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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初春,万物复苏,人们终于熬过了这个冬天,从贫瘠中看到了希望。到了1962年,日子似乎比从前好过了,县里来人征国粮,乡亲们这个说是去打仗给红军吃,“咱粮食沾了红军的光,这庄稼没有白长”。后来又有人说拿粮换了苏联的武器,再后来听说又不换了,粮食还是归老百姓。到了春天,被挖光的坡上又长满了野草,各种小动物都开始出来活动,运气好了还能碰上一只刺猬,刺猬肉是大家的美味,“比猪肉还好吃”,王德建只吃过一次。
      那天他在坡上捡柴,捡了很多就抱着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却发现怀里揣个刺猬,他高兴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着活的刺猬,还是听肖大民说的,人们似乎渐渐忘了那个被误诊的女孩,不愿意去跑很远,都又开始慢慢来找肖大民看病,肖大民的乡村医院又有了起色,对王德建一家态度慢慢好点。
      肖大民告诉王德建,“这是刺猬,好东西,好东西,听说是最好吃的肉”,说完不停的啧啧,然后围着刺猬转圈,“好东西,全身是宝”。王德建听的全神贯注,突然见肖大民一拍脑袋说,“哎呀,刺猬心脏能治病,听说还跳的时候吞下去最好,你娘吃了刺猬的心脏,病肯定能好”。
      王德建没有听说过,肖大民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夫,但是毕竟看的多了,有些话不听着试试,可是他想,刺猬这么多刺,怎么能把心脏拿出来
      “这拿刀子能拨开皮吗?”
      “不用刀子,用火,快去找柴火”
      王德建和肖大民一起找来了很多柴火,干草,在地上插一根木桩,把刺猬牢牢的拿铁丝绑在木桩上,盖上干草,再压上树枝,开始点火。刺猬拼死挣扎,王德建干脆那个锄头按着,听见刺猬“唧唧”的叫个不停。王德建想,“对不住啊刺猬,为了治娘的病,只能牺牲你了,我一定给祭拜你”。
      那天烧了一下午刺猬才被烧死,扒开火堆的时候,刺猬已经变成一个黑炭,肖大民一手扒开了刺猬皮,瞬间香喷喷的肉味让王德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从来没有闻道过这么香的肉,剥开皮的刺猬像一只小猪一样,它的肉很劲道,可以一圈一圈的揭开很多层,没有肥肉,全部像是韧带一样,王德建嚼啊嚼,每一口都觉得嚼了很多下,不舍得咽下去。肖大民说的没错,刺猬身上都是宝,最后他们把头也吃了,但是心脏并没有治好王德建娘的病,她咳嗽反而更厉害了,有一次她咳啊咳啊,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才会好受,最后终于咳出一堆带血的痰,她看见后“哼”一声躺下了。
      王德建没有布鞋可以穿,他有的时候会出去转悠,捡一些破旧的鞋穿着脚上,有的时候干脆光着脚,他有的时候光着脚可以跑二里路,没事了就沿着路边捡树枝,捡瓶子,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走远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赶紧往回赶,在一条大路上看见两个拉着板车的人,在一个坡上晃悠晃悠走不动了,一个人放下板车去帮前面的人推,俩人喊着“一二、一二”一使劲车终于过去了,然后俩人又回来拉一辆车,王德建赶紧跑过去帮忙推了一把,车上是沙子。
      他问,“拉这么多沙子做什么”
      “赚钱啊,拉一车沙子到XX市可以给3块钱”
      “3块钱,那可以够吃一个星期饭了”,王德建想。
      “那XX市远吗?拉一趟要几天?”
