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长公主》花花不语

7、怀疑

　　夕阳的暮光破开了一直弥漫的阴郁，绚烂得有些刺眼。

　　眼前有些晕眩，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模糊的光景渐渐退去，她终于勉强看清——离她不远的地方，一道身影逆光而立，他背对夕阳，一张风流疏朗、美得过分的俊脸，正对着她微微的笑。那人本便生了一副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的面容，此刻笑着眼中便更像是落满了漫天星辰，温暖和煦，璀璨明亮，一下子便驱散了她心中的彷徨恐慌。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靠近他，拉住他的衣袖或是衣摆或是任何其他东西，她想将他留下来，然而终究是徒劳，她什么也没碰到，眼睁睁的那张脸越来越模糊，离她越来越远，最后连他背后金色的夕阳一寸寸暗淡下去，消失不见。

　　没了他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席卷，她又陷入阴暗沉郁的森林的包围中，一层一层望不到顶的参天古木隔绝出一方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仿佛看见无数狰狞的鬼影朝她扑过来，对着她张牙舞爪，尖利的爪子离她越来越近，只要一下就可刺破她的血肉，撕裂她的身体，侵蚀她的灵魂……

　　不，不是真的，是梦……

　　她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她清楚的知道这都是梦，却仍是本能的恐惧和害怕，那深陷囹圄的阴暗记忆时刻侵袭着她的意识，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后退着，扭身拼命往前跑，她知道他在前面，他会救她的！他就在前面等着她……

　　脚下一拌，她摔在地上。她抬头极力向前方望去，寻找着那道风华绝代的身影，她想喊他的名字，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她忽然间就忘了，他叫什么？他是谁？她……为什么找他？她又是谁？

　　鬼影瞬间将她淹没，她的意识也一点点沉寂……

　　“……渺渺，你一定要乖，要听话……”

　　“呵！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还敢跟我顶嘴？跪下！……”

　　“贱骨头！”

　　“……”

　　“渺渺，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渺渺，我明天就去提亲，好不好？……呵，原来渺渺也会害羞？”

　　“……对不起，渺渺，我来晚了……”

　　“渺渺，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快醒醒好不好？渺渺……”

　　不，不是的，不是那个他，不是他！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滑进鬓角，沾湿枕心。不是他……又是谁呢？是谁？

　　她又陷入莫名的梦中，梦中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那人一身极为妖艳的红袍，束手立在宫殿前，满身的风华，只轻轻一笑便夺走了所有的光芒……

　　她想向他走过去，身子却一点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次一点一点消散，归于虚影，如同她无数次梦见的那样……

　　而她，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耳边隐隐有谁在急促的呼唤，她却觉得外界的声音又渐渐远去，她已经无力回应，也无力去感受了。

　　“太医！太医！”疏影不断的用帕子擦试着床上之人的泪水，慌乱的叫道，“公主为何忽然泪流不止？太医你快来看看！”

　　正在写药方的太医又被疏影唤了过来，探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眉头微松，说道，“疏影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公主只是受惊过度，以致牵引伤心事，心神不稳。老夫再开些安神宁息之药便可。”

　　“……受惊过度？”疏影皱眉，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仍是忧心忡忡，公主到底遇见了什么以至受惊到如此地步？

　　太医下去写新的药方去了，疏影一边擦去青阳脸上的泪水，一边满是怜惜的轻轻叹息。公主何时露出过如此脆弱的模样？公主心底也是渴望着什么的吧？先帝，皇上，还有……齐王殿下。

　　“姑姑，暗罗卫统领来了。”宫女从外面趋步走近，低声道。

　　疏影点头，又看了一眼青阳苍白的面容，叮嘱道，“我去看看，好好照顾公主。”

　　“是。”

　　疏影刚打了帘子走出内室，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两个刺客死了。”

　　“什么？”疏影惊愕的望向站在房间中的人，脸色变了几变，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怎么回事？”

　　今夜刺客突袭，全寺戒严搜捕刺客，原本已经找出刺客踪迹，哪知那刺客竟还有藏在潜伏在侍卫、和尚中的同伙，在关键时刻救走了那些刺客，好不容易留下了四人，却只有两个活口。而这两个活口由穆祈带下去审问，现在竟也……

　　“他们齿缝中藏有数枚毒囊，先前检查时并未全部发现，所以……此事是我们疏忽了。”

　　“可问出了什么？”

　　初四摇头。

　　疏影朝他疾走了几步，“初四，审问时你可在场？”

　　“不止我，初五初六十一都在。”初四道，他知道她在怀疑什么，摇头否定，“不是他。”

　　“那为何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他审问时死了？！”

　　“疏影。”初四垂眸看她，语气带着些不赞同，“你太偏激了。”

　　疏影沉默。她确实有些失态了，可……她抬眸，略有不甘的反问他，“你呢？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他？”

　　初四没有反驳，但神色却无比冷静平淡，“我们没有证据。”

　　换言之，即使他们怀疑又能怎么样呢？

　　疏影咬了咬唇，往内室看了一眼，脑中浮现方才公主在睡梦中依旧泪痕满面的模样，轻声道，“你知道吧，公主将羽卫营的令牌给他了。”

