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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起势 ...

  •   江雨归接通了阳春昆仑镜,但如今玄清的局势变幻莫测,暗潮涌动,为求稳妥,她干脆把落点直接选在了于丹青的卧室里面。这个主意着实挺荒诞的,不过却能确保她们俩不会冒冒失失地降落在敌人眼皮子低下。

      除此之外,琅羽为防凌渊发现后第一时间追过来,还随身带了个没有巴掌大的小锦盒,将镜子存放其中,再布施一层法封,这样一来镜子便与外界隔绝,无法被唤起了。

      天色还没大亮,两个人刚刚跳出秘道,便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江雨归屏住呼吸,本能地偏头一躲,一道剑气擦着她的脖子以一个甚为险恶的角度飞梭过去。琅羽反应奇快,一把将她扒拉到身后,眨眼的功夫,刀未出鞘,却已然架住了当空劈下的凌厉剑锋。

      江雨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惊心动魄的一击好悬害得她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会儿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白毛儿冷汗。

      暗淡的光线里,冒出了于丹青干哑的声音:“谁?!”

      “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于丹青腿肚子一软,差点儿站不住。他颤巍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要不是因为根本一夜没合眼,他险些都要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了,而且还是噩梦。

      “江雨归?”于丹青松了手上力度,往前挪了两步,这回才看清楚了来人,可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是我。”江雨归嗓子一涩,声音甚至有点儿跑调儿。这才分别了几日啊,师父怎得都老成这样了?以怀虚真人那副尊容都能当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了!

      她心疼得一塌糊涂,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于是膝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压低声音道:“是徒儿不孝!连累您为我受苦了!”

      “你……”于丹青堪堪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茫然地看了看江雨归,又看了看旁边戳成个人棍儿,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的琅羽,这些天来隐忍不发的诸般悲怒,后知后觉地从他那早已空洞了的胸膛中升起,眼睛一瞬间红了个里外通透。

      于丹青嘴唇发紫,鼻息渐重,粗气喘得那撇山羊胡都跟着瑟瑟颤抖起来,只见他右手向前一展,一阵金光浮动后,一柄三尺来长的黑檀木板凭空在他掌中出现。

      玄清的刑杖,江雨归对这东西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啊!”于丹青将手高高扬起,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发狠道:“看我不打死你的!”

      琅羽眉头一皱,不悦地“啧”了一声,正要拔刀,却听江雨归带着哭腔低声喝止道:“你别管!让师父打,这是我自己活该的!”

      “哼!琅羽!“于丹青闻声,恶狠狠地回瞪琅羽一眼,语调不阴不阳道:“琅羽将军!今日贵步再临贱地,所谓何事啊?是为了崔诚么?这都多少年了,你就放过他吧!行不行?你还嫌他不够惨还是怎么着?!”

      “于真人,你说话注意点分寸。”琅羽一双杏眼里露出凶光,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琅羽,你给我闭嘴!”江雨归生怕她又会一时冲动,控制不住自己,急道:“师父,您别气!您看看我,都是我的错!您若是气得厉害,就打死我吧!我认罚!”

      “你以为我现在管不了你了?好!我就如你所愿!”于丹青冷哼一声,也不含糊,眨眼间手起杖落,巴掌宽的刑杖直直敲在江雨归的后心上,“出息了是吧?啊?玄清这么大个地方关不住你这个小崽子了是吧?”“师命在你的心里边儿是不是连放屁都不如了,啊?”

      于丹青将刑杖敲得“哐哐”作响,口中不住地爆出压抑的低吼:“要不是你削尖了脑袋,想法设法离开门派,会出这种事儿吗?”“你给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凌渊那混蛋有来往的?”“我说的嘛,我就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不会那么简单!要不然他吃饱了撑的啊,招惹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我叫你不识好歹!”

      “我叫你欺师灭祖!”

      “我没你这样的徒弟我告诉你!”

