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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婉宁睁开朦胧的双眼。

      有清透的光线自天青色绣月白折纸花的细葛布帐帘的缝隙间照进来,既明亮又柔和,还有些暖洋洋地。

      下了一整夜的雨,今儿倒是个好天气。

      婉宁原以为昨晚必定辗转难眠,不想自己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孔嬷嬷说,孩子夜里吃了两回奶,尿了三次,她都没有醒。

      “……三更天时裴大人还进来帮着抱了一会儿小公主。说来也怪——若是奴婢抱着,必得来来回回地走,否则小公主便会哭闹;裴大人却只管坐着,公主靠在他怀里,睡得别提有多香呢。”孔嬷嬷笑着道。

      听说裴铮大半夜的还敢摸进自己寝殿来,婉宁心下就有些不舒服,暗暗蹙了蹙眉,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听说他是寅正两刻、快五更天时才“获免”起身、离开了景泰宫,正好与内务府来准备洗三礼一应事务的太监婆子们碰了个正着。

      想来,消息很快便会传得前朝后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婉宁心下明镜似的——裴铮要避开惠帝的传召,有的是法子,何必非要自讨苦吃地来景泰宫罚跪?他如此作为,分明是给旁人传达一个信息——他对景泰宫始终有所敬畏,皇上的话可以不听,宣后娘娘的懿旨却是言出法随。

      裴铮此人就是这样,明明用心奸险、行事可恶,却又总在关键时候送你一个人情,叫你明明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对他流出三分情面来。

      至于深夜进她的寝殿来,大约还是他内侍当久了,压根没将自己当成男人——看前日他在产房进进出出的那股子利落劲便可想见的。

      更何况皇帝召幸嫔妃还有敬事房太监在旁记录,此乃后宫规矩,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如此作想,也就彻底将此事丢开手去。

      ……

      永安公主的洗三礼就定在景泰宫的正殿举行,由钦天监拟了辰正过一刻为吉时,由内务府筹办香案、神像、吉品等一应器物。又按着婉宁的意思,除请内宫各嫔妃外,只宣了顾夫人和顾家大奶奶入宫观礼。

      因洗三礼由稳婆主持,婉宁还在月子里,是不必亲自到场的,她便只是半靠在大迎枕上,听着自正殿隐约传来的人语声。

      待到了巳初时分,有宫女进来传话,洗三礼成了,小公主已由孔嬷嬷抱回暖阁,皇后娘娘则正领着一众命妇前来向她道贺。

      婉宁淡淡笑了笑,道:“旁人便都免了罢,只请皇后将本宫的母亲与嫂嫂领进来。”

      宫女应诺,领命而去。

      少时,便听门外一阵衣群摩挲之声,张皇后领着三个女子由十几个宫女簇拥着走进门来。

      张皇后今日穿了件大红色绣十样锦彩绣纹的常服,梳了高髻,戴着十二支只赤金镶红宝的小凤钗,华贵非常。

      只见她朝婉宁微微一笑,道:“给皇嫂道喜了——虽说生产那日有些凶险,可总算苦尽甘来,永安公主漂亮得跟个玉人儿似的,本宫看着都不知有多少眼热,皇嫂可真真好福气。”

      婉宁闻言,亦朝她展颜一笑:“皇后何必羡慕本宫,听说大公主、二公主不仅相貌出众,读书写字、针织女红都是极好的,永安长大后若有她两位皇姐如此才貌,本宫也就心满意足了。”

      张皇后闻言,笑容微僵,她十多年来最大的心结便是膝下只得两女,只要一想到自己贵为一国之母,以后却只能扶植别人的儿子登基为帝、坐拥天下,她就觉得心肝脾肺连同眼珠子都一道火烧火燎地疼。

      可再很再怨又有什么法子?

