      唐惊水打量着对方,阴阳怪气地调侃。

      对方挑衅意味明显,九夕自知与其纠结此事,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若惹得对方厌恶,更是得不偿失。

      “戏将开场,我得走了。二位再会。”

      “那好,”唐惊水也不再挽留,“我也去听听。”

      可待到戏散了,唐惊水却依旧踟蹰,不愿离去。

      他在戏台前停留了许久。

      久到,大家皆说,剧院已不似以往。

      唐惊水利用凌季南,与团长凌木诗签下了那份协议,达成了所谓的“共识”。而团长手里的,象征着剧院权力,决定剧院重大事务与情报交易的章,自是落在了唐惊水那边。
      此人改了些规矩,又带着些自己豢养的戏子来,他们向着唐惊水,也多少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不免惹得剧院乌烟瘴气。

      不过九夕清楚,在苏忆歌那儿,有另一个留作备用的章,只是唐惊水不明了。而剧院的章请篆刻大师经过了精心设计,自是极难仿冒。
      此前,凌木诗,苏忆歌与九夕三人商讨后决定,备用章托给苏忆歌保管,以免未来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他们至少可以有一个作为谈判的筹码。

      而最重要的,还是大家的安全。

      “安全一事,何必担忧。
      的确,凌木诗团长失踪,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造成内部情报网关系的破裂,有些没眼力见儿的要挑事儿,也是在所难免。这些天,我唐惊水也在找你们团长。而为了规避危险,我调了些人手,目的正是威慑。估计啊,我那俩手下一会儿也会过来,尤其是洛书文的枪法,那可是顶尖儿的。
      挑事儿——通通枪毙!”

      唐惊水所言非虚,九夕窥见了窗外交谈的身影,正是白鸿影与洛书文。

      也罢,自己应当是要做好这个准备的。

      再次来到剧院,洛书文的心境显然与从前大相径庭。

      正当他思索着近日的打算,不经意间,却瞥见了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

      洛书文忙回头,唤了一声:“阿绘。”

      九夕从雕花屏风后探出头来。

      “小洛?您怎么有空来了?”

      “这句话不应该是我问您吗?”洛书文听得此言,反倒莫名其妙起来,“唐老头子让我来的,他从凌木诗那里拿到了剧院的管理权,作为他的下属来帮忙于情于理。您又是怎么回事?剧院和物资这一块没关系吧?”

      “我……”九夕正想方设法找个由头糊弄过去,江舟偏偏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洛书文。

      “九夕哥哥,这位大哥哥瞧着好生眼熟,我是不是之前在哪儿见过他?”

      ……九夕?

      洛书文一时愣在原处。
      先前为了联合凌木诗除掉肖砚,自己倒是与九夕有过几面之缘,自己也觉着程山绘与九夕这二人相貌有相像之处,可……

      洛书文嘴角扯着尴尬的笑意:“九夕?什么九夕,小朋友,您别瞎说。还有阿绘,您也别仗着自己长得像人家姑娘,就带着小朋友一起来逗我了。”

      “姑娘?九夕哥哥一直是哥哥,不是姐姐呀!”江舟不服气,眉头一挑,誓要和洛书文据理力争。

      “小江,少说两句。”九夕扯了扯江舟的袖口,轻声提醒。

      “我说,您是不是偷偷塞人孩子糖果,把他骗过来陪你演戏了,这招儿早过时了……”洛书文摆手,却对上了九夕刻意避开的,歉意的目光。
      军官心里已猜出了大概,可语言上仍旧要逞强。

      “喂,都过时了啊。”

      江舟反倒不明白:“大哥哥,你在说什么?九夕哥哥现在不在演戏,我和他天天都可以见到,他没有骗我。”

      九夕轻叹一声,他自知身份一事八成是瞒不住,刚打算开口解释,忽有特务到洛书文耳边,言语了几句。
      洛书文怔住了,半晌答不出话来。

      即便先前江舟据理力争,洛书文心里已然有了准备,可在特务告知真相时,他依然瞠目结舌,惊愕得无以复加。

      九夕不是阿绘,又怎会是阿绘呢?

      他无法说服自己,但犹豫片刻,仍出声询问。

      “阿绘,您……真的是九夕?”