      于丹青每句话不等说完,大木板子已经在江雨归的肩背上敲了四、五下。许是担心被外面的什么人听见,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这让他骂得很不过瘾,活生生憋出了一副要吃人似的青面獠牙。

      江雨归一声不吭,直着身子受着,眼泪悄无声息地冒了上来,滴溜滴溜地在眼眶里转个没完。她并不觉得委屈,也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难以承受,恰恰相反,于丹青这几下子看着手黑,可实际上却是跟鸡毛掸子晒被子没两样,丝毫没用一丁点儿灵力。要知道,曾经崔诚用一把小小的戒尺都能打的她哭爹喊娘,而这可是刑杖啊,但凡搁在别人手里,她估计早就筋骨寸断了。

      她心里酸得厉害:师父这刀子嘴,豆腐渣做的心肠……十五年了,师父对她谆谆教诲,将她视如己出,和亲生父亲又有什么两样?如此深恩重义自己非但无以为报,到头来竟然害得他,害得整个师门为自己所累,这不是混账是什么啊!

      “师父!是我错了!”江雨归身子一倾,紧紧抱住了于丹青的大腿,低声呜咽道: “徒儿知道错了!您别气了!别气了!千万别不要我,好不好!”

      “你……你给我撒开!”江雨归这么一动,登时在于丹青那颗本来就硬得不是那么坚定的心上豁开了一条大口子,这祸害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每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他手上动作一顿,高高举过头顶的刑杖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邪火发得没有道理,管她江雨归是何时攀扯上凌渊的,这事儿怪不得她,她本就是妖族中人,迟早也是要走的。

      人家这哪里是背叛师门,分明就是认祖归宗!可恶的是她爹才对!那个死了都不让人消停的林霁!

      于丹青也不晓得自己这满腔怒火到底该要向何处寄寓,遂胡乱迁怒道:“你爹!他就是个无耻之徒!自己下的蛋自己不孵,却要让老子来管!他跟我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这句着实不怎么入耳的咒骂之后,江雨归忽而“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抱着他双腿的手臂又撒娇似的收拢了些。

      于丹青无可奈何,“嗨呀”一声懊恼的低叹,奋力将手中刑杖往地上掷出了八丈远,继而后退几步,颓然倒在椅子上。

      东边的天空渐渐升起一层熹微的晨光,屋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映得于丹青低垂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败。

      他垂着肩膀,好像已经消耗完了这辈子全部的气力。江雨归向前跪走几步,就好像曾经自己犯了错那般,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于丹青的膝头上。于丹青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送死吗?”

      “师父,我心里放不下大家,今日是特来赎罪的!”

      于丹青脸都黑了:“什么?赎罪?”

      江雨归点点头,见于丹青气也撒完了,终于肯坐下来好好听她说话了,于是便赶忙收拾了一下语言,简明扼要地将这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她们行将付诸行动的全部计划,一一讲了出来。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她们目前已经握在手里的那部分真相。

      末了,江雨归又补充道:“青溪昨日就已经派人发了灵书给徐掌门,将一切安排告知,他们一行应该很快就能抵达玄清了。到时候,徐掌门会纠集那些中立的门派,直上宣明殿,当着天下豪杰的面曝光四大门派当年的恶行。徐掌门高义,定会尽力周旋,可说到底空口无凭,能拖延的时间有限,单凭我们两个是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玄清翻个底儿吊的。因而,我们去闯洛水居,而二师兄那边唯有拜托您出手相助了!”

      “还有,您放心!”江雨归继续道:“这次动静太大了,搞不好没法收场,我定然不会把您和徐掌门的人丢在这烂摊子上不管。所以,您将师兄他们救出来之后,请一定一定要帮我们争取些时间!好歹撑到我们带着华烨的人去支援,我有阳春昆仑镜,到时候趁乱带大家一起走。”

      “你当你师父是谁啊?天王老子吗?”于丹青听江雨归说了一大推,已经把自己都安排的好好的了,表情几变,鼻子差点儿给气歪了,江雨归这小崽子怎么和他爹似的,作起死来不遗余力,竟都是些嫌命长的!

