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血秘闻录》语君

50、事变

　　天色刚刚破晓，华烨被“鬼”擒至玄清的消息就已传回谷中。

　　传信之人是华烨的亲随。昨日过午，他们一行人马离开扶风谷，动身回程。没想到行至晚间，就在众人眼看将要进入胶湾之境的时候，前方突然发现了鬼的行踪。

　　当时，十数道鬼魅般的黑影子，正在距离胶湾不远的地方鬼鬼祟祟，发觉华烨的人马靠近后，便赶忙向着西方退散。这群鬼东西从来都是神族的心腹大患，不想今天却是在华烨自己的地界儿狭路相逢，且他们隐藏多年的身份已经曝光，大战在即，无论如何也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因而，华烨一声令下，全数人等在他的带领下当即向着鬼影遁逃的方向追去。

　　众人只向西追了约么五里，正在此时，前方那十来道丧家之犬般“慌不择路”的鬼影子，突然遁地消失。华烨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暗呼中计，可却是为时已晚，百十来人的队伍已经全无防备地一头扎进他们早早布设好的陷阱之中。

　　那是一处巨大的封灵阵，单凭那阵仗，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完成的，可见他们守株待兔已久，就等着华烨自投罗网。众人进入后，阵势骤起，立即形成八面合围之势，而且阵仗之中尽是瘴气，吸入后，灵力运行受阻，无法化形。加之华烨此次北上，随行的人不多，可鬼影却如斩不尽的野草，一茬接一茬地往出冒个没完。这战力差距委实太过悬殊，众人浴血奋战一个多个时辰，可最终还是寡不敌众，神族族众死伤过半。

　　华烨心知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可眼下两族形势正是紧张的档口，双方的一举一动，无不关乎大战成败。他华烨一时脑热，疏于判断，自然是死不足惜的，可如若因自己的过失而陷种族于危局，那就真的万死难辞了。思及此处，华烨纠集剩余的全数兵力，拼死破阵，冲出一条血路掩护自己的两名亲随逃出生天，命他二人速速将变故回传。

　　可能是由于成功擒获主帅，鬼影没有再穷追不舍。那两名亲随一刻也不敢耽搁，一个回去胶湾安抚族众，一个赶来扶风谷向凌渊求援。

　　这一切，也就发生在几个时辰之前。华烨干净利索地让人端了个干脆，然而对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可就全没有这样简单了。

　　消息传进扶风谷，简直就是像在热油中浇下一勺开水，尚再谷中的各部族长登时就炸了锅了。待到天光终于“突破重围”，带着那传信之人来到凌渊面前的时候，外面早已经吵吵嚷嚷地闹开了。

　　江雨归是被天光的大嗓门儿震醒的。无论是眼前那名浑身是血、惊魂未定的亲随，还是他口中说的内容，江雨归看着听着，都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而此时再看凌渊，全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也只有在最初听到这一噩耗的时候，有过一瞬间的震怒，但旋即便马上复归平静。其间，江雨归小心翼翼地拿眼尾扫他，觉得他镇静得不正常，也不知道他现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那人言罢过了许久，凌渊一直闭目袖手，不见有什么反应。昏暗的室内陷入一片死一样的静寂，更显外面的人声嘈杂刺耳。

　　那亲随心中擂鼓，不知道将要何去何从，遂低声提醒一句：“那个……那个尊主……你看接下来……”而后祈求似的看向江雨归。江雨归摸不清状况，不敢插话，只好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见状，他又拿寻问的目光看向天光，没想到却被他怒目一瞪，吓得立时闭上嘴，再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未几，凌渊深吸一口气，终于沉沉开口，声音却是比金石还要冷：“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一百又二十，除了我们两个以外，剩下的或死或伤，都……都没有逃出来了……”

　　凌渊闻言，缓缓张开眼睛，双瞳中像是要凝出冰来似的，又问道，“华烨人还活着吗？”

　　“族长他是受了些伤，可也不算太重……”说到这里，那亲随的声音哽咽起来：“但他现在被鬼抓了去，又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了！”说完，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凌渊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不应他的话，只是用指节轻轻磕了磕眉心，道：“华烨身为一族之长，即便中了瘴气，也不是一般杂碎能够轻易对付的了的。你们是遇上那些东西的头目了吧！”