      事已至此,九夕也不想再瞒着洛书文。

      “一直都是。抱歉,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由,我的身份,始终都瞒着你。”

      洛书文眉头紧锁,缄默不言。

      记忆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视线。

      那时他即将从军校毕业,请假出了校门,回去探望父母,顺带在街上买点儿东西。恰好,看到一个摆着桌子说书的少年,说的正是那《将相和》的故事。洛书文听得入了迷,那故事刚结尾,他便扔了一块大洋下去,顿时把围观群众看得一愣,着实没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

      “用不了这么多。”九夕垂着眼,将大洋丢给了洛书文。

      “不好意思啊兄弟,我这,不是没零钱嘛。就当是寄存在你这儿了,我之后有时间肯定还会再来的。”

      九夕便也没有拒绝。待围观人群散去,他叫住了洛书文。

      “……先生,说来也有些冒昧,我可否向您打听些事情?”九夕犹豫了半晌,似是下了些决心般,诚恳发问。

      洛书文倒也不介意,席地而坐。

      “当然可以。对了,兄弟,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出生在江南。”九夕也找地方坐了下来,眼前,是来往匆匆,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们,“我北上就是来当兵抗日的。可偌大的北城,我却不知去往何处。好在我会些手艺,便在这搭个桌子卖艺挣钱,也是为了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打探消息,可惜这么久了,依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嘿,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鄙人洛书文,快从军校毕业了,您要当兵就跟我来啊!”洛书文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张证,“看,我没骗你吧。”

      “哎呀,都忘了介绍我自己了。”九夕咧开嘴笑,后知后觉地点头,“我叫程山绘,多谢洛书文先生了。”

      洛书文把九夕介绍给了他的师父,九夕就这样进了国民党,经过培养后,成了特务。
      北平当时的情况并不明朗,二人一同训练,有时也会共同执行任务,不觉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山城需要借调人过去,洛书文出众的枪法大受领导赏识,得了提拔,去往山城。而九夕则留在了北平,继续抗日。
      直至一年前,洛书文才调回了北平。

      军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紊乱的思绪不断交错跳跃,难以平复。

      为什么自己在乎的人,都变成了如此陌生的模样?

      他长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出声。

      “洛书文。”

      军官被激出一身冷汗,似大梦初醒。

      “洛书文,你瞎跑什么,我差点没跟上。”白鸿影走到他身侧,奇怪地打量着对方,忽而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九夕,“……程山绘?”

      洛书文嘴角扯起尴尬的一抹笑,忙解释道:“这不是,阿绘被我叫过来帮忙了。”

      “剧院这边事情太多了,也是没办法啊。”九夕顺水推舟地应和着,随即向洛书文投来了感激的一瞥。

      洛书文摆摆手。

      而一旁的江舟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有不妥之处。他瑟缩了一下身子,不敢再开口,委屈又歉疚地低着头,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白鸿影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哎,唐老头子又看上剧院那什么……叫蓝牡丹,最近正腻歪着呢,我说,咱以后看见蓝牡丹得悠着点啊,别搞得那老头儿又莫名其妙发火……唐老头子在哪儿?”

      “不在这儿,到楼上了,听不见的。”洛书文笑出声,招呼起白鸿影,“走吧。”

      白鸿影的小道消息倒也不假。唐惊水正是抓住了蓝牡丹爱慕虚荣的弱点,引得她主动投怀送抱,关系进展嘛,不过就一顿饭的功夫。

      当晚,唐惊水搂着蓝牡丹,醉醺醺地往家赶。

      “唐老板,你可真坏!”蓝牡丹娇嗔着,面颊被酒精染得绯红一片。
      她暧昧地用肢体挑逗着唐惊水。唐惊水自是意乱情迷来,侧着头,吻过她的眉梢,自上而下,一路到了唇角。

      “我坏不坏……到时候就知道了……”

      蓝牡丹媚笑着,悄悄去解那旗袍的盘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唐惊水低头一瞥便注意到了。女人主动,他哪有不接受的道理,不觉心潮澎湃,伸手便探了过去。

      二人正缠绵着,近乎于旁若无人般忘情,可不知何故,蓝牡丹脚一崴,险些跌倒,唐惊水慌忙扶起蓝牡丹。
      蓝牡丹小酌了几杯,又与唐惊水耳鬓厮磨,思维自是格外迟钝。可当她反应过来,低头定睛一看,忙失声惊叫着退后,自是顾不得和那官员你侬我侬。

      自己被怀里的女人这么一激,唐惊水也着实也清醒了不少。官员揉了揉眼睛,便见一青年背对着他们,横倒在自家门前,瞧着多少有些渗人。

      漆黑的夜笼罩着唐惊水入住的小洋楼。唐惊水没请佣人,身旁除了蓝牡丹,只有个帮忙开车的司机打着灯。

      “照这儿,照这儿!”