      “师父!”江雨归急道:“您在玄清苦心经验这么多年,只要您想,又怎么会办不到?我知道您在顾忌什么,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我们要是再不行动可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于丹青不知可否地“哼”了一声,可生气归生气,盛怒之余,他也确实不得不直面江雨归抛出的提议。

      一心派灭门的旧案么?是啊,那件事情影响太大了,多少年过去了,它就像皑白雪下掩盖的一滩血污,不管上面累积了多厚的霜雪,污点都在那里,血淋淋的擦拭不去。尤其在眼下这种日子口儿,别说是给沉案昭雪了,就是单单重提“一心派”这三个字都会人心异动,更别说玄清和一心的旧日渊源了,这个连他都不知道。不错,这确是一个救人救己的大好机会。

      还有华烨这百十来个会自己张嘴说话的真凭实据么?这个就更好了,开战在即,两方情势本就是剑拔弩张,这个时候仙门联军的大后方突然惊现被秘密拘押的妖族余部,玄清到底意欲何为?届时,纵使怀虚真人再能坐得住阵,也不得不给众人一个说法。

      有这些个致命的重击握在手里,别说是趁乱救人了,说不好整个仙门世界的势力格局都能改头换面。

      可让他犹豫的是,这一步一旦迈出,今后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其实,诸如这种玉石俱焚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法子,早在怀虚真人一行尚未踏进山门的时候,南乔和穆少丘二人就已经向他提过了,并曾力求过他的帮助,然而,他听罢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纵观古今,“破”总是不难的,难的是“立”,无立不敢破。于他们来讲也是一样,想在绝境中拼得一线生机不是难事,大不了牺牲些性命,从此再无玄清。可在那之后呢?他座下这些个羽翼未丰的弟子们怎么办,要他一个孩子王带着他们流落世间,从此再无安身立命之所,成为仙门中的乞讨者吗?

      他不是林霁,从不自认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若非被逼入死地,便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于丹青自问,若不是这样,就凭他这两下子能活到今天吗?

      可如今呢?他真的退无可退了,对么?

      于丹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凄然道:“鱼死网破,你真的想好了?”

      江雨归苦笑:“师父,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事到如今可还有两全之策?”

      “是啊,哪里还有什么两全……”于丹青翻了翻眼皮也不看她,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这法子也不是不行,但还需要更缜密的配合。有两件事我先和你说好,第一,玄清不是你们家后院儿,你们想带着这么多人从洛水居出来,再全须全尾地到宣明殿当搅屎棍,基本不可能,所以你只管在那边等着,我自会想办法带众人过去,到时候你只需要给我个得手的信号。第二点……”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我干嘛去?到你的地头儿和你一起当妖怪去吗?况且到时候情形凶险,谁知道你那镜子是不是还没等掏出来咱们就都玩儿完了,所以,甭管你有什么好宝贝,只管自己留着保命,我们自有应对之策,具体是怎么样的,你别管。”
      江雨谷眼睛一瞬间亮了,激动地摇了摇于丹青的手臂,兴奋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早有考量的!”

      “于真人。”一直在旁默然而立的琅羽忽而开口,身上的杀气已然消失不见了,“那阿诚呢,他到底在哪儿?”

      “洛水居……诚儿和乔妹,他们都在下面。”于丹青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江雨归,“那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了吧?如果说他二人已经命丧黄泉,你还要执意去以身犯险吗?”

      “是。”江雨归肃然道:“我不只是为了崔师兄,如今仙门所宣扬的正道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而已,现在该是大家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于丹青神情复杂,终而感佩地点了点头,“洛水居下的那场经年大梦,可不止有正道邪魔那么简单,你若想闹,便闹他个天翻地覆吧!”他下意识地看了琅羽一眼,但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只是一触即放,脸上微现一丝犹豫之色。

      江雨归恍然大悟,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是那桩交易!是那桩交易对不对!师父,您是知道些什么的,是吗?”

      于丹青低低叹了口气,刚欲开口。可谁知,正在此时,门口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敲门声。

      江雨归与琅羽同时抬头,手中灵力骤起,齐齐朝声音处望去。于丹青目光一凛,向下压压手掌示意她们嘘声,问了句:“谁啊?”声音四平八稳,无波无澜。

      门外一名弟子响应道:“是我,师父,我们来给您送早膳来了。”

      于丹青与她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前去开门。江雨归和琅羽心领神会,一边一个,纷纷闪身退进里间的帷幔之后。

      江雨归矮身靠在窗格子下面,悄悄扒开上面的明纸向外看去。只见前来送吃食的两名弟子,正微微欠身,毕恭毕敬地和于丹青说话。他们站在门槛外面,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而这会儿再看院落里面,不知何时已经雕塑似的站了七八个客座弟子,也许他们根本就就是一直在此,但见每名弟子脚下隐隐显现出玄清法阵特有的金色光晕。

      江雨归定睛分辨了一下,那是缠罗印——并不十分复杂的低阶阵法,想要以此困住师父这般修为的人简直如痴人说梦。看来怀虚真人对师父的秉性当真是吃得透透的了,知道他绝不会有胆采取什么行动,因而只是稍加监视罢了。

      这可太好了!