　　“头目？是，是有一个领头之人！那人身法奇诡，身手确实厉害！不过他们个个从头到脚一身漆黑，我不确定和您说的是不是一人。”

　　“不会有第二个人。”凌渊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淡淡道：“他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什么？”那名亲随被他惊得目瞪口呆，叫道：“我等拼死逃脱，怎可能还与那人说上话？尊主何出此言啊？！”

　　不只是他，这下就连江雨归和天光都齐齐吓了一跳，对视一眼，不可思议地向凌渊望去，但见他如炬的目光钉子似地楔在座下之人脸上，俨然一副极为笃定的神情。

　　凌渊摇摇头：“那个人的手段我了解，行动从来缜密周全，不会拖泥带水地留有余地。否则，我们也不会苦追多年而无果。如今，他们煞费苦心地布了这个局，如若不是有什么话托你转达，那么仅以华烨那百十来人的兵力，你们二位是断断逃不出来的。”

　　天光听闻这话，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忙道：“对对对！尊主说的对！你给我好好想想，就算他本人没有让你传话，可当时他有没有提起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就比如说，有没有提及抓你们的原因，或者是，要把你们带到哪里去之类的。”

　　“特别的事情？”那名亲随使劲儿想了想，旋即突然张大眼睛，惊呼道：“有！有！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一把短刃抵在族长后心，说是请他不要误会，只是……只是想请他到什么洛水居下面喝杯茶，见见老朋友！”

　　“洛水居？！”江雨归听见这个名字，头皮瞬间一炸，惊道：“他提到洛水居？！”

　　“是，绝对错不了！”

　　天光不明所以，可心里已经急得起火，追问道：“怎么了？这地方有什么问题？！”

　　“洛水居是全玄清的禁地，那下面……”江雨归险些要脱口而出，但考虑到现在情势紧张，华烨的事情已经掀起风浪，她不确定洛水居下面的东西给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因而赶忙收声，有些警惕地看了凌渊一眼。

　　凌渊了然，不动声色地一拂衣袖，命天光先带那人下去安顿。那名亲随在在天光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满脸泪痕地小心问道：“尊主，那我们族长他……”

　　“你放心吧，我定会想办法的，你辛苦了！”

　　凌渊的语气淡得像杯白水，江雨归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冷漠得让人心惊。

　　这时，天光带人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尊主，那外面这些人要怎么办？我进来的时候，看他们吵得快要动起手来了！你不去处理一下？”

　　“你与族长们说，让他们都在前殿等我，我马上就来。”

　　“是！”天光领命出去了。

　　江雨归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后，有些不放心道：“战事随时有可能发生，这时候由得他们吵起来，怕是不太好吧！”

　　“不错，战前出了这样的乱子，于军心士气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凌渊低着头，按了按太阳穴，道：“可现下却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事情已经闹开，再想按下不表只会适得其反。因而为今之计，就是要他们撒了欢儿地去吵闹，毕竟族长们的怒气，皆因他们心中的不安而起，若现在不能充分发泄，恐怕日积月累，终成为千里之堤上的一处蚁穴，届时大战还未开始，自己先要溃不成军。”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此次事件中的各种厉害关系、不同立场，他们自己就会在争吵的过程中逐渐分明。好过因我一人专断而激起怨愤，最后平白成为众矢之的。”

　　江雨归听罢此言，惊震地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面前之人的半边身子隐在熹微的烛光里，让她看不真切。她不得不承认凌渊说的很有道理，可不知怎的，她的心就是有些莫名奇妙的隐痛。

　　凌渊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急躁而说的太多了。他不会向江雨归隐瞒什么，但也不愿向她表露太多自己的心机，因而话锋一转，声音顿时柔和了八度，道：“好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哦哦，是洛水居，那里确实有问题！”江雨归也赶紧识趣地就着他的话茬儿转移话题，把从前跟着崔诚进入洛水居所看到的那副惨景，一五一十地讲给凌渊。

　　凌渊听着，眉心渐渐皱起一道深深的刻痕，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江雨归边说，边忐忑地观察着他的小动作，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她承认，这次是她自己的疏忽大了。

