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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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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婉宁这个月份上,不论是站还是坐,只要时间一久,后腰就一阵阵的酸麻,偏奉先殿后殿的这间厢房里,连一个大迎枕都没有。
婉宁却依旧坐得笔直,她一贯是个七情不上脸的,不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又怎会因为身子的些许不适叫人看出她的情绪来?
此刻,她正居高临下地打量跪在地上的苏贵人。
许是刚喝了一碗粥的缘故,苏贵人面上有了些许人色,一双眼睛也恢复了神采,点漆一般,似有水波流动。
婉宁早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苏贵人眼下形销骨立,与那阴间恶鬼相比,也就只差了一口气的区别,自然与美貌相去千万里,可单看这双黑黝黝、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却依稀能望见她往日的风姿。
这位苏贵人,即便不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也必是个灵动聪颖之女子。
不知怎么地,婉宁眼前忽地闪过了裴铮含笑的眼睛。
她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再看向苏贵人时,目光已渐锐利:“你为何要见本宫?”
苏贵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婉宁:“嫔妾为什么要见娘娘,娘娘难道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就定定盯着婉宁,见她并未露出意料中的惊惶或者愤怒,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讶色,口中却道:“数月不见,娘娘美貌更甚从前了,”她细细打量着婉宁,笑着继续道,“先帝去了,娘娘瞧着却愈加容光焕发,想来皇上见了您这样的绝代佳人,只怕连眼都移不开了呢——咱们大梁最重规矩礼法,讲求的是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当今皇上与先帝也不是正经亲兄弟,娘娘改嫁皇上,也是合乎礼教的。再者,娘娘明珠朝露一样的人物,若当真在宫中孤独终老,岂不叫人扼腕?别人不说,皇上定是舍不得的。”
话音刚落,方姑姑已面色大变,上前一步,一掌掴在苏贵人面上,“大胆,皇后面前,岂容得你污言秽语?”
苏贵人本就是勉力支持才堪堪能跪在地上,挨了方姑姑这样一记大力的耳光,便像个破布袋似的歪到一边,头磕在坚硬的青石砖上, “咚”地一声闷响。
她却并不呼痛,挣扎着抬起头来,望向婉宁,呵呵笑道:“何必如此惊惶,嫔妾不过玩笑两句罢了,难道,是娘娘做贼心虚?”
方姑姑脸色铁青,还要接口,婉宁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苏贵人,”她慢悠悠地开口,“你到底要说什么?本宫耐心有限,你再不说,本宫也就不想听了。”
苏贵人笑容一僵。
苏贵人在宫中已有多年,是眼看婉宁捧着皇后册宝入的景泰宫,之后与她更是多有接触,深知她虽然绝顶聪明,心机手腕亦十分了得,为人却极刚强,最受不得激,又自诩高人一等,绝不容旁人指摘她一星半点。说白了,是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
——这几年来,若非有人在身后全力相助,她顾婉宁也未必能有今日的风光,
而苏贵人受了这许多个月的罪,自知难逃一死,故意拿话激婉宁,不过是盼着她盛怒之下,说出些她想知道的事来。
万万不曾料到,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如婉宁这样的身份家世、美貌才情,若再有了沉稳与忍耐,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呢?
苏贵人垂下眼,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她哪里会知道,婉宁既不记得苏贵人是何许人,也不知晓她二人究竟共享着何种秘密,只不过是秉持着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故作高深地沉默不语罢了。
确切来讲,应当是无言以对。
却正正好制住了心思百转千回的苏贵人。
只见她在地上艰难地动了两下,退到屋子当中,撑起半边身子,正好靠在了那座酸枝木底座的素面六扇屏风上。她微微喘息着,仿佛这才找回了些许力气,低声开口道:“先帝有几十位嫔妃,娘娘选了八位殉葬,其中三位是正二品的妃位,服侍先帝都在十年往上,曾仗着资历和先帝跟前的体面,数度为难娘娘,彼时娘娘初初进宫,在她们手上吃过不少苦头;还有一位三品昭仪、一位四品婕妤,皆出身公侯之家、家世显赫,平日里对娘娘多有怠慢;再有两位八品选侍,虽进宫不久、位分低微,却都极得先帝的宠爱,”苏贵人说着,幽幽地望向婉宁,“只有嫔妾,出身不显、位分低微,既不得先帝的宠爱,更从未得罪过您。嫔妾找娘娘来,只想问一句,娘娘为何要让嫔妾殉葬?”