      “给我吧,你们都退下吧。”于丹青接过食盒淡淡道。

      “那个……师父。”站在稍前面的那名弟子本要转身,但似乎还有什么事没说完,又犹犹豫豫道:“各派兵力已经清点完毕,开拔的时日定了,就在明日卯时。然后……那个……”

      “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那个……是……是誓师大会,将于今日午时举行。届时……将会,将会惩办本派孽徒景琰、段君悦等一十二人……师父,您的禁足令还未解除,可能无法到场,因而大师兄让我们特来告知您老一声……”

      江雨归听闻头皮一炸,忽而咬紧了咬嘴唇。

      “哈!好哇!还‘特来告知于我’,他陈逐星可真是再孝顺也没有了。”于丹青丝毫不顾及师长的形象,暴躁地啐了一口,怒喝道:“他人呢,怎么自己不敢来?”

      那名弟子身子一抖,忙道:“大战在即,大师兄他,他一时脱不开身!”

      “哼!脱不开身?我承认,如今是我自己时运不济,倒叫宵小之徒骑在头上拉屎!也罢,你们跟着这位贤良方正的大师兄没准更是前途无量呢!”

      两个弟子不敢搭话,噤若寒蝉地听了一顿数落,刚要告辞,却被于丹青一把薅回来,他冷笑一声,沉声道:“你们替我告诉那孽障,别这么忙着自掘坟墓!滚吧!”

      “是是……”被揪着的小弟子尿都快吓出来了,投胎似的转身跑了。

      “师父,二师兄他们……”见于丹青关上门,江雨谷迫不及待地窜出来,“他们这么急着动手吗?”

      “午时,现在还来得及!”于丹青胡乱将食盒往桌上一丢,一把抓过江雨归的双肩,脸上的坚毅像是刀斧凿刻上去的:“好孩子,你看到了,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旦失败就是日暮途穷了。”

      他停顿一下,继而郑重其事道:“所以,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江雨归不自觉地站直身体,坚定非常地点了点头。

      雁留声从那封手信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惊得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脱出来了,他难以置信地又将信中内容反复看了两遍,这才艰难的地转向凌渊,结结巴巴道:“尊主……这这……”

      凌渊靠坐在乌木雕花的矮榻上,一动不动,跳跃的烛光尽数收拢在他那静谧的瞳孔里,仿佛漆黑一片的海,随时有可能淹没掉周围的一切。

      在看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他已经催动过阳春昆仑镜。然而,镜子那头却毫无反应,他甚至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两个:镜子处在某处强大的法封之中,又或者,镜面已经损毁了。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再糟糕也没有了,凌渊的一颗心仿佛向着无尽的深渊滑落下去,万劫不复。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法子,族中能担此任的精锐也有千千万,就算精挑细选,也足够他挑出好几拨来了。然而,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熟悉玄清、熟悉冠世山中的环境,都不是什么合适的人选。凌渊知道,此去说是九死一生,但那“一生”的机会也十分渺茫,若非有十足的把握,这样消极的献祭便是毫无意义的牺牲,说不好更会打草惊蛇。可如今,江雨归竟然替他去了!纵观全族上下,确实没有比她再合适的人选了。

      可便是这样,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

      雁留声整个人已经慌了神儿,见凌渊全没打算理他,又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了看同样魂不附体的天光,但见他眼圈红的像个兔子,精神状态并没比凌渊好到那里去。琅羽这次也真是的,不知道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了,简直闹出圈儿去了。

      他自知现在本是什么也不该问的,可他不能不问!于是硬着头皮,道:“尊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意安这个,她这个……”

      “意安”两个字仿如扎在凌渊心口的一根芒刺,甫刚一出现,便扯动了他最痛的那根神经,他勉强压抑住的冲动在此刻终于冲破禁制,全部爆发了。

      “意安……”凌渊的情绪突然崩溃了,声音更是抖得不像样子。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向着门外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升腾起一阵刚戾的玄雾。

      此时,诸般不成形的念头在他的心中反复交叠着,不断地冲撞着他已经溃不成军的理智:他不能失去她、不能离开她、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刻也好……

      “尊主!”雁留声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恍若雷劈似的一惊,几步抢到门口,拽住他的衣袖,急道:“你要上哪儿去?”

