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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折—暗流 ...


  •   “九夕,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

      一个束着马尾的女孩,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

      九夕回过身,那女孩也仰起头,对其怒目相向。

      “有事吗?小翠姑娘。”

      “您倒是演得真好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自作聪明地觉得我们看不出来了?我就想知道几件事,你今天必须告诉我,给我们剧院的大家一个交代。”小翠不屑抱胸,宛若旁观者般,打量着面前人貌似滴水不漏的表演,冷笑,“唐惊水和那群特务为什么会过来,你对我们剧院做了什么,团长到底去了哪里?”

      九夕思索了片刻,忽而耸了耸肩,风轻云淡地笑了,轻轻敲了敲墙面:“若是指这件事……的确,我只是把剧院卖了而已。”

      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眼一看,那九夕抽出一把折扇,自在悠闲地敲着手心,抬脚,似要离去的模样。

      “……你说什么?卖了?”小女孩顿了顿足,整个瞳孔都在痛苦地发抖,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

      “不过换一个主人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九夕未有所动,反倒温和地安慰了对方一句。

      “可笑,我不相信事情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你怎么可能会把剧院无缘无故卖掉?是为了钱吗!?那团长呢?我不懂,你哪里来的资格擅自做主?是你赶走了团长,还是那些人胁迫团长了!?”

      “你说话啊!”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

      九夕轻轻叹了一声,开口。

      “您可以松手吗?”

      小翠便是松了手,但一句句逼问仍旧接踵而至。她愤恨于自己的无能,更是愤恨于九夕对这般蹊跷之事,仍无动于衷,甚至转手能将剧院卖给别人?

      她更无法理解,为何团长不在,九夕就这样随意处置剧院,他根本没有权利定夺才对!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心思!”

      “此事我已和大家说过,凌木诗只是回故乡探亲,并无大碍,剧院一事,也是他托我帮忙管理。至于被卖……也是无奈之举。若不如此,剧院恐怕会陷入更大的危机,我也清楚我无颜面对诸位,但一时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式,抱歉,是我对不起大家。我会想尽办法,改变现状的。”

      九夕措辞陈恳,语气倒也称得上真挚,一番话说完,他似乎没了力气,手扶着墙,额前沁出点点汗珠。

      “我解释得很清楚了。”

      “混蛋!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什么危机,根本没听说过……”小翠刚想辩驳几句,却觉自己方才着实冲动了。

      此事蹊跷之处过多,自己也不应当且听副团长的一面之词。思考至此,小翠还是默默住了嘴。

      九夕的左手忽而一顿,小翠忙退后几步,却见一把枪直直顶着她的额头。

      “问得太多,容易惹上杀身之祸。”

      九夕声音轻轻的,笑容格外温柔,那目光却淡漠得像在看一只俎上鱼肉。

      “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小翠怔住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又赶忙慌慌张张地爬起身,掉头就跑。

      团长现在在哪里!莫不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小翠的脑海中。

      那小李的出现又是为何?九夕直接说认错了人,也过分古怪。若说九夕就是杀人凶手,也毫无理由。
      但小翠敢肯定一点,九夕对团长的事情,必然隐瞒了。而且,她总感觉,副团长的状态也与往常不同,他向来待人温和,绝不可能表露出如此有杀意的一面。

      小翠慌乱地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眼前景象明明灭灭,她发觉,自己近乎没有力气再往前跑去。她害怕起来,害怕得而复失的温暖,害怕稍纵即逝的美好。她幼时在花街柳巷长大,现在她能安安心心地在剧院过日子,都是因为团长的无私与善良。她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在剧院的一切,就是她此生都无法放弃的所有。

      她没有再对峙下去。

      看到小翠远去,九夕再也支撑不住,浑身蜷缩起来,痛苦地颤抖着。

      他得把这份罪过揽下来。
      凌木诗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还未查明真相,谢青杰的回应模棱两可。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他也无力去将真相追问清楚。
      此外,凌木诗的死亡消息必定不能散布出去。出于私心,他不愿将剧院的遭遇的缘由推到凌木诗身上,更何况,剧院到了如今的地步,他的责任也是避不开的。而若将矛头指向唐惊水,唐惊水指不定要如何对剧院发难,他们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嘶……”