婉宁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殉葬嫔妃的身份来历——果然都是得罪过她的人。
连正二品的妃子、簪缨出身的世家女都未能幸免,自己从前果然足够嚣张跋扈。
想到这里,婉宁禁不住嘴角微勾,她虽已失忆,性子却还如从前。尽管不清楚这些人与她之前究竟有何过节,但能让敌人一败涂地,她心中依然很有些高兴。
只是,那少进饮食以登极乐的法子,却委实过于阴毒,婉宁现下看着苏贵人皮包骨的样子,都觉得背脊生寒,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皆出自她的手笔。
从前的自己,只怕不是嚣张跋扈这样简单罢……
她笑意微凝,目光落在了苏贵人身上。
为什么会被选中——婉宁想到了苏贵人与裴铮那些不能细说的传言。
可即便苏贵人是裴铮的心上人,她又为何要置苏贵人于死地啊!
从前先帝在时,还能说是为保住裴铮的性命,可如今凭姓裴的权势,从宫里弄个把先帝遗孀出去,岂非易如反掌?她和裴铮既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这顺水人情?
难道,是裴铮羽翼丰满,不甘受她驱使,渐渐不安分起来,她囚禁苏贵人,就是为着拿捏他的短处?
若真如此,她把这苏贵人整成这副德性,裴铮岂不得和她拼命?倘若她今日不来,苏瑰人顺顺当当地殉了葬,裴铮又会如何?
婉宁只差没在心里捶胸顿足——该死的失忆,她不会又给自己闯祸了罢!
苏贵人一直在留心观察婉宁的神色,见她虽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却飞快闪过了一丝异色,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不禁暗自冷笑。
就听婉宁道:“本宫为何选你殉葬,难道你心中不知?”
苏贵人唇角微勾,慢慢露出个朦胧的笑意来:“对,嫔妾知道的,”本该十分凄美动人的笑容,挂在她骷髅一样的脸上,却不知有多恐怖骇人,“……嫔妾知道,娘娘都是为了他。”
婉宁本是拿话诈她,闻言不由一愣——他,裴铮么?
就见苏贵人满面柔情,缓缓道:“嫔妾与他相识多年,又同是这宫里的可怜人,他曾与嫔妾说,宫中佳丽三千,美貌者不知凡几,于他而言却不过是皮囊壳子,只有嫔妾知他、懂他、敬他、爱他,待他如兄长知己,是他真正交心之人。他与嫔妾惺惺相惜,曾有约定,一生守望相助、不离不弃——这样的感情,高高在上的您又如何会懂得呢?”
“可他终究还是弃了你,否则你也不至沦落成眼下这般,”婉宁望着苏贵人,淡淡道,“这样的情深意浓,本宫自然是不懂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能做什么。不过,即便是嫔妾死了,娘娘所愿也绝不会达成。即便您艳冠六宫、位高权重,”苏贵人的笑容愈发灿烂,一字一顿地道,“您现在或许不会相信,可是,您迟早会知道——您和他不是一路人。”
方姑姑一直在旁听着,此时早憋红了脸,急急道:“娘娘,苏贵人已得了失心疯,您千万莫听她的疯话。”又瞪着苏贵人,狠狠地道,“贵人,你能生殉先帝、随葬定陵,受万世香火,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应当对先帝和皇后娘娘感恩戴德才是,休要东拉西扯,玷污娘娘的名声!”
婉宁蹙眉,这苏贵人想方设法见她,将话翻过来颠过去地说了一通,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
除了炫耀与裴铮之间的绵绵情意外,婉宁实在听不出其他任何深意,就仿佛她只是单纯地想将自己引来而已。
不过有一点,婉宁总算是看明白了——苏贵人口中的秘密、还有那个疑似裴铮的“他”,这些事情,方姑姑统统都是知道的,只是同奉先殿这边一样,有意隐瞒于她。
反常即为妖,苏贵人不明缘由的求见着实令人不安,与其在此处同她磨叽,不如回去好好盘问方姑姑,或能知道更多事,
一念及此,婉宁再也坐不下去:“苏贵人既得了失心疯,还是好好将息为上,”说着,扶着腰站起身来,对方姑姑道,“走罢。”
方姑姑屈膝应是,扶住婉宁的胳膊,二人转身便要往门口去。
变故,就在这一瞬忽然发生。
婉宁只觉得脑后有风,下意识回头,便见那沉重的酸枝木屏风已然倾斜,正直直朝她面门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