      凌渊像是根本没听见,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天光!你是死人啊?快点儿来帮我一把!”雁留声玩儿命地扒着凌渊的肩膀,身体卡在门框上,叫喊道:“尊主,你冷静点!意安她说不定能成功地的!你别冲动!”

      天光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丁点儿意识,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违心地劝道:“尊主!你别急,有琅羽在旁边护着她呢,她们不会有事的!”

      “信你们也看到了,都去忙吧……”凌渊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显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尊主!”雁留声快急哭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局,以大局为重啊!那丫头多机灵啊,又有多方帮衬着,你就相信她吧!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回撤龙吟山,全军已经整装待发,这个时候可不能再有变故了!”

      “大局?”凌渊嚯地回过头来,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似的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扶了扶额头,不知怎的竟低低笑出声来。说来当真是讽刺极了,他凌渊的族人早在三百多年前就被西南十八派联手灭族,死的一个不剩了,他在这世间本已无父无母无族无亲,可偏偏却是最不能无牵无挂之人。

      而这些没完没了的牵挂,为不了自己,为不了爱人,全全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这是阿姐和林霁,也是他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一道枷锁,为此,这几百年间他没有一刻真正自由过。

      此时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孤独前所未有的强烈。

      “尊主……”

      “别叫我!”凌渊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周身灵力不可抑制地暴涨。片刻功夫,脚下玄雾已经呼啸着平地卷起,如有实质般猝不及防地抽在雁留声和天光身上,将他二人毫不客气地掀翻出去几丈远。

      “哗啦”一阵巨响,两个人连同室内的桌桌椅椅一起,乱七八糟地倒成一片。

      凌渊双目黯淡,胸口仿佛爆裂开的疼,每一条灵脉中涌动的磅礴之力完全控制不住似的一泻而出。寝殿脆弱的门窗哪里禁得住罡风的抽打,眨眼间劈里啪啦地爆碎开来。他自暴自弃似的发泄着,任凭自己被这股肆虐的灵力一点点吞噬殆尽。

      “咳咳!”一口鲜血喷洒在胸前得衣襟上,凌渊身形晃了晃,只觉得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我的娘诶!”雁留声被撞得头晕脑胀,刚爬起来就看到这一幕,连忙手脚并用地奔将过来,指尖运起一团灵力,在凌渊背上的几个穴位上一通猛点,急道:“这么了这是?啊?”

      凌渊单膝支撑着身体,痛苦地喘息几下,一把将他推离自己身边,可只是这么一用力的功夫,又是一口鲜血呛咳出来。

      雁留声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他按住,一道灵力不由分说地打入他的后心,同时在他耳边大吼道:“凌渊,她们两个还没死呢!你这是要干什么!四万族人你不要了是吗?神族生死存亡之际你要撂挑子了是吗?啊?!我求你清醒一点,等一切都结束了我陪你去找她,她要是死了,我陪你给她殉葬行不行!反正老子也腻了,早就不想干了!”

      雁留声的灵力直直打入凌渊的丹心,在他体内形成一层灵膜,将他的心脉死死护住。凌渊眼中不详的杀意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两汪炙热的泪。他紧紧闭上眼睛,哽咽得说不全话:“是我的错……昨夜,她明明……明明情绪有异,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我没有……”

      见他落泪,旁边的天光也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嘴唇一抿,孩子似的抱头痛哭起来,口中不停地念着:“阿羽,阿羽!”

      “……”雁留声心里难受得发疯,险些没和他们一同哭出来,他现在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急地嘴唇都发白了。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的几支红烛终于蜡炬成灰,在一滩鲜血般的的蜡泪中,“斯拉”一声,化而为一缕青烟。一轮死气沉沉朝阳在东边稍稍露头,今天是个嫩阴天,开年的第一滴春雨随时可能落向大地。

      凌渊坐在门槛上,微微将头倚了倚门框,有气无力道:“你看,要下雨了……”

      两个人齐齐应声朝他这边看来。此时的凌渊仿佛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面色依旧有些发白以外,倒是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可雁留声却知道,这平静里没有夹杂丝毫的生气,静得仿如一团死灰。
      “这件事情按住了,不要对外提起。”