      三天前,久别未见的师弟去见了他一面,那人笑着,毫不犹豫地将刀劈向了自己的腹部。

      谢青杰丢下了伞,那雪白的油纸伞如盘旋的白鸽,在一汪血水中落脚。

      “师兄,想必您也明白了。在那封信里,凌大少爷所言之人,正是在下。
      在下帮凌大少爷把信送到了您手中,是出于在下的恻隐之心。实际上,在下本可以不这么做。
      但——我会找一个人替代我的所有罪过。只不过,希望您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在下的事,否则……剧院里那些孩子的下场,会与凌大少爷别无二致。”

      谢青杰下手干净利落,却也不失克制。他这一刀,并非是要夺人性命。

      “虽然散了场,不过剧院的灯还亮着,想来人尚未尽数离去。”谢青杰眨了眨眼,眸子如葱茏树木下深藏的潭水,“他们很善良,现在,您可不要离剧院太远呢,他们出来,也能看到您,会救下您的。”

      谢青杰回首,最后朝他扬起怅惘的笑,拖着疲乏的脚步,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雨声小了,如笙提着灯,关上了剧院的大门。

      “九夕兄!”

      如笙收拾完行装,刚踏出剧院没多会儿,便发现了强撑着瞪大双眼,浑身发颤,倚靠在树下的九夕。

      如笙来得及时,九夕的伤势也不算严重,恢复了几天,又回了剧院。他刚打算和唐惊水说明一下情况,便遇到了前来质问的小翠。

      也好在自己的威胁令小翠有所退却,并未耽误太多时间。
      在小翠离开后,九夕敲响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这原先是凌木诗的办公之处。

      “为此误了表演,我很抱歉。”九夕对唐惊水这样说。

      唐惊水摆了摆手,他早已知晓。
      过错并非在九夕身上,也是自己操之过急,并未调和好各方矛盾,才导致了这一系列悲剧。

      近来,唐惊水格外忧虑。

      在九夕回剧院前,有人认罪了。

      他是北城一大帮派——玄京帮的一员,因贪图剧院的权力,背着老大杀害了唐惊水厂子里的部长。
      杀害部长的目的,是为了转移唐惊水的注意力,绑架凌木诗。
      他想利用凌木诗,要挟其与唐惊水抗衡,而另一边,背地里又是寻得一人伪造成凌木诗的尸体,想借此欺骗唐惊水,造成唐惊水的心里恐惧,自发走向孤立无援的地步。
      至于九夕受伤,是因他将凌木诗的尸体送到了九夕家,以此要挟九夕与自己合作,扳倒唐惊水。可惜九夕并未同意,他恼羞成怒,便伤了九夕。

      难怪呢,这“凌木诗”总觉得奇怪,此人身上的伤,也像是要刻意掩盖什么一样。只不过,当时唐惊水还是没有过多心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便把它抛给了九夕解决。

      “那真正的凌木诗呢?”唐惊水问。

      “……自杀了。”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唐惊水的枪支顶着对方的额头,却始终扣不下扳机。

      对方惊惶万状,腿一软,直接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

      “唐老板,是我的错!我不该逼迫他,导致他自尽……不,我不该和您作对……”

      唐惊水本就心烦意乱,对方这么一哭闹,把他听得头都大了。官员摆了摆手,将枪收起。

      “白鸿影,洛书文,你们来处置吧。”

      白鸿影好奇地凑上前,而洛书文在抬手的刹那,却又不禁收回了。他皱眉思索,此人的一切说辞,看似合理,却又透着隐约的怪异。

      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

      “疼吗?”

      地下室里,苏忆歌小心翼翼地扶着九夕坐下,关切询问。

      九夕本想瞒住自己受伤的事实,但不知是离了戏台几天,演技反倒显得生疏了,亦或是在苏忆歌面前,他便会本能地放下一切警惕、防备与伪装。

      “还是有些的。但大夫说不太严重,跟着医嘱,几个月就能恢复。不过,有些旧病又复发了,也着实拿它们没办法啊。”九夕苦涩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毕竟我的工作不允许我一直待在医院……”

