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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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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宁端坐于正殿上首,细细端详着底下站着的三个少女。
当中一个便是婉宁的堂妹顾樱宁,她今日穿着粉色百蝶穿花的小袄,湖色挑线裙子,双螺髻上插一支赤金石榴花的小钗,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神色拘谨,行礼的动作虽然尚算标准,却有些刻板得过分了,想来婉宁先前派去顾府的教养嬷嬷手段厉害,樱宁在她手底下多半很吃了些苦头,却也总算有了些许成效。
想着,婉宁就暗暗低叹一声,转眼去看左手边的郑秀。
郑秀穿的是葱绿色绣折纸花的小袄,柳黄色挑线裙子,双螺髻上别着一朵小小的东珠珠花,打扮得既不过于出挑、也不十分素净,再看她面上,长眉细目、粉颊朱唇,虽不算上等姿色,却有一股子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韵味,且她礼数周到、举止文雅,神态间不卑不亢,泰然自若,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婉宁的笑意中就有了几分赞赏。
曲菁是三个少女中模样最出挑的一个,打扮得也别致,月白色素面的对襟小袄,靛蓝色挑线裙子,这本是中年妇人才有的打扮,但曲菁那件月白色小袄的扣子却是一溜儿姜黄色的梅花形状,仔细一看,竟是用黄色丝线绞了金丝打成的梅花络子,衬着月白色的小袄,说不出的鲜亮好看,而那靛蓝色的裙子乍看普通,却用同色的细线混了银丝,绣着满裙面的宝相花,静静站着时尚不觉有什么,若是走动起来,裙摆飞扬处,那宝相花上便似洒了月光一般,叫人移不开眼去。
单这一身衣裳,只怕没有两三百两银子是下不来的,更遑论曲菁头上那只赤金镶红宝的分心,上头的红宝石颗颗都有鸽子蛋大小。
婉宁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朝玉坂点了点头。
玉坂便领着几个小宫女搬来三涨绣墩,对樱宁三人道:“三位小主请坐。”
三人忙答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曲菁便趁着宫女上茶果点心的空挡飞快抬头,往上首瞟了一眼。
那位传说中的宣后娘娘高高地坐在上首,穿了半新不旧一件鹅黄色素面杭绸小袄,石青色十二幅的湘裙,梳着平髻,鬓边戴一支酒盅大小的蜜蜡花,只是最普通的家常打扮,想来并未对接见三个秀女一事太过上心,
曲菁不过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头,但只这一眼功夫,她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早听闻宣后未入宫前曾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便一直十分好奇。后来见顾樱宁虽然貌美,却并无甚过人之处,想着二人既是堂姐妹,相貌多半是有些相似的,便只道传闻言过其实,那宣后纵使五官再精致绝伦,也就是个比一般女子漂亮的人罢了。
这世上的美人多如牛毛,旁人捧宣后,只因她出身高贵,是阁老家的女儿,又进宫做了皇后——若有个同样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女子,想要取而代之,也并非什么难事罢。
可曲菁眼下见到了宁本人。
婉宁和樱宁长得并不相似,樱宁是活泼灵动的少女,婉宁却仿佛空谷幽兰一般,容貌清丽脱俗,神态端庄温婉,便像是画中的九天仙子。
若单是这样还罢了,郑秀举止端庄、气质出众,也是这一路数的女子,在曲菁看来却有些寡淡无味。可婉宁不同,婉宁的眉梢眼角仿佛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眼波流动间似有风情无限,明明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那目光里也仿佛带着小钩子一般,挠得人心里直痒痒,直想去摸一摸她的粉面、亲一亲她的红唇才好。
曲菁就在心里狠狠抽了一口凉气——神女与魔女在一线之间,说得便是眼前这一位了罢!
正自出神间,便听上首婉宁温和地开了口,却是在同樱宁说话。
樱宁经过宫中嬷嬷一番调教,面上虽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内里却还是原先那性子,束手束脚了半日,早有些耐不住了,听婉宁问起家中情形,忙笑着答道:“回娘娘的话,大伯父和大哥哥每日都要上差,大伯母要打理家中的中馈,与各家夫人太太们来,奴婢不常得见的,不过他们的身子都很不错呢。只是大嫂近日都在吃药,奴婢问她得了什么病,她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奴婢见她精神也挺好的,实在想不出她是怎么了……”说着,语声一顿,总算是将可能是被怀了身子的曹姨娘气着了的话给咽了回去。
婉宁却知道郑氏多半是在调理身子,因只笑了笑,不再多问,转头去与郑秀说话。
郑秀听到姐姐的消息,眼中神色微微一动,却并未插口说话,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直等到婉宁问她素日喜好,她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了。
相比樱宁,郑秀的行事做派显然更适合宫中生活。
婉宁略略沉吟,开口道:“你姐姐远嫁,你二人多年未见,想必十分惦念,本宫过两日便递个话出去,让她进宫来看看你。”
郑秀闻言,并不推崇,只是深深福了下去,口中诚恳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婉宁很是喜欢她这样不做作的性子,沉吟片刻,便又道:“其实你也不必过于伤感,你姐姐是朝廷命妇,逢年过节都是要入宫朝贺的,若在平时有什么急事,她既能递折子求见,你也能宣她入宫——左右都在一个皇城里住着,总要比那山高水长的好相见。”
这话几乎就是摊开着在说郑秀会入选——既能家人入宫相见,那位分定也低到哪里去。
樱宁神色懵懂,显然未曾听出婉宁的言下之意,曲菁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婉宁的目光就慢悠悠地落到了她脸上:“听说,你是山东人?”