      雁留声皱了皱眉,道:“那,我们现在……”

      “等。”凌渊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天光,吩咐下去,全员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那边只要一有消息传来,无论好坏,立即启程。

      于丹青只是大袖一挥,并未如何动作,便见院子里那八方卦位上的几个弟子木头似的一怔,随即他单手虚虚一握,“木头弟子”们便如断了线的人俑一瞬间倒成了个七横八竖。

      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江雨归趴在房顶上,左顾右盼地探出个脑袋,向着于丹青无声地拍了拍手。于丹青甩了她个大白眼,轰狗似的让她赶快行动。

      出了寝殿,江雨归和琅羽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密林里,这片林子连接着弟子居,虽然林中密布法阵,可江雨归和紫衣姑姑学剑的那十一年间早已经把这条路踏烂了,如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驾轻就熟。加之冠世山气候湿暖,树木参天蔽日,别说个把人,就算一整支行军隐藏其间,也难以被发现行踪。因而不大一会,两个人便顺利摸到了弟子居的群殿附近。

      江雨归真元一提,轻巧地攀上一颗高大的黄槐,从枝桠的空隙中看去,一排排屋舍鳞次栉比地排布着,一切还都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只是往常到了这个时辰,甬巷中多少会有些弟子来来往往的走动,今日也不知是时局紧张还是怎么的,却是一个也看不到了,整片弟子居好像还在晨雾中沉睡,显得死气沉沉的。

      琅羽环视四周,皱眉道:“不是仙门齐聚吗?人呢,会不会有陷阱?”

      “不会。”江雨归答得甚为笃定,“你没听师父说吗,陈逐星是担心那些‘丹青派’的弟子们滋事,因而已经将那些七七八八的糟心门派尽数安顿到别的峰去了。再说了,若果真有陷阱,那也应该率先设在师父跟前才对,那样咱们俩就没命在这儿说话了。”

      琅羽“唔”了一声,继而伸手一指,又道:“你的师兄弟们该是被关在那里。”

      江雨归学着她的样子,将灵力聚于耳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顷刻之间,远在十来丈外的人景像是忽而被一双大手拉至人前,变得清明无比。江雨归拿眼睛找了一番,但见那几排屋舍之外皆有不少弟子把守,屋中虽然能闻人声,可即便眼中蓄着灵力,却也难以看穿墙体,这该是因为那一整片区域都被笼罩在了一层不可目见的法封之下。

      “嗯,没错。”江雨归道:“不只是我二师兄,还有那些被强制扣留的客座们因应该也在那里,毕竟玄清没有牢狱,他们没地方去。”

      “放心吧,你师父既然已经说了这里交给他,你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了,赶紧去找我们需要的东西。”

      江雨归点点头,“但愿师父那边一切顺利。”说着,又依依不舍地朝远处望了一眼,纵身翻下树来了。

      她们的目标就藏在江雨归的房间里。

      没有了夜幕的掩护,两个白衣飘飘的大活人想要在这样随时都会有人出没的地方藏身,实在是不大容易,为今之计只能脚下紧捯,速战速决。江雨归足尖轻点,接连几个纵身,飞快地溜着屋脊向前一路小跑。而琅羽身形更轻,跟在她身后,飘忽忽的连气息都听不见,活像大白天见鬼。

      好在今日的弟子居人迹寥寥,她们一路上只遇见了两拨往各个客座院落收送东西的弟子,都被她们轻松躲过,如此幸运,已经堪称奇迹了。

      江雨归手臂一撑,翻上面前的院墙。她小心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很好,在她的房间里并没有法封、法阵布设的痕迹,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她们当下的行动,全没在陈逐星或者说怀虚真人的预料之内。

      江雨归吊着的一口气一松,从墙头飘然落下,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推开门,但见屋中已经翻箱倒柜狼藉一片,想是她的身世曝光以后玄清弟子曾奉命在她的屋中抽查过,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她串通敌情的蛛丝马迹。

      琅羽见状感觉情势不大妙,忙完道:“东西在哪儿?”