      司机按捺住惶恐,蹲下身,去摸他的脉搏。

      “死,死了!”

      “等一下……他,好像是凌团长!?”蓝牡丹总觉这身形格外熟悉,慌忙退后几步,一时手足无措,“你是说……死了?”

      唐惊水踹了一脚,那青年便翻过身来。此人留着微卷中发,身着竹青色的丝绸长衫,衣着身形与凌木诗近乎毫无二致。只是他似乎被泼了什么腐蚀性液体,导致面容被毁,但依旧可辨此人五官的大致模样。而同样露在外头的那双手也像是被焚烧过一般,凝结成一片黑色的硬块。

      唐惊水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自己也曾杀过人,不过突如其来一具尸体横死在自己面前,他着实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凌团长”这三个字恍若当头一棒,彻底打醒了他。

      “还真是凌木诗啊……”唐惊水皱着眉,接过司机的手电筒仔细观察,“去,把相机拿来。”

      司机回车上取相机,蓝牡丹心头有难以排遣的惊慌与哀愁。她裹紧了唐惊水给自己买下的大氅,瑟缩着,暗自垂泪。

      可唐惊水早已没心思去理会蓝牡丹。他只是在乎,究竟又有谁此般大胆,竟抛尸于自家门前?

      还有他厂子里那个部长,此人的死因至今都没有查明,唐惊水很难不把这两件事结合到一块儿去看。

      看来,他的工作还是没做彻底,依旧有人在觊觎他的囊中之物,在示威呢。

      ……

      “小苏,现在情况……不太乐观。”

      九夕举着档案袋,步履匆匆地下了台阶。

      地下室没通上电,苏忆歌便小心翼翼地为蜡烛笼上灯罩。暖光映照着少女青涩稚嫩的面庞,柔和了她的轮廓。

      “先喝杯水吧。”

      前不久,唐惊水处理好案子,又将精力投入到了剧院中。那个伤害肖玉的罪魁祸首之一,将手伸向了剧院。
      这是苏忆歌了解到的。

      “多谢。”九夕接过温水,“唐惊水的事,我看到你们的报纸了。但有些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糕。”

      “团长。”苏忆歌轻声道。

      “对。”苏忆歌说得简洁,但九夕却清楚她话语中的含义,“唐惊水给了我几张照片。在他家门口拍到的,是一具尸体。此人的脸部分被腐蚀,但还是依稀看得出,此人与凌木诗极其相像。尸体我见过,但可供的确认身份的证据被凶手刻意模糊了,不够明晰,我无法真正确认,但也……不排除他就是凌木诗。”

      “可以,让我看看照片吗?”

      九夕犹豫片刻,将照片递了过去。

      除了毁容与手部被烧灼外,尸体保留完好。相片里格外熟悉的模样,还是牵动了苏忆歌的情绪。少女眉头紧蹙,深呼吸几口气,这才发问:“在剧院,有其他人知晓这些情况吗?”

      “除我之外,只有蓝牡丹。当晚,蓝牡丹与唐惊水同行时发现了这具尸体。事后,唐惊水仅告知了我,希望我能帮他找出真相。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对于这具尸体,他们都以凌木诗称之,即使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的真实身份,但我总觉得……他可能不是团长。”

      苏忆歌对着照片,低眉思索。
      “的确。无论是毁容,还是烧坏手掌,都能大致推测出凶手的心理。我有一种猜想。他并非团长,或许,只是用来威慑恐吓的替罪羊。毁容与灼烧手部大概率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难辨真伪。”

      “我已经亲眼见到尸体了……可是或不是,我依然说不出肯定的话语。”九夕苦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睛在欺骗自己。”