      九夕天生体弱多病,就苏忆歌认识他的这一年中,九夕就去过六七回医院,每次回来,剧院后台总会在脂粉香里,掺杂着一股浓郁刺鼻的药水味。
      那时候,凌木诗还会面无表情地嘲讽他,无非就是类似于“药罐子”,“没医院就活不下去”,“弱得像草”这种话语。九夕则会阴阳怪气调侃团长“写的诗高雅到无人欣赏”,“虽然打扮得风度翩翩,大家却偏偏不敢接近”挖苦团长。
      的确,这听起来不像什么友好的玩笑,不过大家对二人的拌嘴算是喜闻乐见。更过分的是,有些团员甚至会帮二人说上几句。

      只是此刻,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去了一个远方。当初可以热烈讨论理想,一起并肩作战,粉碎敌方阴谋的好同志,好战友,被残忍地分尸,他临死前的绝望,恐惧,在喷溅的鲜血里,灰飞烟灭。
      他没有等来肖玉重返剧院的消息,没有和凌季南团聚,没有过上自己期望的生活。

      少女听到了声音,是风声,是鸟鸣。耳畔早就没有他的嘲讽,调侃、唠叨、劝阻、担忧,一切都没有了。

      他消失得如此突然。

      他去哪里了?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苏忆歌蜷缩着身体,无力地靠着椅背,苦涩似一粒药,在她的心头搅拌着,浓得化不开。

      “……我不想弃剧院而不顾。谢青杰此人,我不清楚他的目的,不过对于唐惊水,我们不能硬碰硬。目前解决剧院问题,我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给原先剧院的团员找到一个新的去处,以保证他们的生存,待时间一久,唐惊水从剧院捞不到价值后,自然会舍弃剧院。
      亦或是解放后,唐惊水自然也会弃剧院而走。到时,我们回来,再建剧院。”
      苏忆歌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沉迷于悲伤,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少女抹了一把眼泪,整理好思绪,点出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

      “你说得对。若不如此,我们只能走向两个结局,要么去斗争对抗,与唐惊水鱼死网破,要么……就是沦为唐惊水的玩物。这都不是我们想达到的结局。可……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剧院于我们而言,也不再仅仅是谋生计的场所。离开一事,哪怕只是暂时,我也不敢保证所有人都会同意。而且,唐惊水一旦知晓这些,想来他也不会放任我们自行离开。
      我……对不起大家。”

      说到这里,九夕禁不住颤栗,但苏忆歌反倒更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

      “九夕,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团长的牺牲,剧院落得这般结果,都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反动派无止尽的贪婪。”

      一抹难以掩盖的哀伤掠过九夕双眸,漫溢出薄薄的水雾。他似是想急于证明什么,试探性地开口:“小苏妹妹,若是我的生命被战火掩埋,你会忘了我吗?不是,我就是说……”

      苏忆歌错愕地盯着他,只见他的眸子里,多重情绪交错着。
      “我不会忘了任何一位因革命事业而牺牲的同志。而你对我而言,一定是最特殊的一个。我相信,你一定会活下去,而我们……也一定会迎来一个真正的,美好的结局。”

      “它离我们很近吧……我多希望,我能亲眼看到,也带上那些逝去的千千万万的同胞的眼睛,去看一看。”九夕说。

      苏忆歌回头,极其认真地凝视着对方。

      九夕苦涩地笑了:“好好活下去。”

      “我会的。”

      世人皆知世事无常,但这句简单的话语还是如一簇星火,点燃遥远的希望。

      苏忆歌不禁仰起头。昏暗狭窄的地下室没有通往星空的窗,可她却看见了。

      “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父亲,您觉得爷爷会在上面,望着我们吗?”
      年幼的苏忆歌曾这样问着。

      “你看,就是那颗最亮的星星,他一闪一闪的,是在举着刀枪,挥向侵略者呢……”

      团长,我似乎也看到你了。

      你放不下大家,一定离我们很近,很近。

      我们,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家……也一定看见我们了,现在的我,也尝试着,让自己勇敢,坚强起来。

      这一次,我们要救剧院的大家。

      ……

      剧院的近况与从前比较,着实是一落千丈。唐惊水翻着赤字的账单,和毫无进展的情报网,总觉自己和谢青杰做的这笔买卖,他可是亏大发了。
      不过,也是自己没意识到这“金刚钻”的不可控性,却揽下赔本儿的“瓷器活儿”。
      可惜,这偏偏都是他的举措,总归不能怨到仅仅是提供援助的谢青杰头上。毕竟,谁也没有意料到凌木诗的死亡。
      不过,若是凌木诗在,想来剧院有他相助,也是会一如既往那般蒸蒸日上吧。