　　江雨归清楚，怀虚真人对外宣称杨师叔已经战死，可却是将半死不活的他藏在洛水居下面，这当然是有大问题的！可一来，她那会儿还不知道黑影的身份，所以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还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他们的手笔！这二来，她当时没有找回记忆，对凌渊多少还是有所防备的，关于玄清的隐秘，她不会大大咧咧地和他说出来，因而，这一来二去的便搁置了。

　　现在想来，可能正是因为自己的想当然，才会发生今天的变故，从而让凌渊的行动落于被动了。

　　江雨归又暗自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以确保再没什么事情遗漏，而后怯生生地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错？”

　　被她一提，凌渊恍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江雨归的手背，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喃喃自语似的：“不，意安没错。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其实，凌渊嘴里说着“想想”，可却也着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洛水居下面的东西，就是与鬼影和四大门派间的交易有关！就是他想要的全部真相！只肖去亲自一观，那么两族间经年仇怨的根源，就可大白于天下。

　　可眼下的情形，却是容不得他去冒一丁点风险。战前的准备时间已经不多，现在，没有什么是比守护两万族人回撤龙吟山更重要的了。

　　江雨归望着凌渊那张复归沉思的脸，心里着急疯了，低声提醒道：“从表面上看，黑影这次行动的目的虽然并不在华烨，而是为了引你前去。可他们说到底还是玄清的爪牙，干嘛要多此一举？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不像。他们虽然为四大门派办事，但却未必对他们言听计从。否则他们就不会背着怀虚真人来抢夺圣心，尤其不可能对陈逐星出手。意安，你还记得吗？在我查出他们和苏九然有所来往之后，他们就频繁进出仙门大派，为的就是向我印证他们和四大门派确有关系，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他们另有野心！”

　　“既是如此，阿渊，你怎么打算的？你准备去吗？”

　　“不！现在情势紧急，我们不能做多余的事情。”凌渊顿了一下，“更何况，鬼影一向阴诡多变，他们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很被动了，更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江雨归心乱如麻，胡乱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道：“华烨和那些族人，他们还活着吗？”

　　“鬼影此次行动的目的既然与以往不同，想必他们暂时还无性命之忧。”

　　江雨归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没忍住，道：“那……真的就……不去救了吗？”

　　“救？”凌渊不由得一扬眉，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江雨归。但见她眼观鼻，鼻观口地低着脑袋，死死盯着自己手边那一小方地方。

　　显然，她知道自己的提议意味着什么。

　　凌渊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族人落难，难道正常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吗？

　　他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怒于华烨的莽撞，但旋即，便有一种沉重的释然。华烨对于整个计划来说，是一处全不受控的隐患，自己确实无暇应对。不得不说，鬼影此举其实为他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尤其是，这一举动也不在玄清的计划之内，可能对于仙门的影响还要更大。因此他想了很多，包括如何将计就计、如何让此事在仙门中闹大、如何安排下一步计划等等，可唯独没想过要去施救！

　　时局不该是他兴利除弊的借口，至少，他不该如此凉薄地对待族人！

　　凌渊不敢与江雨归的目光相对，忽而心头一酸，面色凄然地坦言道：“对不起，意安，我真的做不到。华烨打算私自行动的那一天起，就应该知道，这种结局是不可避免的，而今只是来的更早。我现在能做的，唯有利用这个机会，好不让他落成个名副其实的自投罗网。意安，你明白吗？”

　　江雨归重重地点头，她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也并不责怪他的决定。但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江雨归忽而就想到了她的爹娘，如果他们还在，这会儿又会怎么办呢？

　　凌渊自觉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有给自己开脱之嫌，因而他背过身去不再说话，只是对着一面落地铜镜整理好衣衫。从镜中望去，江雨归若有所思的侧脸显得那样失魂落魄，他的心一下子空得见底，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藤曼似的从他身体的最深处升起，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有一刻，凌渊甚至竟有些羡慕华烨的意气用事。如果不在其位，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如此这般不管不顾地为族人抛洒一腔热血？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即便是从前，这种借刀杀人的事情他做的也是绝对不少的！那幅假仁假义是做给别人看的，可在江雨归面前，他并不想让自己露出这副虚伪的嘴脸，那样，太卑鄙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前面。意安，不要想太多，一切有我，你好好休息吧。”

　　“不，我和你一起去。”江雨归神情肃然地站起身来，事到如今，她没办法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