曲菁一惊,忙收敛心神,微笑着答话:“回娘娘,家父时任山东布政使,奴婢全家都跟着父亲在任上,祖籍却是杭州府的。”
婉宁闻言目光微闪,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曲菁摇头:“没有,奴婢是家中的独生女。”
“这样说来,曲大人膝下竟没有子嗣么?”婉宁挑了挑眉,“这可有些不大妥当,毕竟承嗣乃是事关宗族香火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本宫看你的年纪,令尊应当还在壮年。这样罢,本宫做主为你父亲纳一门良妾,过个三年五载的,想必便能为曲家诞下麟儿了。”
此言一出,曲菁脸上的笑意终是再也挂不住——宫里赐下来的妾室,那就是豆腐落进了灰里,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将父亲的魂勾了去,那她母亲的日子要怎么过?
一念及此,曲菁不由面色发白,忙干干地笑了一声,开口道:“娘娘,是奴婢说错了——奴婢还有一位庶兄,因他身子不好,自小便被留在了杭州老家,奴婢也没有见过,因此一时忘了,请娘娘恕罪。”
婉宁就微微笑了起来:“原来是有一位兄长的,”说着,很随意地抚了抚裙边,“既然曲大人儿女双全,那本宫便不必白操心了。”
曲菁暗暗松了一口气,忙笑着道:“是,多谢娘娘体恤。”
三人就又陪着婉宁说了一会闲话,直到婉宁端了茶,才起身告辞,自景泰宫退了出来。
玉坂亲自将人送出景泰宫,这才转回正殿,见婉宁还靠在炕上蹙眉沉思,便斟酌着开了口:“娘娘,奴婢听曲小主的话,难道住在如意馆的那位曲公子……”
婉宁回过神来,叹道:“世上可不就有这样巧的事儿。”
玉坂道:“那咱们要不要告诉曲小主,曲公子如今就住在宫中?”
婉宁摇头:“罢了——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却自小被丢在老家;妹妹锦衣华服,兄长进京科考却要靠沿街卖画为生,曲茂在曲家的地位可见一斑,咱们便不要多生事端了。”
玉坂想了想,也觉主子这话有理,遂笑着应了一声,不再提这话。
……
却说樱宁几个,从景泰宫出来,本是要直接打道回储秀宫的,但走到半路上,曲菁眼珠一转,笑吟吟地开口道:“总闷在储秀宫怪没意思的,好容易有个机会出来,咱们不如去御花园逛逛,也看看皇宫内院的花园子与咱们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同。”
樱宁听了有些心动,却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犹豫着望向郑秀。
郑秀面上淡淡地,道了句:“我还要回屋去看书。”又问樱宁,“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曲菁立刻拉住樱宁的手臂,笑道:“樱妹妹自然是和我一道的,郑姐姐你若有书看,就快些回去罢。”说着,也不等樱宁开口,拉了她就往御花园那头去。
樱宁心里到底还是想去的,因此曲菁拉她,她也就是半推半就,待回头匆匆与郑秀道过别,她二人便拐过个弯,彻底看不见了。
郑秀微微蹙了蹙眉,却并未赶上前去,顿了顿,转身回储秀宫去了。
御花园的气象自与一般官宦人家的园子大不相同,三步一景、十步一阁,时常是假山从立间一个转身,便到了疏朗开阔的一片花地,亭台楼阁或有江南园林的粉墙黛瓦,也有雕梁画栋、飞檐碧瓦的皇家气派,把樱宁看了个眼花缭乱,直是拍手称好。
提议来逛园子的曲菁却有些心不在焉,樱宁同她说了半日景致,她才刚回过神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
樱宁这才察觉了她的异样,停下脚步,问道:“曲姐姐你怎么了?”
曲菁随手扯下一根草叶拿在手心里把玩,闷闷开口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看着郑姐姐有了出路,想到自己没着没落的,心里没底儿。”
樱宁不解道:“郑姐姐有了什么出路?”
曲菁睁大眼睛:“你难道听不出来?宣后娘娘说,郑姐姐往后若是想念家人,可宣她们入宫相见——在这宫中,只有皇上的高位妃嫔才有召见家人的权利!”
“可是,咱们不是还没经过最终的复选么?”樱宁道。
“你傻呀!”曲菁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宣后娘娘想要留谁在宫里,难道皇上和皇后还会不答应?”