      一来她年纪大了,老蚌怀珠毕竟古来稀,二来皇上自登基以来便只在初一十五过坤和宫留宿,却也只是应个卯。

      说到底,她再怎么使尽浑身解数,一个人总生不下儿子来的。

      所以说,她用无子这一条嘲讽挖苦婉宁,就是个五十步笑百步,也难怪会被婉宁原样顶回来。

      不过……

      张皇后目光微闪,面上已重新挂上笑容,道:“她们两个资质鲁钝,哪敢与永安公主相提并论?单永安公主那双眼睛,怕天底下就没几个人极得上呢,”她说着,细细端详着婉宁,掩口笑道,“不过也难怪,皇嫂是京城第一美人,一双妙目顾盼流转、潋滟多情,永安公主容貌肖似母亲,自然也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了。”

      婉宁心下一突,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张皇后笑吟吟的目光。

      裴铮说过,张皇后是知晓她此胎猫腻的,只因怀疑她与惠帝有染,生怕孩子是惠帝的,这才一直隐而不发。

      如今女儿长了一双既不像自己、也不像惠帝的眼睛,却不知张皇后会如何作想。

      不论如何,自己落了这样一个把柄在对方手里,往后的日子总视好过不了。

      想着,婉宁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朝张皇后点了点头,道:“皇后过奖了。”

      张皇后一直细心留意婉宁的神色,见她并未有半分异样,心下也有些吃不准,有心想要再试探两句,又想到欲速则不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婉宁做下过丑事,不怕她查不出来。

      遂将此事暂时抛到脑后,堆起满脸笑容,对婉宁道:“顾夫人难得进宫一趟,想必定有许多体己话要与皇嫂说——本宫便不叨扰了。”

      婉宁也不客气,微笑道:“皇后慢走。”

      ……

      张皇后留下两个宫女给李氏几个使唤,便领着身后一长串的宫女,呼啦啦地走了。

      婉宁的目光就若有似无地扫过立在屋角的那两名三等宫女。

      玉坂会意,笑着上前对她们道:“灶上新做了松子杏仁酥,二位姐姐不如同我一道去尝尝?”

      两个宫女闻言,脸上都有些犹豫。

      玉坂却不等她们拒绝,屈膝朝婉宁行了个礼,率先退了出去。

      两个宫女见状,对视一眼,齐齐行礼道:“奴婢告退。”

      等她二人倒退着出了殿门,便见玉坂笑吟吟地立在廊下,见她们出来,便招手道:“姐姐们不如就去我屋里,娘娘前儿新赏下一包老君眉,我还没舍得喝,正好给两位姐姐尝尝。”

      其中一个小宫女却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命我们服侍顾夫人与顾少夫人,我们实在不好全随了姑娘去,不如我留在这里,你们自去喝茶吃点心就是。”

      玉坂闻言,三两步走上前来,收了笑容,压低生道:“姐姐好糊涂——宣后娘娘要和娘家的母亲与嫂嫂说体己话,你们非要站在一旁听,岂不像是皇后娘娘派你们来听壁角的一样?这要是让宣后娘娘误会了皇后娘娘,生出嫌隙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皇后娘娘派她们来,可不就是为了听壁角?——但这样的话又怎好当着景泰宫的人说?再者,这位玉坂姑娘说的也有些道理,宣后与皇后两位都是后宫之主,若斗起法来,首先遭殃的必定是她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出头鸟。

      玉坂将二人神色看得分明,便又重新笑起来,拉了她们的袖子,低声道:“姐姐快来,那点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

      内殿。

      婉宁打量着许久未见的母亲与长嫂。

      二人皆是按品大妆,李氏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皮却有些肿,显然先前流过泪,且她眼含血丝、神色憔悴,看着就比之前老了好几岁。

      再看郑氏,只见她端端正正地立在李氏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色端庄、表情肃然,倒看不出有什么。

      若说有何不同,那便是她这回的妆容十分精致,不仅描眉画眼,脸上还扑了匀匀的一层蜜粉,看着虽有几分明艳,却失了从前那份清雅从容。

      婉宁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怕嫂嫂在顾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而母亲,多半是在为她伤神了。

      想着,她便露出个开怀的笑容,对李氏道:“母亲快坐——家中一向可好,您和父亲的身子都还好罢?”

