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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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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宁只觉得脑后有风,下意识回头,便见那沉重的酸枝木屏风已然倾斜,正直直朝她面门扑来!
这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尽管心中呐喊着快躲、快躲!可身体的反应却远远不及思维,她只来得及双手抱头,背过了身子——受伤是难免的,但不论如何,总不能让那屏风直接撞到肚子上去。
轰隆一声闷响,婉宁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有些茫然地回头,却见本该在她身边的方姑姑正倒在地上,胸口以下的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在了屏风底下。
婉宁瞳孔骤缩,她方才看得清楚,那屏风明明是奔着她过来的,现在却歪在另一边——定是方姑姑千钧一发之际,扑上前去推开了屏风,自己却未及闪躲、被压在了下面。
只见她脸面朝下、一动不动地扑在地上,半丝声息也无,不知是生是死,婉宁心中大恸:“姑姑、姑姑!”扶着腰便想上去查看。
门口却忽地闪进个人来,一把将她拉住:“娘娘。”
婉宁回头,见来人长身玉立,穿了件宝蓝色万字不断头的杭绸直裰,眉如远山、鬓似刀裁,目若流星、唇如春花,不是裴铮又是哪个?
一见是他,婉宁心下一松,立时急声道:“快去看看方姑姑,她叫屏风压住了!”
裴铮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婉宁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惊慌,然后弯腰自牛皮靴筒中抽出把匕首,拔了上头的鹿皮鞘,就露出了寒光森森的刀锋来。
“你做什么?”婉宁皱眉问他。
裴铮朝她微微一笑,摊开了左手——五指修长、骨肉均匀,掌心纹路十分清晰,只是有些凌乱,却也丝毫不影响这只手的赏心悦目。
婉宁正不解其意,却见裴铮举起匕首,在掌心一划——那匕首极锋利,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刀刃便已入肉三分,殷红的鲜血登时汩汩冒了出来。
裴铮将匕首重新塞回靴筒,将掌中鲜血滴到青石地砖上,很快便在婉宁脚下积起了一小滩。
婉宁眉头蹙得更紧,沉声道:“裴提督,这是何意?”
“苏贵人妄图谋害皇嗣,害您动了胎气,”裴铮的嗓音清越柔和,仿佛正叙述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低头打量掌心,似觉得血流得不够多,重重挤了一下伤口,俯下身,一把掀起婉宁的裙子,就将血擦在了她白色松江三梭布的衬裤上,“娘娘见了红,眼看着就要临盆了。”
婉宁哪里被人掀过裙子?惊得一声低呼,差点没跳起来,脚下一个不稳,人就往后倒去。裴铮却已手脚利索地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了她的腰,嘴角噙笑地道:“娘娘莫慌,葛太医已先一步过景泰宫去了,微臣这就送您回宫——放心,孩子和您都会没事的。”
说罢,拦腰抱起婉宁,大步流星直往外行去。
婉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人早在裴铮怀中,而裴铮已一阵风似的出了奉先殿,径自往景泰宫方向而去。
耳边是男子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淡幽远的沉水香气,而裴铮今日穿着的宝蓝色直裰,领口用同色丝线绣了云纹,这些精致的花纹眼下正贴在她一侧面颊上,有些膈人,却又有些痒。
月色迷蒙、树影婆娑,夜风微有凉意,扑在婉宁滚烫的面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呼起来:“本宫还未救方姑姑!”
裴铮走得很快,脚下步子却极稳,闻言便道:“微臣已命人去料理善后,自会安排太医为她看伤,”顿了顿,又温声道,“那屏风多不过几十来斤,要不了人命的,娘娘放心便是。”
要不了人命,却足以将她腹中胎儿置于死地——若非方姑姑舍身相救,自己这时只怕凶多吉少。
是了,方姑姑虽非精明强干之人,待她却一向忠心耿耿。有事隐瞒于她,多半是另有苦衷,她却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缘由,就这样起了疑心怨怪之心,甚至打算问责于她。
她怎么就忘了,在这诡谲而寂寥的深宫,漫长而无望的岁月里,一路陪着着她的不是父母、不是丈夫,而是身边这些个贴身服侍的,说她们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为过,而这其中,尤以方姑姑为甚。
婉宁想起方姑姑倘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模样,眼前就有些模糊起来。
裴铮见怀中人许久未曾开口,低头看了一眼,见她眼中竟有雾气,怔了一怔,道:“那婆子不过挡了个屏风,就值当你为她落泪?”顿了顿,又道,“微臣为娘娘水里来火里去,怎不见娘娘对我有半分怜惜?”语声含笑,听着却很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婉宁本就因二人行止亲密而颇觉尴尬,听他言语十分轻佻无礼,不由变了脸色,怒道:“裴提督莫不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慎言、自重罢!”
