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流浪手记》星集

4、一个教训

　　“汤姆，我下去走一走。”

　　“好的，先生。这一站我们还会停大概二十分钟。”

　　被称呼为汤姆的列车员挥了挥手里锃亮的大檐帽，目送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年轻男人跳上站台。

　　“这人是谁？秦罗人？”

　　“不知道。”收回视线，汤姆避开同事凑过来的脑袋，“是一等厢的乘客。”

　　“看上去就是个有钱的家伙，那股无所顾忌的傻劲儿……”

　　“好了，我们该去巡逻了。”

　　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某个列车员眼里是一个“有钱的冒傻劲儿的家伙”，孟岫光跳上站台，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对着站台里新鲜的空气狠狠深呼吸。尽管站台上的空气也避免不了混杂有火车上那股焦煤和机油的味道，但至少还是比车厢里的要好闻——

　　车厢里狭小空间内人群聚集的气味，以及一些慷慨的绅士淑女为掩盖这种气味所喷洒的香水味。

　　要孟岫光说，那些香水混合在一起发挥出的力量完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熏人，他哪怕敞开车窗冻死也不愿被那种古怪的生化武器熏死。可惜，车厢里的大多数人好像都长着一只构造与他完全不同的鼻子。

　　这也不是不可能。

　　挥开脑子里恶意的情绪，孟岫光紧了紧围巾，打量起这座车站。

　　行驶了一天一夜，火车早已离开庞尼克郡地界。一幅简陋的路线图挂在这座车站内侧的立柱上，上面一左一右标着“库兰”和“普拉修斯”两个地名。

　　与桑文城城外那片站台相比，这座车站的面积无疑宽旷得多。成年人环抱粗细的立柱根根矗立在哑灰色的地面上支撑着顶面，没有墙体，四下通达。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指示牌，到处都是横卧的铁轨，到处都是人，甚至还有单独的车站站务室和乘客休息室。铁制的天桥暴露在站顶外，桥面斑驳。

　　绕开休息室，孟岫光往车站另一头走了一段，发现足足有近十铁轨在这里交汇。

　　一座活跃的大站。

　　甚至已经形成了一个商业圈。

　　“这里卖得最好的报纸是哪份？”

　　在车站里转了一圈，孟岫光在一个卖报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您可以看看这个，《库兰周报》。”有生意上门，小摊后的少年人立刻拿出最热情的态度，“只剩下最后几十份了，往来的先生女士都爱用这个消遣车上的时间。”

　　孟岫光低头看向对方递来的报纸。

　　“兰沃帝国游记”、“佛洛丝情杀案后篇”、“惊！岩石大道半夜出现兽影”……

　　“您要是想看正经的报纸，我推荐您这份《达格尼威宫月报》或者《每日新闻》。”或许是注意到孟岫光脸上的表情变化，少年飞快地又推荐了两份报纸。

　　《达格尼威宫月报》，孟岫光在费格家常见这份报纸的踪影。它是这个国家最权威最官方的喉舌，就连报纸名都来自于塞达里王室的达格尼威宫，从配照标题到每个符号都是一本正经的风格。

　　“一份《每日新闻》，再加一份《库兰周报》。”

　　卖报少年脸上的笑容加深：“五白令三个铜币，先生。”

　　孟岫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纸币，加上三枚铜币递给少年，从他手里接过两份报纸。

　　“先生……”

　　“哈，让我逮住了吧！你这个该下地狱的小畜生！！”

　　如同平地炸雷，一句愤怒的大吼声突然在报摊后方响起，紧接着便是出声男子一阵凶狠响亮的咒骂和孩童哀哀的痛呼求饶！

　　心底一惊，孟岫光下意识看向声音源头，就见一个工人装扮的棕发男子正在报摊后方的立柱旁暴跳如雷。男人愤怒的目标是一个小孩，他一手抓着小孩两只细细的手腕，一手不断挥砸，雨点般的挥踢落到小孩瘦弱的身上。

　　“叫你敢偷东西，叫你偷东西！手底生疮的小烂人，我上次的钱包也是你偷的吧……”

　　男人不断的咒骂声里已经透露出足够的信息。显然，这是一位屡遭偷窃的倒霉蛋，以及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偷。类似这种冲突几乎是城市里每个人流密集处的常态，听明白情况，周遭一众被惊动的旁观者们很快恢复了秩序。

　　偶尔，人群中有不忍的视线落在被打倒在地瑟缩一团的孩童身上。

　　“车站里的治安官不管这种事情吗？”

　　“您说那些大檐帽？这种事跟车站又没关系，只要不干扰火车的运行。您放心，一般人没这个胆子。至于那小扒手，我猜他可能是被人坑了。人总要吃点教训才能长大。” 报摊少年热心解答顾客的疑惑。

　　“被人打成这样，这个教训再怎么都足够了。”

　　孟岫光皱起眉，草草卷好手里的报纸，大步走向两人。

　　*

　　“这次算你这个小烂人运气好，要是再有下次，给我小心点！”男人呸了一声，脸上仍残留有余怒，在对上孟岫光的视线时绷起一个僵硬的表情。

　　“看在你的份上，先生。”