      “上面。”江雨归指指房顶,狡黠一笑,随即旋身一跃上了房梁,伸手在望板上面摸索了一番,竟真的从一处椽木和檩子的缝隙中摸出一个木盒来。

      盒身并没什么稀奇,就是普普通通的木片,工艺更是堪称粗制滥造,也不知道江雨归是从哪儿刨来的。她指尖往上一推,将木盖子滑开,从中取出一幅卷轴。

      琅羽轻轻接到手里,试着将灵力注于其上。果然,卷轴正如于丹青所言,周身青芒大炽,一道道相互咬合着的精密咒文依次显现,随着琅羽的催动缓慢地转动起来。

      “这就是万宇绘制的洛水居地形图?”

      “据说是这样。”江雨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瞧。距离南乔师叔将这幅画送给自己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早就把这玩意儿忘到后脑勺去了,要不是方才听师父所言,她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玄机。

      这画上的内容就是洛水居无疑,这一点江雨归在第一次和崔诚夜闯禁地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但她不知道是,洛水居修建之初,原本就是万宇替怀虚真人督建的。

      万宇此人木匠出身,便是在入道之后也一直醉心于钻研机关之术,也就是为正统修道之人所不齿的奇技淫巧。两百多年前,怀虚真人欲修建一处闭关养心之所——洛水居,便以万宇精通营造之术唯由,指命他负责监修。

      只是这洛水居的秘密虽然外人不知,可身在其中的万宇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而刚巧,怀虚真人这位老朋友却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超然世事之外,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留了后手,也就是这副画卷。

      其上不仅详细标明了洛水居下错综复杂的结构和各个机关环节的位置,卷身上布施的这个精巧的法阵更让它仿如一把钥匙,能够打开理论上只有怀虚真人才能开启的各道暗门。

      当然这一切,以师父那“天高海阔”的大条心思本是无从得知的,说起来还要拜她这个“师门败类”所赐,南乔师叔自觉此次大劫难逃,为长远计,便在怀虚真人回程前把这一切向师父和盘托出了。

      可江雨归百思不得其解,万宇早已失踪多年了,到底为什么,师叔手上竟会有他的手迹?又为何偏偏把它转赠给了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或许非要向南乔师叔当面求证了!

      “不管了。”琅羽随意将画卷揣在怀里,拉起江雨归便往外走,“没时间了,快走吧。”

      “哎,等一下。”江雨归忽而想起了什么,挣脱琅羽的手。

      “又怎么了?”

      “松间照。”江雨归转身跑到角落里,从一个半倒不倒的木柜中拎出四五盏玲珑剔透的琉璃小灯,这会儿正是天光已经大亮,松间照的灯芯早已自行熄灭了。

      琅羽不知道她要干嘛,不解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凌渊曾和我说过,松间照是用松萤的灵力炼制而成的,为了这么一点点光亮,松萤一族已经灭亡。我这一走,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我不想族人的灵魂永远困守在这方一小小的琉璃罩中,今日就还他们自由吧。”

      说着,江雨归托起灯身,将灵力聚拢在掌心处,只听得“啪啪”两声极其清越的碎裂之音,薄透的琉璃罩上弯弯延延地向下蔓延开一道小缝。随之,一阵微弱的灵动从缝隙中钻出,像是一把细碎的金沙轻盈地飘向门外,甫刚一接触日光便忽悠一下消散无踪了。

      琅羽怔怔地看着江雨归将剩下的四盏松间照尽数破坏掉,心中不由得有些恍惚,好像有那么一刻,阿姐就站在她的眼前一样。

      江雨归有阿姐的悲悯仁善和林霁的坚毅果决,如果她没有被送走,或许也能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代优秀的神族领袖。可这一刻,她又似乎有些明白了林霁的私心,种族绵延万代的重任就像是这盏小灯的琉璃罩,被束缚其间,灵魂不会得到片刻的安息和平静,就像父神、阿姐、林霁,就像凌渊他们一样。

      “想什么呢?”江雨归见琅羽面色古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有些好笑道:“一路催命似的嗷嗷叫,现在怎么还有空发呆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凌渊,想向他道声谢罢了。”

      “什么玩意?”

      “因为有了他,我逃过一劫。”说完,琅羽将一脸不明所以的江雨归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两个人做贼似的上窜下跳,原路返回密林之中,从那里御剑向着洛水居的方向奔去。

      正在此时,一面院墙的拐角处闪出一道修长纤细的人影,那人杏目微眯,看着远处江雨归渐渐消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这个人,正是柳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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