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弋江春水

2、眼镜，林爸

　　莫山市是中部很小的一个城市，没什么很大的特色，林一斐他爸有点手艺，所以从农村到了县城，后来又被人介绍到了市里的五中，在食堂打杂。
　　林一斐从四岁开始，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生活中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继母”这样的女人，所以一直都是爷俩儿一起过活。
　　他虽然跟着父亲在住校部，但是并不是住校生，他俩在学校后不远的老城区里，租了一个小单间。
　　林一斐中午被丁磊“教训”了一回，赶着上课前，在操场旁边的水龙头那里洗了一把脸，把身上能看的见的、擦破的地方清洗了一下，走进教室的时候，只有几个人抬头瞟了一眼，见是他，神情淡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大概班上的人早已习惯了，他永远低垂的杂草头，厚重的黑框，以及不那么干净的校服。
　　林一斐躲在镜框后的眼神缩了缩，习惯了这种漠视，他安静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从课桌里翻出下午要上的第一节课课本。
　　裂了的镜片有点阻碍视线，他稍微低了低头，将手伸了进去。
　　一伸进去，林一斐就感觉到不对了——着急忙慌将摸到的东西都拽了出来——全都湿了！
　　教室的后面传了几声“噗嗤”“噗嗤”的讥笑，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哪几个人了。
　　林一斐呆呆地看着全部湿透的课本，所有的单页都粘到了一起，厚厚的泡发了，淡淡的油墨味和潮湿的纸张味道，混合着钻入鼻尖。
　　他的同桌也看到了他那几本可怜的课本，但是听到后面传来的窃窃私语声，还是没把自己的擦桌布递过去。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林一斐都没有动一下，他汗湿的刘海“滴答”“滴答”往下淌着汗珠。
　　厚重的、皲裂的破眼镜挂在他那苍白瘦弱的面颊上，没人能看到里面藏着的神情。
　　但就是这股颓靡到垃圾堆里的气息，取悦了以方艾京为首的“后座们”，他们一直用充满戏谑的眼神盯着这个角落，不放过这里的一丝动静。
　　语文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姓吴，去年刚刚来五中教书，很快就发现了林一斐的不对劲。
　　她走向那个方向，然后诧异地看向了对方手中湿漉漉的课本和桌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才能将水都洒进课桌兜里！
　　“林一斐？你课本怎么都湿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样还怎么上课啊？”
　　低垂的头颅像是被什么惊醒了，林一斐顿时局促不安地将手里的书连忙塞回了课桌里面，全班同学火辣辣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了这里，他从来没被这么多视线注视过，苍白的脸颊很快布满了火烧云，连耳朵都染成了酱色。
　　“老...老....师，我不小心...不小心将水杯弄洒了....没事的...我会弄干净的......”
　　吴老师毕业没多长时间，是个没什么经验的老师，而且五中普遍一个班都是70多个学生，实在没那么多精力探究这明显的谎话。
　　听到林一斐的话之后，她略带着善意地责备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可要拧紧杯子口，好了，这节课先和你同桌一起看吧！”
　　随后对着还盯着这里的其他人说：“好了，我们马上开始上课！大家先把课本翻到34页！”
　　视线转开的一刹那，吴老师恍惚闪过错觉，这个沉默寡言内向的男生脸上，有淡淡的水痕？
　　然而繁重的课业任务让她并没有多想，这个假期他们必须将课本的三分之二全部给学生讲完。
　　等到所有人的目光终于离开了这里，林一斐终于松了口气，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犹在，心底的难过再次泛上来，他该知道的，惹了丁磊，哪能那么容易就过去呢......
　　悄悄将书桌里的书揪出了一点点，湿津津的糊了他一手。
　　怎么办呢......课本全都湿了......不知道里面的字是不是都糊了......没有课本......以后可怎么上课呀.......
　　林一斐悄悄酸了眼眶，连悲伤都是无声的。

　　“叮铃铃——”
　　随着铃声响起，精疲力竭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住校生们要赶紧回去打水，晚了就没水了，所以没几分钟，教室里就没人了。
　　林一斐将被湿透的书都拿了出来，规规矩矩叠在一起，他得把它们都抱回去，看能不能烘干。
　　视线里都是像蛛丝般的裂纹，长长的刘海怂怂耷拉着，他磨磨蹭蹭了好久，才终于提起沉重的步伐。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林一斐觉得自己整个身体一轻，尽管回家还有一场“难关”要过，但是压在身上的那些“恐惧”“沮丧”甚至“绝望”，终于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没有什么，比离开这个“地方”，更让他觉得开心了，尽管他知道，他爸绝对会因为这个想法，宰了他......
　　一步一挪地走回出租屋，他们父子俩住在这个城市南边的老城区，这里是一大片平房，他们租了一个大院的单间，很便宜。
　　进院的时候，林一斐看到自家昏黄的灯亮着，他爸晚上食堂收工以后，还有第二份零工，现在已经回来了。
　　林一斐扶扶松松垮垮的眼镜腿，眨了几下眼睛，好像这样视线里那些恼人的纹路就会消失，最后终于迈开脚步，走进家门。
　　“吱呀——”
　　“爸......我回来了......”
　　身材矮壮的男人背对着门口，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他的背微微有点驮，短短的黑色发茬儿支棱着，露出的脖子黝黑短粗。
　　林一斐扫了他爸一眼，就赶紧低下了视线，手中装了湿课本的塑料袋，被几根细瘦泛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他觉得自己脖子上和太阳穴上的青筋，一下子开始“突突突”跳个不停。
　　“嗯。”
　　男人刚开始并没有转过身子来，随意敷衍应了一声，直到发现后面半天没动静，这才转头撩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顿时暴起！
　　“你个狗崽子！又去哪里混了！怎么把眼镜弄成这个样儿？！！！这刚给你配了不到半年！！你是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伴随着暴怒的声音响起，男人随手拿起手边的一件东西，朝着林一斐身上就开始揍！
　　“爸......爸......！！！”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男孩儿，在这阵惊惧中，根本连个完整的词都吐不出来。
　　事实上，他爸的吼声响起那一刹那，林一斐整个就被恐惧吓成了一团，他下意识用双臂护住了脑袋，等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往身上砸！
　　慌乱中他被凳子绊倒在地，他爸打人更加方便，朝着他的屁股和大腿直接招呼上去！
　　林一斐根本不敢有太多躲闪的动作，只会下意识的颤抖，以往无数的经历告诉他，躲得越厉害，被打的时间只会越长。
　　他倒地的时候，手里的塑料袋子掉在了地上，露出了里面可怜兮兮的几本书，他爸停了一下，仔细分辨了一下那是什么，等到意识到是他的课本时——
　　“你他妈还把课本都弄湿了？？！你知道老子为了供你读书多辛苦么？！你个不懂好赖的小崽子！今天老子就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