　　“谢谢你的宽容。”孟岫光点点头，按着身旁小孩的后脖颈往下压。

　　以小孩对身高，压脑袋其实比压脖颈顺手，但他的头发实在脏到孟岫光下不了手。好在小孩眼下温驯异常，顺着他的力道便弯下腰。一直到男人走开，孟岫光才放松力道，押着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走路看上去没问题，我按着的地方感觉有哪里痛吗？”观察着小孩的神色，孟岫光半蹲着轻轻按压他的胸腹部检查，“内部的，难以忍受的那种痛。”

　　“没有，先生。”

　　“那就好……应该问题不大，虽然我也不是医生。”

　　小孩的嗓音因为经历过哭喊显得有些沙哑，声量也小，混杂在车站大喇叭忽然响起的发车提醒声里几乎听不真切。孟岫光仔细听过一遍发车提醒，吐出一口气，掏出口袋里剩余的钱。

　　“我要乘的车快出发了，只能路过帮你一把。我也不知道你是流浪儿童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你以后最好是别再干这种事。如果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干的特殊情况……谨慎一点。”想到报摊少年的话，孟岫光抿紧嘴角。

　　喇叭里的发车提醒声不断重复，他有些粗暴的把钱全部塞到小孩乌青带冻疮的手里。

　　“这些钱给你，自己看着用，小心别被抢了。”

　　叮嘱完最后的话，孟岫光往周围看了一圈，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准备离开。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直表现的战战兢兢的小孩居然傻傻跟着他走了几步。

　　“……先生，你叫什么？”

　　“孟，这么喊就行。”

　　朝人挥了挥手，孟岫光的注意力现在全在站台另一端。那里有他一路搭乘的火车。

　　他三步并两步向车站中央的宽阔横道靠近，越过一对提着包的母女。他猛然跳下台阶，从人群最边缘穿过短道。到处都是肩扛手提运着货的人，这让他前进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下来。噗噗的排气声在空气中震动传递，是火车准备启动的信号。这种声音孟岫光在过去一天里听得够多，他甚至已经能在脑海里想象出蒸汽从火车头下方喷冒出来的样子。如果不能在这种声音停下前赶到火车旁……

　　望着面前这条因为有火车新靠站而被突然截断的路，孟岫光茫然了一瞬。

　　来时的这条近道不能再走，要想赶到站台另一端，他现在只剩下回头上天桥一条路。

　　扭头看向身后，孟岫光试图找到天桥的入口。

　　余光内，他捕捉到一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沉闷的排气声在车站内忽然消失。孟岫光只觉耳边整个都安静下来。他望向声音消失的方向。下一秒,汽笛尖利的鸣叫声穿透他的耳膜传遍站台——

　　*

　　火车在大地上沉重的前进，就连站台上的人都能感受到脚底一阵阵传来的震动。

　　这列有着红白色漂亮涂装的短途火车是从库兰-普拉修斯到白翼港的专列，跟它的同伴们一起每天轰隆隆在两地来回。它们源源不断的把白翼港的船货、海鲜和白矿运到库兰，又把库兰、普拉修斯两地的商人、酒水和铁木运到港口。它是白翼港的生命线，是城镇间的印钞机，偶尔也是一些倒霉旅客登车路上的拦路石。

　　“这条专线安排在中间确实不太合适，但它才是这里第一条出现的铁路。包括天桥在内，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围绕它建成的，不能要求太多。”

　　目送着这条准备开往海港的火车咣咣启程，杰里米耸了耸肩，平静的给面前这个倒霉蛋建议：“换车票是不可能的，先生，我只是个站务员。我最多只能帮你查查后面的火车上有没有空位，而你出钱买票。至于你车上的行李，我会上报公司帮你留意。你留个地址。万一找到了，公司会给你寄信。”

　　“万一找到了？”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说法，孟岫光有些无语。

　　“总有些人是被圣灵眷顾的幸运儿。”杰里米随口回道，从口袋里掏出纸笔，询问地看向孟岫光。

　　“那肯定不是我……请稍等。”

　　“记得把你的行李长什么样也写清楚。”

　　一手纸一手笔，孟岫光从衣袋里掏出文森特送的木盒。他小心打开盒子，从里面抽出一份函件。

　　不幸中的幸运，文森特给他的学院推荐函昨晚被他塞进了这个盒子，而这个盒子他一直随身携带。

　　他把塞达里国立光辉学院的地址抄到纸上，又尽可能准确的写下对行李箱的描述词句。

　　“需要新的车票吗？一等车厢的车票经常有富余。”

　　“”不用了，谢谢。”交还纸笔，孟岫光朝尽职尽责的站务员摇头，“我现在连一张三等的票都买不起……不是什么玩笑话，我身上一个子都没有，除非有陌生的好人愿意借钱给我。”

　　对上站务员怀疑的目光，孟岫光朝他拍拍身上的口袋。

　　“我看到你给那个挨揍的小混蛋钱了。”

　　“是的。所以我的钱现在一部分在那个小家伙手里，一部分在已经开走的那列火车上的行李箱里。”

　　说到这里，孟岫光反而平静下来。想起先前那个在他视线边缘、在火车排气声中跑走的影子，他甚而有点想笑。显然，那个孩子很好的记住了他关于谨慎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