      “很远很远,来回一个星期,小孩你要去啊”
      “嗯,我也想拉,我有的是力气,你看我多壮实”
      拉车的人看了看王德建,这个黝黑的少年,虽然很瘦但是骨骼健壮,如果吃饭营养跟的上,应该可以长成一个壮劳力。
      “我们现在要去XX市,等我们回来带你去看看吧,7天后你还在这里等着我们,咋样?我们就从XX市拉着空着车子回来了,再去沙场拉新的沙子返回XX市,你就跟着我们去”
      王德建高兴的要跳起来了,他现在就迫不及待,怎么能等一个星期呢。
      “你们告诉我沙场在哪,我现在就要去,我能行,我现在就去”
      两个拉车的人看着一个孩子这么执意要去大概也明白,若不是生活所迫,一个14、5岁的少年怎么能拉一车沙子去XX市呢。
      那人说,“这样吧,天黑了,你先回家,明天早上去,看见这条路没”,拉沙子的人指了指王德建身后,“这是往县城去的路知道吧”,王德建点点头。
      “县城里里面有条南北的河,沿着河的指向,往北走,一直沿着那个方向走,就到了黄河的边上,在黄河边上,就有沙场,专门往外运沙子的地方,听懂了?”
      王德建点点头,他想起在那条河边,他生活了12年,他经常去那条河里抓鱼,有一次掉河里差点死掉,那条河西侧就是自己的老家,记忆中的黑色大铁门,门口有两个石头狮子,院子里的柳树,不知道是否都还在了,从前的王家在兄弟两人在河的西侧,另外一个在河的东侧,这个河隔开的就是城西关和城东关,东西横穿,人丁兴旺,沿着河往南走就是二叔家,三叔还没有成亲,一个人住在了城东关的大院里。他沿着那条河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他听说过黄河,前年闹饥荒的时候,村里的老朱家听说就过了黄河往北逃荒走了,他走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别说家里的人、连他家的那条黑狗都不见了。隔了有一个月,黑狗又自己回来了,回来了以后就回老朱家的院子里爬着,白天不出门,晚上饿了出去打野菜吃,有的时候实在找不到了,连自己拉的都吃。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院,后来就饿死了。大家都知道这狗有灵性,不舍得吃了它,就把它给埋了,但是埋了不知道被拿个饿疯眼的家伙给扒出了吃了。后来大家才听说是老朱家过黄河的时候是坐船过去的,听说那河特别宽,得坐船,但是人家说什么不让狗上船,狗就自己回来了。后来大家都说老朱这人没人性,连个狗都不如,闹饥荒的时候,那狗白天在家看家,晚上就出去满地理刨庄家回来放门口,老朱每天早上都能在门口收到吃的,听说有一次,狗在地里刨了一个熟透的瓜,但是狗叼回来一个牙印没有。可是老朱家就这样一家人逃荒走了,抛下这个狗不管,这狗是他的“恩人”。大家都这样说,时间久了,就传来传去,说老朱家的人连狗都不如。
      王德建谢过两个拉沙的人,匆匆回家了,夜里他娘又咳的厉害,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两个弟弟,德林和德广都已经长大了,德广掉的牙都长齐了,王德建想,自己先拉几年沙子,养活家里,如果赚的钱多就让德林和德广继续上学,如果赚的不够多就带着他们一起拉沙子,好歹是能有钱赚了。
      第二天早上王德建告诉了跟他娘说,“娘,我要出去一个阵,村西的刘叔他有个亲戚在城里开饭馆,让我去帮忙扫扫地,刷刷盘子,不累,说饭馆里都是好吃的,可以随便吃”
      王德建的娘已经瘦的两眼陷在眼眶里,眼睛已经泛黄,毫无光泽,她身上像黄土一样,肖大民好歹是个大夫,可是自打王德林一家举家来到乡下,不出一年他就看出来了,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他没这本事,肖大民不敢说而已,他觉得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估计是挂念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一直撑着不敢合眼。王德建又嘱咐好德林和德广,拿了个杯子揣兜里走了。
      王德建一路走,走到城里沿着县城小河边上走,他记得那个人说,沿着这个河的这个指向走,一直走就走到黄河边上,他实在饿了就喝一口河边的水,捡点树叶吃,他从小在这河边长大,能喝一口这河里的水,他觉得如此的亲近,能想起小时候,那个时候生活条件好,却仍然常常在河边游泳。王德建走到黄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疲惫不堪,但是看见眼前的景象,他震住了,这就是黄河,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河,他说不清到底有多宽,河很宽很宽,总之是很宽很宽,而且河水很黄,像是粥一样,他都想喝几口,站在黄河边上,他觉得自己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敬畏生命,作为一个还未成年的15岁少年,他大概还说不清生命到底是什么,也许是自己这样活着就是生命,就是无论如何,如论有多艰辛,都要活下去的想法。他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没有想过自己再过十年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知道自己得吃苦,才能让亲人、让兄弟姐妹少吃苦。他在黄河边上呆了一夜,黄河岸边的泥土果然很温暖,他一直以来挚爱的土地,他今天怀抱着这土地睡去了。