      “后续的收尾工作总得要做。”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唐惊水造访了九夕家。九夕取出沾着土壤的木箧,里头果真摆着凌木诗的头颅。
      其实,在与蓝牡丹发现那具伪造尸体后不久,唐惊水就已接受了“凌木诗死亡”这个事实,此次来现场,不过是再一次确认罢了,所以,他的心情反而出奇地平静。
      他没有刻意再去询问什么,九夕便也三缄其口,只是将凌木诗临终前的掌纹,与剧院地契上的掌纹放在了他面前,算是做了一个最后的比对。

      九夕将掌纹与信里的内容一分为二,交予掌纹,而信里的内容,他绝口不提。
      的确,信里的内容对剧院而言有益。谢青杰先前在戏班的事儿不算秘密,唐惊水若执意要查,便也能从那些七七八八的情报里,推测出他们的旧年恩怨。

      凌木诗的死因他依旧不明,但必然摆脱不开谢青杰这个名字。唐惊水若发现这封信,想来也会因为凌木诗的死亡,对谢青杰产生嫌隙。
      既然谢青杰对凌木诗这般,九夕怀揣着的,对谢青杰长久的愧疚,自然也被更深的怨恨所掩盖。

      谢青杰分明不在乎这一切,自己又何必为了他这样的人顾念旧情。
      只可惜,谢青杰以剧院团员的性命作为要挟,迫使他不得不另想他法。

      现在的重中之重,便是转移军统注意,为小苏争取到时间,为剧院的大家,找寻到新的出路。

      唐惊水的到来,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处理事情简单干脆,凭借自己权利的威压,软硬兼施,强迫他人向自己那一套作为妥协。此番作为,自是引发了原先大多数剧院团员极大的不满。

      那日,谢青杰与凌木诗所说的剧院近况,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却也并非完全胡编乱造。

      唐惊水贪恋美色,可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在他眼里,那群人是他从凌木诗手里抢下的,一群漂亮的金丝雀,只是现在不太听话罢了。

      “唐惊水,你觉得你的这一套方法,能让所有人都屈服于你吗?!给我从剧院滚出去!我们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我们走!让他也吃点苦头!”

      小翠郑重其事地迈向前,发出了她的呐喊。

      以小翠带头,烧,砸,夺,一切可以破坏他们行动的方法都被用上。演出被迫终止,宾客纷纷四散奔逃,他们却笑得格外开心。

      唐惊水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他一声令下,那些剧院的反抗者便被特务制服。挨打,禁闭,这些是免不了的。蓝牡丹心软,送了些食物,也苦口婆心劝说他们,向唐惊水妥协。

      可惜,只是徒劳。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从最肮脏的淤泥走出来,剧院是他们依恋的家,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他人剥夺,变成另一处泥沼。

      唐惊水带来的那些戏子,也不知为何,哪怕是救场都格外勉强,迫于无奈,唐惊水还是放了禁闭中的他们。即便罢演,暗害之事常有发生,但他们的行动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明面上,不会去刻意破坏了。

      忙活了些许日子,剧院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唐惊水虽不怎么管事,但毕竟九夕门面在,苏忆歌又暗中相助,剧院总算是没有在他们找到新的安身之所前,便已垮掉。

      总算是偷得一日空闲,九夕回了局里,他面色显得些许憔悴,似乎精神不太好。

      “喂,老程,你怎么了?”赵沧问。

      九夕随意翻了翻上级发下来的文件:“被捅了一刀,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大碍,多谢赵先生关心了。剧院附近似乎有您的眼线?您应当知道的。”

      赵沧倚在墙上,丝毫不为随意安插眼线一事而羞愧:“这事儿,别人的确做得过分了。我听说你那惯常穿的长衫被剪坏了?还被人三番五次下毒,想要毒哑你的嗓子?”