樱宁怔了怔,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曲菁就看了樱宁一眼:“樱妹妹,宣后娘娘不是你的亲堂姐么,她为什么不提拔你,反而要帮着郑秀?”
“可能是我太傻了罢,”樱宁道,“大嫂也说我的性子不适合留在宫中。”
“你大嫂?”曲菁蹙眉,“那不是郑秀的亲姐姐么?”她说着,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掩嘴惊呼道,“她们这样,不会是合起伙来骗你,好叫你给郑秀让路罢?”
樱宁听她这样说话,脸就沉了下来,有些生气地道:“我大嫂是极和善的人,宣后娘娘待我也很好,还特地派了宫中嬷嬷在家里教我,否则我可能连初选都过不了,姐姐往后还是不要再说那些怪话了!”
曲菁见她这样,忙拉了她的手摇晃道:“是我说错了话,以后再不敢了,妹妹快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樱宁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没有搭理曲菁,只是闷头地往前走去。
曲菁眼珠转了转,便赶上前两步,一把挽住樱宁的手,笑道:“好妹妹,你和宣后娘娘既是堂姐妹,名字也是一样排行么,难道宣后娘娘的闺名里也有个樱字?”
樱宁并非小肚鸡肠之人,曲菁道过歉后,她也就消了气,听他转了话题,便摇头答道:“不是,我们姐妹这一辈排的是‘宁’字,宣后娘娘闺名一个婉字。”
原来宣后叫顾婉宁,曲菁暗暗点头,在心里细细回味了一遍,才笑着开口道:“呀,我倒觉着还是妹妹的名儿好听,樱花多漂亮,正是人如其名呢!”
樱宁红了脸,嗔道:“才不是这样!我们顾家的孩子起名,都是从品行里取字的,因我母亲一直想要个男孩儿,怀我姐姐时,定了叫方宁,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儿,就改了叫芳宁;怀我时原定的叫英宁,结果生出来又是个女孩子,这才改了叫樱宁。”
曲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你大伯父家就只宣后娘娘一个女儿么?”
樱宁又摇了摇头:“不是的,除了大哥之外,宣后娘娘还有两个姐妹的,但四姐姐自小夭折,只有排行,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噢,”曲菁点头,又问道,“那另外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大姐姐,叫淑宁。”
曲菁瞪大眼睛:“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宣后娘娘还有一位姐姐的——她嫁人了么?”
樱宁的脸上就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曲菁见她这样,知道其中定然另有隐情,忙摇晃着她的胳膊,求道:“好妹妹,你就告诉我罢,我绝不会同旁人乱说的!”
樱宁想了想,便道:“这件事情京城应该有许多人知道,但我从前都随父亲在任上,也只是听家里人提过两句罢了——大姐姐在宣后娘娘入宫的前一年,嫁去了北狄。”
曲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北狄——是和亲么,难道你大姐嫁给了北狄王?”
樱宁点头:“大姐姐如今是北狄王的大妃。”
“这样说来,就是和亲了,”曲菁喃喃自语着,“可是不对呀,和亲不都是用公主的么,怎么会让你们顾家的女儿去和亲呢?”
樱宁神色闪烁,没有立时接话。
曲菁便拉着她撒娇:“好妹妹,你就告诉我、告诉我罢!”
樱宁拗不过她,便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同旁人说,”见曲菁连连点头,才压低声音,接着道,“我三姐姐入宫为后前,曾是盛名远扬的京城第一美人,北狄王当年派使臣前来求亲,提的原是我三姐姐,可那时崔皇后病重,宫中递出话来,先帝有意纳三姐姐为继后,让顾家想法子搪塞北狄。”
“所以,顾家就李代桃僵,让你大姐姐冒名顶替嫁去了北狄?”
“也不算冒名顶替,我大姐姐的相貌、才学都是极佳的,只是她是庶出,平日极少出门,大家也就不知道她。大伯父称我三姐姐年纪还小,又领大姐姐见了北狄使臣,这件事情便成了。”
曲菁点了点头,叹息道:“听说北地王已年近六十,是个糟老头子,你大姐姐怪可怜的。”话音刚落,便即想到婉宁入宫为后时,先帝也已年近五十,同样是个糟老头,先帝如今还死了,倒是那北地王老当益壮,活得好好儿的。
这样说来,也不知道谁更可怜呢。
樱宁也想到了这一节,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前面就是鉴心湖,从她们这里,便可远远望见碧漪闸和摘星楼偻遥遥相望。
曲菁就赞道:“真漂亮,”语声未落,忽然咦地一声,“……那人是谁?”
樱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见碧漪闸上的小亭里立着一个人,穿了件真紫色的衣裳,看不清花纹样式,却定然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只见他背对着她们负手立在回栏边,似乎正在欣赏湖光山色,只看背影便觉他身姿挺拔俊秀,自有一番气度。
曲菁眼睛亮晶晶地:“好像是个年轻公子——皇上不在宫中,难道是位王爷?”
樱宁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半晌,却蹙起了眉头,低声道:“……好像是裴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