      李氏也在细细端详着女儿,见她半拢着锦缎丝被靠在床头,头上包了额帕,看着虽然精神还好,脸上却没什么血色,心头便是一阵阵地发涩。

      又听她开口就问父母安康,眼泪变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泣道:“都好、都好!”她坐到婉宁床边,拉起女儿放在被面上的手,见那手虽然柔白细腻、温润生光,却瘦伶伶的骨节分明,眼泪不由流得更凶,“我跑遍京城大大小小的寺院,烧了多少头香、求了多少签,都说定是个男胎,怎么生出来就成了公主?这叫你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又开始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同意将你送进宫来,那会儿你才十五岁,水灵得跟朵花儿一样,先帝的年纪却比你父亲还大,做你祖父都尽够了!这都是我们造的孽——做皇后又怎样?母仪天下又怎样!看看今日这光景,我只恨当初没能拦住你父亲!”

      诚然,这是李氏的真心话,却绝不适宜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说出来。

      婉宁默然。

      郑氏却已掏出帕子为婆婆拭泪,口中劝慰道:“母亲说什么傻话——永安公主是先帝唯一的血脉,身份尊贵无比,娘娘这是大喜,母亲也该为娘娘高兴才是,”顿了顿,又微微笑着提醒李氏,“母亲,五妹妹还等着拜见娘娘呢。”

      李氏闻言微微一顿,终于反应过来,忙拿过郑氏手里的帕子,拭了拭眼角,将一直立在身后的人拉了过来。

      婉宁一早便注意到了,跟着张皇后进来的人有三个,除了李氏与郑氏外,还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

      但婉宁久居深宫,早已练就了不骄不躁、不疾不徐的性子——既然旁人不提这少女,她便只当看不见此人。

      眼下李氏将人推到了她跟前,她也就噙着丝温和的笑容,打量起这小姑娘来。

      只见她穿了件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杭绸小妖,葱绿色滚了蓝边的挑线裙子,梳着桃心髻,戴了珍珠发箍,耳朵上是缀了莲子米大小东珠的赤金耳坠,颈间挂着八宝璎珞的金项圈,打扮得极是华丽精致。

      再看她面上,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口,容色十分娇美,只是行走间手脚局促、神情亦有些懵懂,看着倒还像个孩子。

      李氏便道:“娘娘,这是你二叔家的姑娘,行五,与娘娘小时是见过的。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随着父亲在任上,娘娘多半是认不出来了。”说着,轻轻拍了拍那少女的手。

      小姑娘原本一直低垂着头,得到伯母的示意,才抬头挺胸,屈膝向婉宁行了个福礼,脆生生地道:“樱宁向三堂姐请安。”

      李氏一听,脸就有些黑。

      还是郑氏在一旁出言提醒:“五妹妹,君臣有别,你应该向宣后娘娘行大礼。”

      顾樱宁这才猛地想起进京前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服侍皇后堂姐,绝不能失了礼数的话,俏脸不由微红,忙跪到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口中道:“臣女顾樱宁,给宣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婉宁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在家中行三。

      如此说来,除开眼前这位五堂妹,她应当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尚且不论,两个姐姐按年纪应该早已出阁,却不知嫁到了什么人家,她失忆后竟从未听人提起过。

      这些念头只在婉宁脑中一闪而过,她已神色温和地对樱宁道:“快起来罢,都是自家姐妹,无须这样多礼。”

      樱宁闻言,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欢欢喜喜地道了句:“是,娘娘。”便手脚利索地站了起来。

      婉宁见她礼数虽不周全,说话行事却极爽利,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心下倒有几分喜欢,因笑着问她多大年纪、读过什么书、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樱宁见这位年岁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皇后堂姐为人十分随和,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笑着答道:“回娘娘,臣女今年十五了,只读过女四书,平日在家喜欢种花、养鸟、养鱼——臣女养了两只八哥,就挂在臣女屋子外的廊下,八哥可聪明了,是会向臣女道万福的!臣女还在屋前的庭院里种了两颗西府海棠,长得不知有多好;还有一丛玉簪花,臣女常在半夜里爬起来看它,月光下洁白无暇,美得如花中仙子一般,香气也特别怡人!臣女还在花园的池子里养了十几尾锦鲤,婆子们每日好几回的喂,养得它们肥头大耳、呆头呆脑的,只在抢鱼食时特请神……”