      九夕笑了笑:“没有的事儿,您这眼线不合格啊,您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嗐,老程啊,这事儿没必要对我遮遮掩掩嘛,你懂我,我又不会说什么。不过,你这脑子我放心,他们可不知道你在军统混过这么多年,想暗算你,那还差得远呢,你没着道儿罢了,心里门儿清吧。”

      九夕轻叹,摇了摇头。

      赵沧感慨:“唐惊水真是猖狂啊,凌木诗还没剥了他的一层皮啊。
      不过……那肖砚一死,唐老头子的风头也是一天更胜一天。如今悠哉悠哉地当个副局长,日子倒逍遥得很。嗯……这么一想,凌木诗若是动他,还真得掂量掂量。”

      “您了解得很清楚。”

      赵沧得意地轻哼一声,转头问:“凌木诗人呢?最近都不见他,以他的脾气,就算和唐惊水合作,剧院也绝不会到这种地步吧,他不在北平?”

      “他回家了。”九夕并未抬头看向对方,而是翻起了近来的工作文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剧院的事情暂时由我打理。”

      赵沧翘起了二郎腿,懒洋洋地应了一句:“您还是这么认真啊,我感觉这段时间,我们部门缺了你,赚的钱都少了。”

      忽而,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等一下。”九夕捏紧手中的文件。

      赵沧也察觉到动静,忙换了个端正的坐姿。

      “外面有人。老程,快去开门。”

      九夕拉住门把手,轻声道:“您好,这里是……”

      今日有人来巡查他们的工作,貌似是一直援助党国的一个美方调查局派来的。

      “Excuse me.”

      对方倒是先开了口,女士香烟的气味在门外若隐若现,而她的腔调,也似烟般缠绵缱绻。

      九夕洋文并不好,虽说用一窍不通来形容着实夸张,但也顶多算是能应上几句问候语,若是真和那美国佬聊上几句,多少算有心无力了。

      不过,对方并非什么美国佬。

      “好久不见,程山绘。”眼前的女人身材高挑,步伐轻快,即便身着简单的军装,也掩盖不住她的漂亮夺目。女人长而媚的眼睛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掐灭了手里的烟。

      “哟,赵老板也在啊。”她虽举止轻佻,看上去却意外没什么风尘气。

      赵沧打量了对方一番,目光不觉戒备。
      “童兰,是你?”

      “是我又如何?”童兰的眼风扫了一眼赵沧,“怎么?不欢迎我?”

      九夕微微一愣,随即又露出了应酬试的微笑:“我们的确许久不见了,童兰小姐。”

      “大美人儿可真见外啊。嗯?我听说你受伤了?谁这么不怜香惜玉。”童兰嘟嘟囔囔着,别开了鬓角的青丝,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一个个都是如此奇怪的称呼……”九夕维持着尴尬的笑意,“不过,干这一行的,受伤也是常事,莫要再提。”

      童兰点点头,温柔地梳理着垂在额前的发。

      “你怎么进来的?”赵沧抱着胸,却也没有明显做出逐客令。

      童兰低低一笑,一双琥珀似的明眸直勾勾地盯着赵沧:“很惊讶吗?”

      赵沧哼哼了一声,故意没去看她。

      “童兰小姐来此,是有何事?”九夕放下手头的工作,眯着笑眼,柔柔问了一句。

      “现在……不能告诉你哦。”童兰伸出手,轻点着若红酒般浓烈的唇。

      赵沧听这声音,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脸红着咳嗽了几声,忙站起身:“屋里有些热啊,既然是童兰要找老程谈事,那也没我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童兰关了门,轻笑:“他倒挺有自知之明。”

      “其实,先前我想派个眼线过来给你送点儿东西,不过柯莱特那家伙正好来这儿巡查,我和他打了个招呼,特务就放我进来了。”

      柯莱特是美国人,童兰的前夫。今日,便是他来局里巡查。除柯莱特之外,还有几人跟在他身后,只是九夕没想到,童兰也会过来。

      “他们不会查到,是您找了我吗?”

      童兰挑了挑眉:“那又如何?你是觉得赵沧这家伙会说出去?不过,说出去也无妨。怎么,我都混到这个位置了,同事之间交流交流,别人也要管吗?”
      “凌木诗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多。唐惊水抓凌木诗的事情没有闹大,但我通过一些渠道,还是了解到了此事,之后发生的一切,想来你比我清楚。但我手里有你必然不清楚的情报,并且对你突破眼前的僵局,有些帮助。”
      童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您……想帮我?”