      “不是眼睛,是心。”苏忆歌一语道破,“唐惊水与牡丹姐的态度,更偏向于他就是团长。是我们下意识想否认尸体的身份,想发现端倪。
      不过,根据我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我基本能排除唐惊水,此事并非他自导自演。剧院需要团长,唐惊水作案的动机不够。而唐惊水手里有团长的把柄,也要到了他的印章,现在团长的权力他已掌控了大部分,根本不怕团长掀起什么风浪。”

      九夕点头,再度拿起那叠照片。
      “的确。而且现在,我们需要探索两个方向。”

      苏忆歌接上了九夕的话语。
      “如果尸体是替罪羊,那真正的团长去了哪里。如果是团长,那是谁想杀了他。”

      “若此人为伪造身份,那凶手只可能是与凌木诗极其熟悉之人,又或者,凌木诗就在凶手那里。但无论伪造身份或是真正杀害了团长。凶手都极有可能是与唐惊水有利益冲突之人,尤其是涉及到剧院这方面的利益。”九夕低眉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在推理中逐渐明晰起来。

      “先前,唐惊水厂里不是有位部长被杀吗?我猜测,两起凶杀案,都是一人所为。”苏忆歌的声音顿了顿,目光霎时阴沉下来,“这么想来,你认识一位姓谢,与团长是朋友的男子吗?他来过剧院,言谈举止与其余拜访剧院的宾客都不同。我问过团长,团长的回答都说得通,只是我仍觉得有些蹊跷……可惜,我当时没有再深究下去。”

      “你是说……谢青杰?”

      苏忆歌具体描述了一下相貌,九夕基本可以肯定,此人正是谢青杰。

      “他曾来过我们剧院,就是为了找团长。我当时便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可为了避免对方起警觉,我没有当面过问。团长和我说,他与谢青杰是朋友。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对劲。”苏忆歌补充。

      回忆向过去蔓延。
      那时,九夕决定北上抗日后,他们的同门之谊就此一刀两断,自此以后,也不再相见。

      谢青杰来过剧院?可自己在剧院却不曾见过他,凌木诗也未提起过,唯一可能有些关系的,便是先前的药物——当归?

      那是谢青杰的艺名,可久远得,陌生得九夕都近乎忘了。
      谢青杰谢家私生子的身份搞得人尽皆知,连班主凌殊启也以“谢青杰”称之,那艺名早就被丢入水中,溶解,四散,谁也不曾察觉。

      “药!”九夕一时恍然大悟,竟惊呼出声,“那浸了毒的草药,对于始作俑者,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若是谢青杰将这浸了毒的草药给予凌木诗,那一切不合理,都说得通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苏忆歌问。

      “当时,团长陷入了一场与玄京帮的内斗中,难以挣脱。我自认为玄京帮以送药之名下毒,是他们警告凌木诗所使的手段。甚至我询问木诗,他也是这样告知于我的。
      被蒙在鼓里的我,与凌木诗商讨后,决定不将团长与玄京帮的纠葛告知于你。抱歉,出于安全,我们还是欺瞒你,编造了一个不存在的旧友。
      但当玄京帮内斗结束后,我托人调查,却发现玄京帮成员对于此事是闻所未闻,且坚定认为下毒更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而我再次询问凌木诗,他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最终,他叹息着说,让你我不要涉足此事,以免惹上杀身之祸。”

      “原来是这样。不过,不用道歉呀。”苏忆歌语气柔和,“可……对于谢青杰这个名字,我还很陌生。”

      “谢青杰是我的师弟,多年前,也在凌家戏班唱戏,艺名‘当归’,便是那下了毒的草药名。只是凌木诗平时抓药也是抓此,我没有纠结于这方面。而谢青杰,由于相隔时间过于久远,近年我们也不曾有交集。且……先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导致我们二人都对谢青杰避之不谈。
      谢青杰是个危险人物,如果凌木诗与谢青杰有交集,他必然不愿意告知于我,更不愿告知于组织。是我太疏忽了,竟不曾联想到这些。”

      “下毒的人……是谢青杰吗?”相似的问题,被苏忆歌再度问起,“所以,为什么。”

      九夕愣了愣,随即落寞地低下头。
      “因为,我先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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