　　窗外有细微的沙沙雨声响起，疏影偏头，顺着敞开的门，看向院子中。朦胧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几缕飘飘扬扬的雨丝。

　　“所以？”初四站在风口处，直直看向她的眼睛，眸中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警示和提醒。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任由夜风裹挟着水汽打在身上，凉意浸身。

　　疏影打了个寒颤，是啊，就算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他们的使命是忠于公主，而不是与穆祈为敌，他们没必要与穆祈针锋相对，公主也不会想看到他们“窝里反”的。她都明白的，冷不丁回神，无奈的垂下眸子，“抱歉，是我想岔了。”

　　初四眼神柔和下来，“你想明白就好，穆祈如何自有公主定夺，相信公主也另有安排。”他看了看天色，雨已经越下越大了，他该走了。初四看了她一眼，“我来也只是告诉你，幕后之人未落网，公主身边你还需多多注意，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他的嗓音低下来，“……天凉了，你自己多注意……快进去吧。”

　　“……嗯。”

　　初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疏影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关了门窗。

　　自从初二死后，初四也越发的沉稳了，暗罗卫第一人，不是单靠武力就能坐稳的。至于被公主赐还原名的初一，既然背叛了公主，便再不可能进入暗罗卫，何况他还得到了羽卫营的令牌？而羽卫营也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吧？尽管那是公主的命令。

　　疏影转身向内室走去，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从容。只要暗罗卫还在，公主的安全就无所畏惧。只要羽卫营在，公主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与此同时，灵安寺外的小树林中两拨人正毫不相让的持剑对持。

　　“阁下究竟意欲何为？”殷肃执剑而立，面上的神色冷峻肃然，牢牢盯着突然追上来将他们围住的几人。他的身后不远处，云飘雪双眼紧闭的倚靠在树干上，脸色苍白，嘴角尤挂着一丝来不及擦去的血迹。

　　方才在灵安寺时，云飘雪忽然因沈望情绪突变，心中恼恨，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木桌是碎了，她自己也吐了口血昏了过去。殷肃一探脉才发现她体内真气错乱，内力暴动，已是受了重伤之态，只得连忙封了她的穴道才控制住情况。

　　但这一番动静也足够惊动外面的侍卫了。好在那些真正的刺客也暴露了痕迹，转移了侍卫的注意，他才能带着她趁乱跑了出来。

　　不过，那些刺客倒也厉害，很快也脱了身，甚至此刻还将他堵在了这里。现在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两方人虽没有直接交过手，但因都是从灵安寺众多侍卫围攻下逃出，打了个照面，彼此实力也大致心中有数，知道若是打起来，谁都讨不了好。虽然刺客一方人多，必定占了上风，但谁也不敢保证这里的动静不会引来追兵，届时谁也跑不了。

　　夜风凉凉的，带来几滴融在了夜色中的雨滴。树下的云飘雪，也不知是受了凉还是伤势的原故，此时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何况，他并不想涉险。殷肃渐渐皱起了眉。

　　为首一人扫了他一眼，似有些意外利用了他们混战时逃出来的人竟是一个少年和受伤的女子。但想到他们背后的人，仅露在外的眼睛立刻阴沉下来，冷冷道，“阁下只要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我自然会放你们走。”

　　殷肃直直望过去，“呵，我说了你就放我们走？”

　　“自然。”

　　“那就可惜了，没人派我们来。”

　　那人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没怎么意外，只道，“阁下既是江湖中人，何必淌这淌浑水？若是为了那所谓的江湖意气，不顾一切，未免也太可笑。奉劝阁下一句，有些人表面光明磊落，暗地里却图谋不轨狼子野心，阁下若还心怀仁义道德，便不该助纣为虐。何况，有些事，不是你们该管的。”

　　殷肃若有所思，“阁下也是江湖中人吧。若我是为了所谓江湖意气，管了不该管的，那阁下又是为了什么？”江湖中人自然最是清楚江湖中人的做派，那人可以根据他的行事判断出他的来历，他自然也可以。

　　果然，听到这句话，那人眼中杀机一闪。

　　殷肃面露嘲讽，“既然都是各为其主，何必说的如此大义凛然，惺惺作态。”殷肃顿了顿，哦，不对，他们没有“主”，不过，意思也差不多。

　　“阁下是一定要执迷不悟了？”

　　远处隐隐有火光闪烁。

　　殷肃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面上神色一冷，手中的剑横在了胸前，“不必多说，要打便打。阁下虽人多，但我要拖到长公主的人来也不难。大不了谁都走不了。”

　　雨丝渐渐细密起来。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冷冷笑了下，“好，既然阁下非要一意孤行，便当我什么也没说。下次见面，便莫怪我不念江湖道义了，望阁下好自为之。走！”他退后一步，身形快速遁入黑暗中。其余几人也跟在他身后，很快不见。

　　殷肃微微松了口气，见雨越下越大，眉头又紧皱几分，脱下外衣披在云飘雪身上，这才将她抱入怀中，趁着夜色朝山下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