      “嗯哼,对哦。”

      童兰递给对方一本书,是一本法文书。

      “我也不卖关子,想告诉你的事情都在里面,自己看吧。”

      九夕接过,莫名其妙感叹,她和洛书文这小两口近来关系虽不太要好,但那说话办事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的干脆。

      “程山绘,您和凌木诗是发小儿,想必您应当认得凌季南这个人吧。”

      想起来,苏忆歌查到的情报,也与之相关。只可惜有关凌季南的一切像是被刻意封锁了般,除去他的工作报道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童兰见九夕没有回话,自己便接上了话茬:“我知道,凌季南因通共的罪名进了监狱,但不久后,却被无罪释放了。比凌木诗入狱,晚上些许。”

      凌木诗被抓当天,的确又有不少人入了狱,可惜以九夕的身份,查不到名单。而自己熟知的人——除了一直联系不上的洛书文外,都与唐惊水没什么关系。

      “季南是凌木诗的亲弟弟。但很可惜,我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这就需要你自己找了。不过,我知道,他也在找您。凌木诗寻人保护好了他,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您可以从他的人际关系入手。若是你们二人能相聚,对我而言,对你而言,都是好事。”

      “差不多了。”童兰起身,“希望您可不要太愚蠢,搞砸了这一切。”

      “我知道了,多谢。”九夕礼貌地点点头。

      “其他要告诉你的,都在这本书里。”童兰随即点头示意,“程山绘,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帮您吗?”

      “想必是有交换条件的。我猜……与洛书文先生相关?”

      九夕怎会不知晓。

      洛书文是唐惊水的手下,剧院的事情,他也参与其中。

      童兰回过头,冲九夕笑了:“也不完全是,帮你,在某种意义上是符合我的利益,我也需要扳倒唐惊水和谢青杰,剧院就是一个突破口。
      你知道吗?目前二人正在通力合作,以我的能力,无法抗衡。不过的确有一些书文原因在里面。洛书文看似安全,但由于他的作为,若不是唐惊水看中了他的枪法,想来他还有性命之虞……如果你遇到了他,请保护好他,我帮不了。”

      “何出此言?”

      “他这般固执,若是我亲自动手,怕只会拦了我的路。”童兰眯了眯眼,“所以,我以这物件儿与您做份交易。到时我会与那里接头的人联系,我相信,您不会伤害他。”

      九夕没有再开口。

      “好了,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再见啦。”

      “再见。”九夕展露开笑颜,推门一看,赵沧早已不在。

      “别找了,他被人叫走了,我派人干的。虽然这墙隔音效果不错,但还是以防万一。虽然他与此事不相干,不过听到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回了家,九夕翻开书。

      书里夹着一张纸,九夕粗略瞄了一眼童兰留给他的线索,经不住叹气。

      童兰提供的情报事无巨细。她要九夕帮忙的,就是把情报转交给洛书文,她说,这就是能暂时保护洛书文的东西。

      而复杂的,便是剧院的事。

      剧院带给唐惊水的效益太少,唐惊水综合了各方意见,决定对剧院改造——尤其是情报交易这方面。
      情报交易一事,他仍要宣传,但也仅仅在国民党国内部宣传,且情报网只服务于党国。
      应付党外之人,他只觉棘手得很,他们的利用价值太低,但投入成本过高。凌木诗能妥善处理,且挣到财富,但自己就是办不到。
      唐惊水只得将情报网的目标范围缩小,也是避免继续树敌,更是稳固党内的情报关系。情报来源少了,但更为可控,总比先前的局面好上太多。

      至于剧院原先的团员,即使他们仍然执拗,仍然不屈服,可在规训下些许听话了些,让唐惊水窥见了希望。他们能带来持久的效益。
      唐惊水清楚,自然不会杀了他们,亦不会赶他们走。他的打算,是威逼利诱,将其皆纳入他的麾下,为他的情报网办事。

      总而言之,为了得到情报,反动派甚至派人在剧院发展下线,利用那些单纯的孩子,以达到肮脏的目的。

      这样的消息,其实在得知童兰的情报前,九夕也略有耳闻,只是怀揣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
      九夕也并非完全信任童兰。只是……他怎么可能让那些无辜的孩子,哪怕受到一点点风险?他在军统混了这么多年,他能不清楚这些手段?

