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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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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节,月满红墙。
夜已渐深,青铜雕云纹柱托着的莲花灯座之上,次第亮起了盏盏宫灯,照得那青石铺就的宫道长而幽深,叫人一眼望不到尽头。晚风过处,自漪兰殿方向传来的丝竹之声愈渐缥缈,却衬得此处格外寂静。
婉宁领着方姑姑与玉坂,就走在这无人的宫道上,她的步子不快也不慢,表情不急也不躁,一如往常的端庄从容,仿佛这只是一场饭后漫不经心的散步消食,
只有婉宁自己知道,她心中正翻滚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方姑姑诚惶诚恐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
“……先帝是九五之尊、人间帝王,是要荣登极乐世界、位列仙班的,八位娘娘却是肉体凡胎,沾染了太多凡尘俗世的烟火气,即便往生,也无法相伴先帝左右……净慈仙馆的住持仙师推算,八位娘娘若日日斋戒、少进饮食,待到九个月上,洗净身上污浊之气,再往生极乐,方能追随先帝,于八位娘娘而言,也算得大圆满了。”
婉宁是失忆,又不是变成了傻子,立刻就发现了方姑姑话中的不对,问道:“少进饮食是什么意思?”
方姑姑嘴角翕动:“便是……头三月,茹素,过午不食,再三月,只以米汤裹腹,又三月,每日仅得一碗清水。”
“是谁下得命令?”
“回娘娘,这都是仙师推算所得之结果。”
“那又是谁让净慈仙馆的住持进宫的?”
方姑姑闻言,飞快抬头望了婉宁一眼,却没有回话。
想到此处,婉宁闭了闭眼——彼时惠帝还是广惠王,尚远在两川之地,前朝后宫一应事宜都由她这个皇后娘娘说了算,先帝丧仪更是她督促着钦天监与礼部共同操办——嫔妃生殉,不论是遵礼制,还是出自净慈仙馆住持的推算,总要她点头、下过懿旨的。
而所谓的少进饮食,不过是要叫这八位嫔妃临死之前,再狠狠地遭上一回罪。
却不知这几个人是怎样得罪过自己——她有些自嘲地想。
婉宁心中千头万绪,脚下却一直未停,不知不觉间,宫道已到了尽头,再拐过一个弯,便是奉先殿了。
她步子一顿,人就堪堪停在了弯口处。
方姑姑见状,以为她改变主意,忙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娘娘临盆在即,那苏贵人这时候要见您,只怕居心叵测,您身份贵重,,实在不必为了她犯险。不如就让奴才去见见她,看她究竟有什么话说。”
婉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与其操心这些,姑姑不如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方姑姑喉头一梗,面色刹时苍白如缟素。
婉宁便转头问玉坂:“裴铮今日可在宫中?”
玉坂没想到婉宁会问她的话,有些胆怯地望了方姑姑一眼,方低低地道:“奴婢今日并未见过督主。”
方才在漪兰殿上似乎也没看见裴铮,婉宁想了想,吩咐玉坂道:“去给他传个话,让他直接过奉先殿来见本宫。”
玉坂应了一个是,转身匆匆而去。
婉宁这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转过拐角,直直往奉先殿而去。
奉先殿的管事太监早已得到消息,正提了灯笼立在殿外等候,见到婉宁一行,三两步赶上前来,行礼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婉宁并不看他,径直往殿内行去,口中道:“前面带路。”
管事太监本匍匐在地上,闻言忙手脚并用爬起身来,哈着腰道:“是,娘娘小心脚下。”
几人鱼贯入了奉先殿,却并不往前面正殿去,由那管事太监一路引着,拐去了后殿一间坐南朝北的厢房门口。
他将手中的大红灯笼挂在厢房门口,插着手禀道:“娘娘,人就在里面。”
婉宁见那厢房不仅牢牢锁着门,几扇雕花的窗棂都用木条钉死了,不禁眉头微蹙,问道:“人是怎么自戕的?”
管事太监一听,浑身一激灵,忙小心翼翼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们为防几位主子自戕,剪刀、烛台、簪钗、床幔、茶盏这样的东西,屋里统统都是没有的,便是主子们每日进膳的碗碟,奴才们也是候在一旁、立时收走的。苏主子这回是触了柱,但她身上没力气,除了头上肿了一块外,并没有什么大碍,绝耽误不了侍奉先帝的大事儿,请娘娘明鉴!”