      婉宁听得很认真,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听过这些女儿家的闺房趣事,一时竟觉得恍若隔世。

      不知从前的自己,是否也曾有过如堂妹这般美好的闺中岁月。

      立在一旁的李氏却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樱宁把话题转到她新养的绿眼波斯猫时,李氏终是再也忍耐不住,干咳了一声。

      樱宁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到伯母咳嗽,微微一怔,转眼看向李氏,关切道:“大伯母,您怎么了。是受凉了么?”

      李氏差点没气得厥过去。

      郑氏见了,便在一旁打圆场,微笑道:“我记得二婶信中似乎提过,是给妹妹专门请了师傅教针织女红的——五妹妹,可有此事?”

      樱宁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讷讷道:“是,母亲是在家中请了苏州的绣娘,也曾手把手地教我打理中馈,只是我天生蠢笨,学得都不好。”说着,羞愧地低下了头。

      婉宁笑了起来,道:“种花养鸟都是修身养性的事情——花种得好,说明你品行高洁;鸟养得伶俐,则是你聪颖过人。你有这样的爱好,本宫觉得极好。”

      樱宁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婉宁:“娘娘说得都是真的么?”

      “是真的,”婉宁点头,褪了手上一只老坑玻璃种的翡翠镯子给她,道,“本宫与你大伯母和大堂嫂有话要说,你去暖阁看一看永安公主,可好?”

      樱宁立刻点头,展颜笑应:“是。”便向殿中三人行礼,随着小宫女去了东边暖阁。

      等她的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帘后,婉宁才缓缓收起面上笑容,顿了片刻,对李氏道:“母亲既然都将人带进了宫,想必已经定下是她了。”语气十分笃定。

      李氏闻言却是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道:“但凡有其他选择,哪怕是容貌差些,我也不会选她——只可惜咱们顾家人丁单薄,未出阁的姑娘只剩了她一个,”越说越是来气,“也不知你二叔一家是怎么想的——就算不顾着你父亲是当朝阁老,你二叔他自己好歹也是广州布政使,正经的封疆大吏,怎么将嫡出女儿教成了这样!我也不求她琴棋书画、女红针织样样精通,只想她仪态端庄、举止得体,别丢了顾家脸面便好——哪曾想,这也竟成了奢望!”

      婉宁微微垂下眼皮——她昨日虽因产后虚弱一直昏睡着,但马从良苦谏惠帝选秀一事,还是在她醒来的第一刻便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早料到顾家会有所动作,只是没想到,会迫不及待到直接带着人来参加孩子的洗三礼。

      这是为着荣华富贵,连脸面都不要了么!

      大梁律令,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与后宫向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知有多少官宦之家都做着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

      譬如曾经的顾家。

      诚然,顾家得势,大多得益于顾维民的精明强干与善于钻营,但她顾婉宁以花样年华嫁给垂垂老矣的先帝,难道真就半点作用都未曾起到?

      至少,她用青春与美貌,为寒门出身的娘家改换门庭,使顾家一跃成为了皇亲国戚,让上至皇室宗亲、下至簪缨世家的朝中勋贵对她顾家都高看了一眼。

      而现在,她成了先帝遗后,又没能生下儿子来争夺储位,无疑已是废子一枚。

      李氏虽然没有明说,但惠帝选秀的圣旨昨日朝会才下,顾樱宁今日便已进了宫。要知道,她之前可是随着父亲住在广州任上的,而广州与京城何止千里之遥?

      想来,自新帝登基的那一日起,顾家便已有了决断。

      想着,婉宁的心就有些冷,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五妹妹容貌出众、性子率真,宫中鲜有这样的女子,未必就不能得到皇上的青睐。只是,我看她为人实在过于单纯,宫中人心险恶,只怕她还没混出什么名堂来,便已先折在了旁人的算计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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