裴铮闻言脚步一顿,收了面上的笑意,半晌才缓缓应道:“娘娘教训的是,微臣知罪。”
见他如此,婉宁神色稍霁,在他怀里微微挣扎了一下:“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会走。”
裴铮丝毫不为所动:“娘娘动了胎气,不宜走动,还是这样比较妥当。”
婉宁有没有动胎气,没有人比裴铮更清楚,他不提这话也还罢了,既说起了这茬,婉宁便又是面色一沉:“不论裴提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要本宫与你做戏,就该拿出诚意来。如此藏头露尾、遮遮掩掩,难道真以为本宫是那牵线木偶、任你摆布不成?”
“微臣不敢,”裴铮轻轻摇头,“微臣知娘娘心中所惑,不过此处不是说话地方,等回了景泰宫,微臣自会向娘娘一一禀明。”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奉先殿后殿的厢房内,那先前为婉宁引路的管事太监正领人收拾残局。
他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合力抬起倒地的屏风,撇着嘴道:“这玩意儿摆这儿也没什么用,碍眼,搬出去罢。”又弯下腰探了探方姑姑的鼻息,“这位姑姑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儿,万万怠慢不得,小心抬下去,去太医院叫个人来给看看伤。”
另有两个小太监早抬着担架等在一边的,闻言忙上前两步,轻手轻脚抬起昏迷不醒的方姑姑,一溜烟儿下去了。
那管事太监就负着手在屋里转悠一圈,停在了西南角的墙根底下。
那里正缩着团白色的人影,蓬乱的头发披散开来,将头脸面目档得严严实实,却露出一截苍白细弱的脖颈来。
管事太监呵呵儿地笑道:“苏主子,要不要奴才扶您起来?”说着,在人影瘦削的背上摸了一下。
这人影正是苏贵人。
只见她猛地抬头瞪向管事太监,目眦欲裂:“狗奴才,滚开!”
管事太监看清她的脸,登时嫌恶地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杂家看你一眼,隔年的饭都要吐出来,摸你一把那也是给你的脸儿!”
苏贵人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地道:“瞎了眼的东西,我可是督主的人——你胆敢对我无礼,不怕督主揭了你的皮!”
管事太监闻言面色一变,似有些畏惧,想了想,却又呵呵呵地笑起来,道:“杂家原也道你是督主的人,对你尚留几分情面,可方才督主说了,苏主子您妄图谋害孝宣皇后,这可是事关皇嗣、杀头灭九族的大罪,您猜您还能有个囫囵儿尸首不?”
苏贵人咬着牙:“你懂什么,只要是督主……”
“只要是督主想救的人,便是上了断头台,督主他老人家也能给弄下来。”管事太监打断苏贵人,朝着东面拱了拱手,复看向她,一脸轻蔑道,“可你怎知督主会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鬼样子,跟那臭水沟里的栏菜叶似的,杂家见了都恶心,督主成日下对着孝宣皇后娘娘那样的天仙儿,见了你这等货色,只怕都要吓一跳呢!”
说着,一口唾沫星子啐在苏贵人身上,骂了句“真晦气”,便转身出去,仍拿先前那把大锁锁住了门,这才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走了。
屋里,苏贵人还一动不动的缩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嘴角微勾,露出个阴森森的笑来,只听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顿地道:“迟早叫你知道,他会不会救我。到那时,揭了你的皮——喂狗。”
……
景泰宫
裴铮一脚踏进宫门,便见玉坂与葛太医迎上前来。
他朝葛太医点了点头,吩咐了玉坂一句:“把宫门看紧了”,便抱着婉宁,径直往内殿而去。
婉宁被轻轻放在了寝殿自己的床上,四下并无服侍的小宫女,裴铮亲自放了帐子,只将婉宁的一只手露在外面,这才叫了葛太医进来。
葛太医半跪在婉宁窗前,细细诊过脉,笑道:“娘娘只是受了些许惊吓,并无大碍,吃一副安胎药也就好了。”说着,提笔写下个方子,递给了裴铮。
裴铮仔细看了那方子一会,朝葛太医点头:“你亲自去抓药,”又柔声对账内的婉宁道:“娘娘稍候片刻,微臣这就为您去煎熬。”便与葛太医双双行礼,退了下去。
等再进来时,手中已端了只粉彩描海棠花的小碗。
婉宁早便坐了起来,自己塞了只大迎枕在腰后,蹙眉思索今日之事,总觉得处处透着怪异,又实在想不通其中关节,正是心烦意乱之际,见他进来,便淡淡出声道:“你过来,本宫有话问你。”
裴铮却将那粉彩小碗端到她面前:“娘娘还是先把药喝了罢,”说着,舀起一勺黑漆漆的药汁,就要往她嘴里送。
婉宁哪里会让他来喂?忙偏头避开了那小勺,狠狠瞪他一眼,伸手接过了药碗。她本有心不喝这药,转而念及今日的确受惊不小,还是遵医嘱为上,遂略吹了吹那药汤,一气儿喝了下去。
裴铮就又自泥金小碟里拈起颗蜜渍梅子,送到了她嘴边。
喝过药后含颗梅子,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往日里玉坂、方姑姑也常这样做的,婉宁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换成裴铮,就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她转开眼睛,只作不见那梅子,干咳一声,刚想开口说话,却忽觉腹部一阵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