婉宁微微颔首,不再言语,用眼神示意他开门。
那管事太监便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翻了翻,拿了其中一把去开门上的锁,口中陪笑道:“娘娘,其他几位主子现如今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这苏主子却还能将自己的脑门碰出那样大一个包来,可见是个狠角儿,您老人家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他推开门,将钥匙重新揣回怀里,弓着身子让到了一边,“奴才就在外边守着,苏主子若有不妥当的,您一声吩咐,奴才立刻便来救驾。”说着,变戏法似的又自怀里掏出一根麻绳出来,足有婴儿手臂粗细,朝婉宁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婉宁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进了屋。
这是一间简单到有些刺眼的屋子,由一面六扇的素面屏风隔成内外两间,外间只有临窗一张大炕,内间则靠墙摆了座架子床——抗上既无茶盏器具,床上也没有被褥幔帐,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味道,根本就不像有人住着。
可婉宁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瘦得极可怕,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一张皮挂在骨头上,脸色青白、双眼紧闭,颧骨高高耸起,右侧额角肿着老大一个包,既青且紫,在这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格外触目。
她就斜斜地躺在床沿上,一只手和一只脚垂在床外,细细地,像两根无力的面条,暴起的青筋却如丑陋的虫子蜿蜒而上,仿佛要钻进在场之人的心里去。
方姑姑一直跟在婉宁身侧,见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颤着声音道:“这、这是苏贵人?她……”
这般情状,该不会已经死了罢!
婉宁抿着嘴,上前就要去探那女子的鼻息。
方姑姑见了,忙抢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莫动,让奴才来。”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放到了那女子鼻下。
却在这时,床上之人倏忽睁开双眼,黑漆漆的铜仁直勾勾盯向婉宁!
方姑姑离她极近,不妨她忽然醒来,吓得低呼一声,人已倒仰着跌坐在了地上。
便是一向镇定的婉宁,也禁不住后退了两步。
就听那女子呵呵呵地笑起来,嗓音微弱却粗嘎,难听得有如七八十岁的老妪:“真真好笑,咱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人一向不眨眼的皇后娘娘,也会怕个死人?”
方姑姑此时已爬起身来,三两步回到婉宁身侧,见那女子如此说话,不由变色道:“大胆苏贵人,见了皇后娘娘,还不下跪行礼!”
哪知苏贵人闻言却目露凶光,狠狠啐了方姑姑一口,斥道:“狗仗人势的奴才,凭你也敢对本位大呼小叫?本位这就要代皇后娘娘去侍奉先帝。便是皇后娘娘,对本位也会礼遇三分,哪里容得你这狗奴才作践!”说着,转眼去看婉宁,“皇后娘娘,嫔妾说得是也不是?”
她等了一会,见婉宁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仿佛全然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目光微闪,语声之中便带上三分哀怨、三分冷嘲,幽幽道:“并非嫔妾不愿起身行礼,实在是拜娘娘所赐,嫔妾饿得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气力——失了礼数,但凭娘娘打杀。”
婉宁一直在打量苏贵人,闻言忽地微微一笑,一甩袖子就走了出去。
苏贵人面色一阵扭曲:“顾氏,你站住!”
婉宁恍若未闻,脚下不停,眼见着就要转过屏风去。
苏贵人嘶声呼道:“难道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统统抖落出去?”
婉宁终于在屏风旁停住了步子,她缓缓转过身来,面上浅笑未减半分:“苏贵人,本宫很好奇,你究竟是想求生、还是求死?”
苏贵人闻言怔住,本就青白的面上渐渐泛出死灰之色来。
婉宁不再看她,径直转出屏风,坐到了外间临窗的大炕上,吩咐方姑姑:“叫人端碗粥来,苏贵人说话有气无力的,本宫听着累。”
婉宁自受伤失忆,忘记了许多前尘往事,脾气也变得温和许多,又因着有孕在身的缘故,甚少过问前朝后宫之事,手上也就再没沾过鲜血。
如方姑姑这样的贴身人,也几乎要忘了她从前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
然而她此刻提及生死,却一如从前那般云淡风轻,仿佛苏贵人只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蝼蚁。
方姑姑心中大震,口中已恭声应是,出去传了话。
少时,那先前领路的管事太监进来,亲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送进了里间。
便听得屏风后一阵短而急促的动静,不过几息功夫,管事太监就退了出来,将手中的粥碗端给婉宁看。
碗是空的——不说米粒,便是汤水都不见半点,干净得仿佛洗过一般。
婉宁不过略略一抬眼皮,便又垂下了目光。
那管事太监就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婉宁朝方姑姑点了点头:“去问问苏贵人,如今可能起身了。若是能了,便来与本宫行礼、回话罢。”