      拉沙子的人从小孩到老人不等,不是沙场的老板不人道,让老人和小孩也干这种体力活,而是给了他们一份生的希望。老板不要押金,大部分的人也拿不出押金,凭的是什么,是给的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这种希望足以支撑他们看到很久以后,以致想象着,自己老了以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能来这里拉车混口饭吃,也就是“饭碗”。他们不会舍得贪图一时便宜丢一个几辈人的“饭碗”,虽然这个“饭碗”根本算不上“饭碗”。
      王德建很顺利的拉了一车。他跟着前面的人开始拉着走,前面的人应该拉过很多次,路也很熟悉,王德建就慢慢的跟在他们后面,但是一个少年拉一车沙子,这个画面实在是让人心酸,他弓着腰,车上的皮带挎过肩膀,感觉要把他的肩膀勒断了,他咬着牙,脸上不停的有狰狞的表情,壮汉出蛮力的时候,全身的肌肉感觉要“崩开”,而这个瘦弱的少年出蛮力的时候,感觉身上的骨头要从那层蜡黄的薄皮中剥离出来,一不留神就会分家,看得人咬着牙,这不是故事,这是真实。
      王德建白天拉着车走,晚上看不见了就在车子地下睡觉。他没有干粮袋,饿了的时候就捡路边的东西吃,有一次还捡到一盒酱,他高兴极了,他可以吃好多天,于是小心的踹在怀里,生怕弄丢了。
      不仅路边可以捡很多吃的,这个时候花草鱼虫,都已经到了繁盛的阶段,他听见路边有青蛙叫,就停下来抓来,沾着酱吃下去充饥,渴了喝点河里的水,有一次他在河边喝水,一个老太太过来说
      “孩子,那水能喝吗?去我家吧,我再给你拿几个烧饼带着”
      老太太人真好,他从心里觉得暖和。但是他却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冬天胖二婶的背影,想起来二婶说的,“我给你买几个烧饼带回去吃吧”,他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还是想转身跑了,他不想被人怜悯,他要独立生活,活给那些人看,还要活的好好的。
      他说,“不了奶奶,我已经喝习惯了,我还上上路,谢谢您”
      说完他就拉着沙子走了,他只听别人说一车沙子大概几百斤,他还没有这个概念,只知道皮带要陷进肩膀的肉里一样。不,他也没什么肉,是皮带要陷入他的身体里,和他的筋骨连在一起。
      他拉了一个星期才到,不断有回来的人,看见这个孩子还在路上,就说,“要不然我给你拉到地方,你拉着我这个空车子回去,我给你一块钱,怎么样”
      王德建断然没有同意,他知道自己也是条男子汉。于是只问了路,又继续走。
      王德建到了地方用一车沙子换了三块钱,他小心的踹在怀里,然后往回走。路上实在饿急了,便花了5毛钱买了三个烧饼,自己路上吃一个,另外两个踹在怀里没舍得吃,后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家的。
      到家二话没说在他娘怀里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他怀里的烧饼已经干的像个铁饼,他掰开在开水了泡了泡,给了德林和德广一人一个碗,给了姨姥姥家一碗。
      王德建的娘怀里抱着王德建三天,看着儿子嘴巴裂的一块一块,脚底已经磨的像个铁皮,肩膀的皮绽开了一块,呜呜的哭了又哭,好像前半辈子享福太多,把欠下的泪都要一次还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没有力气嚎啕大哭了,只是不停的流眼泪,流啊流啊,时不时“嗷呕”一声,感觉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过去了。第三天王德建醒来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咳嗽,咳了一滩血就倒下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王德建用剩下的两块五毛钱买了几块木板,给他娘做了个棺材,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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