      既然如此,此刻的他,就决不能坐以待毙了。

      九夕烧毁了情报,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入不了眠。

      如此迷茫,如此无助。

      他没办法对那些剧院的孩子坐视不理。无数思绪沉积在脑海,向着四肢蔓延,除了全身如灌了铁般沉重,腹部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再一次来到剧院时,唐惊水那里已经派人过来了,看似真的好心好意与九夕商讨着剧院最新的事宜。

      如此一来,事情便也清晰明了。

      剧院的地契仍然在他们手中,名字还是凌木诗的名字。唐惊水只是要来了决定重大事宜的章。想来他们的要求也是先和凌木诗合作,进而将团长培养成一个傀儡,最后把剧院的一切都掌控手中。
      可谁都想不到,凌木诗被谢青杰掳走,凄惨死去。事到如今,唐惊水他们也只得寻找新的出路。

      情况危急,任务险峻。他苦思冥想,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到破局的办法。

      印章,地契,人脉。
      他所能利用的,只有这些了。

      在与苏忆歌商讨接下来的方案前,九夕找到了洛书文。
      这段日子里,洛书文便不常在剧院了。凌木诗的情报网也就这么大,再如何闹事只是这波人。不过,毕竟有洛书文与白鸿影二人武力镇压,又有唐惊水的从人际关系,资产,权力各方面胁迫,他们最终也只能落得悻悻离去的下场。

      见洛书文,九夕还是有些许尴尬,毕竟九夕在他面前承认自己身份后,便也没再刻意去寻他。

      时间过了这么久,洛书文对此反倒坦然了。他似乎明白九夕的来意,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说真的,我还不知该如何回报她……”

      洛书文接过九夕手里的钢笔。钢笔被九夕刻意改造过,那里藏着童兰留下的情报,她嘱托九夕,一定要亲手交到洛书文手里。

      此后,洛书文就失踪了,除了唐惊水瞒了洛书文失踪的消息外,他似乎就这样真真切切在自己生活中消失,不见踪迹。

      过了几天,九夕便辞去了军统的职务,此次辞职异常顺利,九夕不觉怀疑起来,或是有人在暗中通了关系。

      ……

      苏忆歌转步,开了那扇木门。

      “呀,小苏。”

      苏忆歌定睛一看,眼前不是那道熟悉的,身着青布长衫的身影。那人挽着发,一根银白的簪子在发髻中盛开,雪白的洋装衬得那面庞也是格外清秀可人。

      “九夕先生?”苏忆歌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青年红着耳朵别过脸去:“特务那边看得紧,得伪装一下,才不被认出来。”

      苏忆歌歪着头,眼睛疑惑地眨巴了几下,似乎不明白九夕究竟为何是这般反应。不过,近来的状况有些转机,她得告知九夕。

      “他们未来的出路,我找到了。在东方纺织厂,他们那里招工,我想正合适。那是我同学兼好友母亲的产业。我与她谈了剧院的现状,她也答应我不将此事泄露。要求就是,待唐惊水离去,剧院回到我们手里,她一家子免费赏半年戏,我答应了。”

      “把时间改为十年我都同意。”九夕毫不犹豫便应下了,“只是我仍有忧虑。因为唐惊水目前正在实行一个计划……”

      童兰提供的情报在一个个应验。唐惊水正在将所以剧院的团员都拉入那已完全为军统办事的情报网中。
      九夕回头看,只觉胆战心惊。似乎唐惊水先前对剧院团员的贿赂,禁闭,惩罚,胁迫,是故意的,让大家都误以为唐惊水除了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便已无计可施。
      但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慈善家,进步学生,打着反对党国的旗号来了剧院。接着,又有企业家引荐,为他们安排谋生之所——环境优渥,工作轻松,甚至还能与剧院晚上工作的时间错开,也就是,不仅多了一条赚钱的路,他们仍然能留在剧院里,把剧院当家。
      九夕一眼便看穿,这就是唐惊水的阴谋,但唐惊水的目的本就不是骗九夕,他似乎也早就料到九夕的反应。
      九夕劝阻过,可其余人哪听的进这些。他们被引诱,上钩。他们自以为自己找寻了希望,帮助了广大民众,实则还是给唐惊水做了嫁衣。
      他能看出来又如何,只要剧院的大家相信,蜉蝣又怎能撼动大树?

      情况不容乐观。

      苏忆歌低着头思索片刻,忽而轻声道:“交给我吧,虽不敢保证成功,但我有办法让唐惊水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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